黃老爺子悠悠醒來已是三日后的事了,老婆仆婦圍了一地,都忍不住拿手帕拭淚。
老爺子強掙扎著坐起來,不肯落了半分示弱:“把眼淚給我咽回去,一個都不準哭,”說上半句連連咳嗽幾聲:“我還死不了,天塌不下來,我命硬的很,只有我克死別人的份兒,別人斷克不了我,那個孽障巴望我死,那是再也不能的,就是你們一個個地巴望我死也是不能的”。
說上幾句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靠在軟枕上兩眼直勾勾放著奇異的光芒。曼柔搶上來為父親撫胸捶背:“父親,歇息會兒吧,有什么話等你病好了再說不遲?!?p> 老爺子只是喘息不斷,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說道:
“你們……你們都下去吧,叫阿發(fā)留下…….女兒,你也出去吧?!?p> 曼柔和母親姨娘們憂戚戚出去了,只留下發(fā)叔一個人。
又過了一日,發(fā)叔獨自來見老爺子。在垂珠撒花簾外恭謹說道:“老爺,我回來了?!?p> 老爺子“嗯”了一聲,發(fā)叔走近里間來。瞧他今日氣色恢復了不少,連忙報告說:
“老爺,您讓我查的事情我查清了,要找的人也找出來了?!?p> 發(fā)叔梭一眼老爺子,等待他的反映。
老爺子眼光幽然一亮:“說!”
發(fā)叔說道:“正如老爺所料,大少爺喜歡的女人就在聞人府里,是他府上的一個丫頭,叫做竹月,是大少爺前段日子在那養(yǎng)傷時好上的,這女孩子模樣也還標致,只是來歷不明,到聞人府也不過半年的光景。這是她的照片?!?p> 從一個黑色小盒子里取出一張小照,是竹月的一張半身小像。老爺子拿在手中,取過老花鏡仔細瞧了半晌,才嘆息道:“難怪他會喜歡,的確跟他娘有兩分相像?!?p> 取掉老花鏡揉揉酸澀的眼睛,把照片還給發(fā)叔:“這件事你怎么看?”
發(fā)叔將照片重新放回黑色小盒,略一凝思:“多半是聞人容一那小子搞的鬼?!?p> 老爺子直了直背,眼風迅疾掃視發(fā)叔:“不是多半,就是他搞的鬼。算準了浩承的軟肋,使出美人計來,不顯山不漏水,冷不防給我們一槍。這個小兔崽子,這招棋下得狠啊。拿我親生兒子戳我痛處,讓我不死也扒層皮?!?p> 發(fā)叔小心問道:“老爺打算怎么辦?”
老爺子凝神半響:“他暗自布置了這么久出此一招,想必后面還有更狠的,必須現(xiàn)在就斷了他的后路,咱們要比他還狠才行?!?p> 發(fā)叔垂首靜聽,老爺子細小的眼睛綻放出凜凜的狼性兇光:“務必先除了這個女人。”
發(fā)叔微微頷首:“我這就安排人立即去辦。”
老爺子別有用意瞅了他一眼,發(fā)叔立即會意:“老爺?shù)囊馑际且⒅胰⑦@個女人?”
老爺子點點頭:“沒錯,你現(xiàn)在就叫他過來?!?p> 不一會兒,阿忠跟著發(fā)叔來見老爺子。老爺子半倚在床上,仿佛睡著了一般,制造出一種居高臨下深不可測的氣氛來。
發(fā)叔當著老爺子的面,加重了語氣,陡然變得嚴厲起來:“現(xiàn)下有一樁活兒要你去干,期限是三天,照片和信息全在這盒子里了,你這就下去準備吧!”
阿忠明白這是他一貫的使命,自己就像個機器人一樣任憑擺布,絕不能有半點怨言,于是十分恭順利索答道:“是,義父?!?p> 接過黑盒子,遲疑著看了一眼老爺子,猶豫著似乎有話要說,只見老爺子已經(jīng)朝他擺手,不得不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老爺子緩緩打開眼睛,吩咐說:“阿發(fā),這件事你還要親自去辦,”霍地坐起身來,狠狠地補上一句“阿忠若有半點兒遲疑,連他一并辦了,絕不能在身邊養(yǎng)一條不忠心不聽話的狗!”
阿忠捧著黑盒子回到了一個陋室,這是他每次執(zhí)行任務前獨處的一個地方,這里極其簡陋,地板下有個深深的地窖,里面藏著幾把槍和曾經(jīng)死在他手下人的照片,照片已經(jīng)有厚厚的一摞,已經(jīng)發(fā)霉發(fā)潮了。說也奇怪,在這個地方他能感受到片刻的寧靜,他是一個活在地下的人,這里或許如同地下一樣吧,黑暗陰潮不見天日。他一直選擇在這個地方拆開要被執(zhí)行任務的人的信息,但這一次他隱隱覺得不安,所以他總在遲疑著,手指幾次碰觸黑盒又縮了回來。
終于,他還是打開了黑盒,一眼就看見了一個亭亭玉立婀娜美好的女子,正是竹月的半身小像。
他幾乎是看見照片的那一眼手指開始不聽使喚地使勁顫抖,半身小像飄飄然落于地下,驚了一地凉夢。他暢朗明凈的臉上瞬間襲來忽明忽暗飄忽不定的神色,迥然雙目也如平靜溪流被一陣狂風襲起浪頭數(shù)尺,雙腿不住打冷顫,渾身肌肉也一抽一抽的牽動整個身體微微搖動。
良久他緩緩俯身重新拾起照片,欲從如花似玉的面孔上看出另為一個人來,只是,只是無論怎樣用盡心機去看,照片上的面孔都再親昵柔和不過,明明是他日里夜里都在思念的暗香,怎會有錯?
他又惶惶去翻照片后面的信息,她現(xiàn)在住在聞人府里,沒有錯,這他是知道的。
自從上次在豫園見到她后,他并沒有真正走開,只是遠遠地留意著她,看見她在冷雨中悲涼流著眼淚,他也跟著哭了。
他不是不想上去認她,是不能夠,他什么都給不了她,他不想她卷進他黑暗不堪的生活中,不想讓她擔驚受怕,不想讓她再承受突然失去他的痛苦。
后來他看見聞人容一把她接走了,他就知道她還是被卷進來了,十年了,她還是沒能逃掉她的宿命,一場血雨腥風的恩怨又將她牽涉進來。
容一舉辦舞會的那天,他本不想去,可是就是因為他知道會遇見她,他才答應陪曼柔去的,他多想再看她一眼啊,只一眼,一眼就好,只要她還好端端的他就知足了。
為了讓她徹底放棄他,他狠狠地裝作不認識,還利用曼柔故意在她面前上演男才女貌的戲碼,他想想自己當時是多么幼稚可笑,心里明明是愛的,卻硬要裝作不愛。
后來看見她喝多了,被容一扶著離開,他多希望當時照顧她的人是他自己該有多好。
他知道聞人容一一定會利用他,卻沒有想到是這般地利用了她。
他恨自己,恨自己沒能及時阻止這一切發(fā)生。
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老爺子要取她的性命,他該怎么辦?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他拼命地想,拼命地想,只一天的功夫整個人就瘦了一圈,兩鬢隱隱灰蒙蒙的,像是落了一頭塵土。不,不是灰塵,是一根根觸目驚心的白發(fā)。
原來,一夜之間真的能愁白頭發(fā)。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這是最后的期限了。
他換上了一身黑色西裝,里面襯一件洗得干干凈凈的白襯衫,這一身還是當時她買給他的,她最喜歡看他穿成這樣,她說他這樣穿起來更加暢朗明快,配上暖融融溪水般的笑容最帥氣不過了。
他總舍不得穿,只在她面前穿給她一個人看。
如今再穿上這身西裝還是當年的他嗎?
時間就這樣在指縫間悄然淅淅流去,帶走了他的歡樂和如花笑容,留下了早被風霜磨礪得千瘡百孔的一顆心,撲撲地跳著,只有聲音,沒有溫度……
如今,這顆心又重被煥燃了,只是,唯有惶恐和訣別,他的天涯在哪里?
生命的旅途,千回百轉(zhuǎn);聚散的人生,喜憂參半。今夜,有雨敲窗,將他從沉沉迷夢中驚醒。穿過夜靜的墨色,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