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陽光似乎有怨氣一般，無情地炙烤著這個世界。即使已經(jīng)快下午了，陽光也還有些余威。李清樂獨自坐在家門口的一張小板凳上，手里拿著一塊沒有咬過一口的發(fā)糕，雖然頭頂有一把遮陽的傘，但是她小小的臉蛋還是微微泛紅，額頭上有了薄薄的汗珠。家門口的小路上不時有人走過，他們看見李清樂都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有的長輩還會慈愛地對她說：“樂樂，你一個人坐在門口干什么??？快回家去吧!”
“這孩子今天怎么不說話？”
“這孩子剛回家沒有多久，還不習(xí)慣吧。”
家？聽到“家”這個字，李清樂很不高興，這不是她的家。她不想理他們，只是嘟起嘴，低著頭不說話。她只想知道屋子里的對峙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今天奶媽什么時候能帶她回家。
“姐，樂樂畢竟是我們的親女兒，她早晚都要回家的。而且一開始我們就已經(jīng)說好了，樂樂只是寄養(yǎng)在你們那里，每個月我們給你們寄養(yǎng)費(fèi)，等到我們處理完事情之后就要接樂樂回來的?，F(xiàn)在樂樂也五歲了，事情也過去了，樂樂當(dāng)然就要回家的啊。你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吧?！眿寢屄燥@憤怒的話從屋子里傳出來，樂樂覺得格外地刺耳。
“妹妹啊，你話也不能這么說。樂樂是我們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當(dāng)初要不是我們，你們兩口子能保住這個娃娃嗎？現(xiàn)在你們一句話就要把娃娃接回家，那我們以后怎么辦。說得難聽點，當(dāng)時你們就不打算要這個娃娃，在她出生之前，你們就已經(jīng)打算把她引產(chǎn)了，她在你們家就是可有可無的，你們已經(jīng)有三個娃娃了，還差這么一個娃娃嗎？”
奶媽的話還沒說完，就響起了啪的一聲!巴掌拍在桌子上的聲音嚇了李清樂一跳。接著就響起了爸爸狂暴的怒吼聲：“你放屁！我家四個孩子一個都不多余。再啰里啰嗦就給我滾出去！我家沒有欠你們一分寄養(yǎng)費(fèi)，現(xiàn)在賬清人走，樂樂必須回家！”
突如其來的怒火讓空氣安靜了兩秒，就在李清樂認(rèn)為奶媽會放棄的時候，隨之而來的是另一波憤怒?！澳慵覄e說什么寄養(yǎng)費(fèi)，當(dāng)初你們把娃娃送到我們家，讓我們給你家養(yǎng)，你家當(dāng)然要給錢?，F(xiàn)在，我們不想給你家養(yǎng)這個娃娃了，我們要正式撫養(yǎng)她。從今天開始，我們不要你們的錢了。而且，你們有什么證據(jù)證明樂樂是你們寄養(yǎng)在我們那的，有協(xié)議書嗎？有誰能證明？沒有協(xié)議，沒有人證，算什么寄養(yǎng)。送到我家了，就是我家娃娃?！?p> “當(dāng)初是我三妹和你家說定的，是我婆婆把娃娃抱到你家去的，怎么說沒有協(xié)議，沒有人證？”媽媽此時也提高了音量。
“你家三妹，你家婆婆，都是你家人，算什么證據(jù)？有本事拿出白紙黑字的協(xié)議書來?！?p> 奶媽一句話頓時噎住了所有人。是啊，李清樂出生之前，爸媽并不打算留她，因為她上面已經(jīng)有了兩個哥哥，一個姐姐。要是再留她，爸爸就會失去工作，這會讓本就不夠富足的一大家子生活更困難?？墒且苍S是天意，在要去引產(chǎn)她的那天早上，三姑急急忙忙地跑來說，他們同村有一家兩口子無兒無女，雖然家庭比較貧困，但是人挺老實的。之前他們已經(jīng)收養(yǎng)了一個女孩，現(xiàn)在，他們想再收養(yǎng)一個。三姑已經(jīng)和他們談妥，只要把孩子送到他們家去，每個月給一點錢就行，等到事情過去了就可以把孩子接回來?？赡苁浅鲇诟改傅谋灸埽部赡苁浅鲇趯θ玫男湃?，爸媽打消了引產(chǎn)的念頭。在簡單看了他們的家庭條件之后，就和奶媽達(dá)成口頭協(xié)議。于是，在李清樂出生之后馬上就送到了奶媽家。一開始，一切都按照大家預(yù)想的那樣發(fā)展著，爸媽每個月都會送去寄養(yǎng)費(fèi)，看著李清樂一天天地長大。兩年之后，爸媽察覺出了異常，奶媽對爸媽每月的到來不再像開始那樣熱情客氣，有了一些不悅的臉色。慢慢地，看到爸媽和李清樂互動時，奶媽總會有意無意地說”這個娃娃和你們不親啊，娃娃就是這樣，誰帶的就和誰親。“現(xiàn)在想起來，奶媽早就有了私心。但是，李清樂不管大人的事情。她不知道每個月來看她的叔叔阿姨是誰，也不知道這個她從小生長的家不是她真正的家，更沒想過為什么姐姐叫奶媽是媽媽，她就要叫奶媽，她只知道在這里她很開心。每天早上眼睛還沒有睜開時，烤土豆的香味就竄進(jìn)了鼻腔，熱騰騰的米飯已經(jīng)擺在了柜子上。睜開眼就看見笑意盈盈的奶媽，她總是一臉慈愛地說：“娃娃，你醒了?？炱饋硐茨?，吃飯了?！背酝觑?，姐姐就會和小伙伴們帶著她走門串戶，玩各種游戲，跳沙包、跳繩、蕩秋千……她尤其喜歡春夏時節(jié)，天氣晴朗的日子，他們就會上山去找野味野菜。他們最喜歡采蘑菇，每天采摘一堆五顏六色的蘑菇兜著回家，奶媽把有毒蘑菇挑出來，剩下的蘑菇用清水煮了，打一碗蘸水，簡直美味至極。有時候，姐姐會帶她去學(xué)校玩，姐姐上課的時候，她就乖乖坐在旁邊，老師會給她一張紙，一支筆，讓她畫著玩。偶爾老師還會夸她畫得漂亮，聽見老師的夸獎，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就笑哈哈地看著她。姐姐會摸摸她的頭，鼓勵她，教她認(rèn)字。所以，哪怕去學(xué)校的路滿是泥濘和荊棘，她也樂此不疲……那時候，她的每一天都不是重復(fù)的，總有新奇的樂趣等著她。她以為這樣的日子她會一直過下去。直到有一天，奶媽突然癱瘓，她才知道原來每月來看她的叔叔阿姨就是她的爸媽，她真正的家不在這里。她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記得那個家有著六個屋子，里外屋各三個，寬敞明亮。三世同堂共七人，再加一個她，讓寬敞的屋子也顯得有些擁擠。吃的飯菜也有了很多她不曾嘗過的味道。在奶媽家，只有小小的兩間屋子，也沒有電燈，所以不管白天黑夜都是陰暗的，只有靠窗的那間屋子在白天會明亮一些。四個人就填滿了兩間屋子。炒菜只有鹽的味道。即使這樣，李清樂也不喜歡那個真正的家，不喜歡那個家的爸媽，更不喜歡所謂的哥哥姐姐。對她來說，他們都是陌生人。爸媽總說她有很多壞習(xí)慣。為了改掉她的壞習(xí)慣，他們會打她罵她。記得有一天晚上，李清樂睡夢中尿了床，被媽媽一頓毒打。在吃飯的時候，因為個子矮小，夠不到柜子上的鍋，和他們又不熟悉，所以她不敢開口要他們幫忙添飯，只是舉著個碗站在柜子面前，看著他們。于是被他們一次次地取笑，直到她眼中的淚花掉下來，他們才會笑哈哈地走過來給她添飯。那些哥哥姐姐也不會再帶她去挖野菜，摘蘑菇，他們有各自的小伙伴。就這樣，他們每天都在告訴她，這是你真正的家，你以后就要在這里生活了。慢慢的，這個家進(jìn)入她的腦子。可是在這個陌生的家，她總覺得格格不入，她感覺很孤獨。她每天都在想著，奶媽什么時候能好，她什么時候才能回家。隨著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她慢慢接受了這個家，努力想融入進(jìn)去。就在她以為不會再看見奶媽的時候，一天晚上，其他人都在準(zhǔn)備晚飯，她獨自一人留在臥室里。突然進(jìn)來了一個人，是奶媽！“奶媽……”她激動地叫了一聲，奶媽一把捂住她的嘴。輕聲說道：“別說話，奶媽來接你回家，別讓你爸媽知道?！蹦暧椎乃匆娔虌寔砹酥恢篮芨吲d，并不知道奶媽為什么不讓爸媽知道，為什么要偷偷地把她帶走。奶媽說罷，隨手拿起床上的幾件衣服，抱著她就悄悄地從后門出去了。可是，到家還沒有一天，爸媽就追了過來，又把她帶了回去。她就這樣在他們你爭我搶當(dāng)中來來回回。直到今天，他們終于決定好好坐下來談?wù)?。在紛爭開始前，媽媽就把她放在了門口坐著。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著，李清樂雖然不能全部聽懂，但是也知道他們大概的意思，她也在忐忑著這次奶媽能不能再把她帶回家，她想回家。
“姐，我知道你們養(yǎng)了樂樂這么多年也不容易。有感情是肯定的，孩子肯定也對你們有感情。說到證據(jù)，你我都知道當(dāng)時的情況，而且我們也是因為相信姐和姐夫，所以沒有寫那些東西。你現(xiàn)在問我們要證據(jù)，這不是為難我們嘛。再說了，姐，樂樂畢竟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哪個母親會說自己的孩子是可有可無的呢，那可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啊……”說罷，母親嗚嗚地哭了起來，屋子里傳出了嗚嗚咽咽的啜泣聲。幾分鐘之后，哭泣聲漸漸平息，還沒有聽到奶媽的聲音，就聽見爸爸沉悶地說道：“姐，你看這樣行不行。這個孩子我們肯定要帶回來，我知道你很愛這個孩子，我們也一樣。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好。這個孩子也快要讀書了，以后需要很多的花銷。我們這里不是說多富裕，只是這里畢竟是鎮(zhèn)上，學(xué)校也比較多，孩子在這里讀書也方便。姐也可以減輕負(fù)擔(dān)。你放心，我們不會讓孩子忘了你，每年過年我們會讓孩子去看你，以后她長大了，一定會讓她給你養(yǎng)老。我們就當(dāng)親戚走，你認(rèn)為怎么樣？”
爸爸的聲音停止了，屋子里其他人的聲音也停止了，門外李清樂的心跳似乎也停止了。
“別答應(yīng)，奶媽，我要和你回家！”很遺憾，李清樂心底的聲音太小，奶媽聽不見。最終，奶媽答應(yīng)了！
那天，李清樂一直記得奶媽離開的時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眶紅紅的，一言不發(fā)。她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奶媽，由期望變成失望，最后絕望。那時，夕陽已經(jīng)延伸到了門前，把樹枝和電線桿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包括奶媽離開的背影。她靜靜地看著奶媽的影子，直到她消失在家側(cè)旁的那條小路上。
奶媽走了，她也終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