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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氏,普安州富家婦查馬氏,年十九便守寡,有一遺腹子查繼郎,將在八月成婚,而七月病亡。族人因為繼郎未娶,欲為馬氏之夫繼子,而馬氏欲為繼郎立嗣。雙方輾轉訐訟,前面幾任知州皆批示,讓房族公議,歷十八年未能結案。
就在前個月,又是在熱心腸桑信的穿針引線之下,許維與查馬氏碰了個面。查馬氏要求很簡單,就是要打贏這場官司,了卻她自己的一個心愿,就算是死后見其夫也能瞑目。而許維更是簡單,直接吃拿卡要,要想打贏官司,沒問題,有自己居中調(diào)配,官司一定能贏得下來,不過馬氏要拿出點東西來意思意思。
查馬氏也是果斷剛毅之人,不然也不會為了個子嗣繼立問題而與族中諸老僵持了近十八年,她很快理解了許維所謂的意思意思的真正意思,不就是要錢或物嘛,給。(意思意思的出處,據(jù)本人多年來的考證,確定是出自許維之口,看來后世子孫應該感謝許維的偉大創(chuàng)意,他發(fā)明了許多新鮮詞,為中國通俗語的發(fā)展做出了重大貢獻。)
查馬氏要給許維的是一部佛經(jīng),名為《經(jīng)章二十四》。
她很認真地告訴許維,這部《經(jīng)章二十四》是查氏的老祖宗傳下來的,已經(jīng)傳了三代,歷來只傳男不傳女。而查繼郎之父在臨死前把祖宗留下的秘密告訴給了馬氏,囑其告知給查繼郎,這個秘密就是‘這部《經(jīng)章二十四》里有個天大的秘密’,但查氏幾代人捧著這部佛經(jīng)研究了數(shù)十年還是一無所獲。
查馬氏認為與其把這部經(jīng)書爛在自己手中,不如把它的價值充分利用起來,就比如送給某官以保證自己的愿望能實現(xiàn)。
“《經(jīng)章二十四》!《經(jīng)章二十四》!《經(jīng)章二十四》!”怎么會這么耳熟?。≡S維口中不斷念叨著這五個字。
“是不是覺得很眼熟?”桑信笑嘻嘻地悄悄附耳問道。
“是啊,你也覺得嗎?”
“我當然熟,我每日都在念這經(jīng)文。”桑信的話說到這里,許維醒悟過來,這本書倒過來念不就是《四十二章經(jīng)》嘛,桑信最近開始信佛,也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一本《四十二章經(jīng)》,成日里誦讀著里面的句子。
“這《經(jīng)章二十四》與《四十二章經(jīng)》有啥關聯(lián)?”許維不恥下問。
“這都不知道??!你可是要多讀點佛經(jīng)才行。
講得通俗點,《四十二章經(jīng)》的它媽就是《經(jīng)章二十四》?!端氖陆?jīng)》有四十二條短經(jīng)文,雖然深奧難懂,但它都是從《經(jīng)章二十四》里脫胎衍化出來的,比如‘佛言:惡人聞善,故來擾亂者,汝自禁息,當無瞋責。彼來惡者,而自惡之’這句《四十二章經(jīng)》里的經(jīng)文,就脫胎于《經(jīng)章二十四》里的一句話,善者引惡來,惡者自惡之。。。。。。。
桑信難得逮住可以向許維宣揚佛法的機會,那話就如長江之水不可斷流般,瘋涌而出。
許維哪會認真去聽桑信在那講的所謂的佛經(jīng)的故事,聽佛經(jīng)的故事還不如去聽當年韋斯汀講的圣經(jīng)的故事。雖然兩個都是經(jīng),至少圣經(jīng)好聽,跟故事一樣,這佛經(jīng)沒幾分功底還真如聽天書般不懂,還是不懂!
早說嘛,原來是《四十二章經(jīng)》它媽??!這老女人也真夠精明的,自己參琢不透的秘密,臨死前就甩給我,還能了卻她的一個心愿!
許維做事有時也很干脆,不理桑信而徑自囑咐查馬氏道,
“你這案子沒太大問題,八月的時候你便去衙門再次告狀。新任知州朱硅朱大人乃是青天大老爺,他必會了卻你的一番心愿?!?p> 十八世紀的中國是農(nóng)業(yè)國家,一直是以農(nóng)業(yè)為本,因此基層州縣在辦理案件的原則上都要避開農(nóng)忙季節(jié)。
《大清律例*刑律*訴訟*告狀不受理》中有條例明文規(guī)定:“每年自四月初一至七月三十日,時正農(nóng)忙,一切民詞,除謀反、叛逆、盜賊、人命及貪贓枉法等重情俱常受理外,其一應戶婚田土等細事,一概不準受理;自八月初一以后方許聽斷。若農(nóng)忙期內(nèi)受理細事者,該督撫指名題參。
許維對對朝廷的各種例文、令律那是熟得都不能再熟了,他絕不會做出那種讓原告出丑的事,當然對衙門的陋規(guī)也熟得很,知道打官司前要先行疏通一遍衙門內(nèi)的關系。不把差役們喂飽,想打贏官司,沒門。陋規(guī)費,在各級官府,從京師還是到地方,都是不可動搖的慣例,任你是衙門中人,一樣避免不了。
八月初一正好是放告日期,此日知州大人必須受理訟詞。查馬氏按照許維的交代,從州衙的東角門跟隨著其他人魚貫而入,并按規(guī)矩逐名挨次,把訟狀展開,親壓桌上,隨后退跪桌下。
許維此刻已經(jīng)站在值堂吏老孔的身旁,他悄悄塞了幾錢銀子給老孔,小聲說道,
“老孔,讓那查馬氏先來吧?!?p> “你小子,簡直太色了,那么老的女人你也想玩啊,小心斷子絕孫?!崩峡装腴_玩笑地打趣,隨后便一本正經(jīng)地點明張數(shù)后,高聲報唱道,
“今日接狀十七張,首張查馬氏,入值房等待傳喚。第二名,金相杰。第三名,劉丁富。。。。。”
查馬氏稍微愣了一下,剛才自己是排在第七個,現(xiàn)在居然是第一個便被傳喚了,看來《四十二章經(jīng)》它媽還是管用??!
查馬氏低著頭也不言語,直接先由西角門而出走向值房。
“老弟,這查馬氏的案子你也敢接啊,老哥我可是佩服得很啊。”老孔也是對查馬氏的案子知根知底,像這種棘手的案子,估計沒幾個官員敢接下來,大部分都是踢回去讓族中繼續(xù)協(xié)商解決。
“人家也是可憐人一個嘛,能幫則幫。對了,今日掛號的是哪位仁兄?”
“你這準備要一幫到底了,看來一定吃了巨額好處,不然怎么這么熱情似火?”老孔狐疑地望向許維。許維趕緊搖了搖頭,低聲說道,
“這次老子還真是做好事,你可別想歪了??禳c說吧,今日誰值掛號房?。俊?p> 一旦州縣衙門收過狀后,州縣官便會進行審閱,確定準與不準。不準的狀詞發(fā)回,準的詞狀要掛號登錄在案。
掛號分內(nèi)外,將朱語、原告被證姓名、批語、承行差役姓名,填寫后,列前件以便登填、歸結是為內(nèi)掛號。內(nèi)掛號完,隨即將各副狀匯入封套,發(fā)承發(fā)房分發(fā)承行,承發(fā)科亦需掛號,是為外掛號。
“今日是你的老相識,你都不用出啥錢便能辦好事情。你運氣也忒好了點,新任老爺不曉得查馬氏的案子難辦,居然也準了訴訟!”老孔笑瞇瞇地答道。
“哦,居然是何右這小子。謝拉?!?p> 許維不再與老孔多費唇舌,一溜煙便跑去找何右。坐于掛號房內(nèi)的何右見了許維跟老鼠見了貓一般,連屁都不敢放一聲,許維說什么就應什么,很快,許維搞定了內(nèi)掛號,拿到了想要的批文。
在老孔處,許維交納的是傳呈費即遞交訴狀費。而到了何右這里,許維則免除了掛號費及買批費。之后還將有許多要收費的地方,如開列涉案人名單要收費,名送稿紙筆費;開傳票也要收費,名出票費;無論對原告還是被告到衙門聽審都要收的到案費,名曰帶案費;以及在州縣官升堂問案時書吏衙役們的出庭費,名曰鋪班費等等,反正衙役、書吏、長隨們朝廷沒給付工錢,便在這里向原被告索取,不給還不行。
這還是許維自己也是衙門里的人,錢都是打了折扣的,也花了他至少快七錢銀子,心疼不已,他只能期望《四十二章經(jīng)》它媽會被自己破解開秘密,好狠狠發(fā)一筆橫財。
而所謂的批,實際上是原告必須交費以求得到州縣官就受理或拒絕該案訴狀的批示,因為按大清律要求,在訴狀末尾必須要有官員批示作為案件受理的標志。
朱硅的彈劾貴州多任巡撫的折子已經(jīng)寫完,他此刻也在看著查馬氏的案子,有點后悔把此案給接了下來。
查馬氏謂年將六旬,死不足惜,但繼嗣未定,死不瞑目,其語甚哀??勺逯欣险咧捯灿械览恚瑸槠浞蛄⑺梅侵囌撘?,難辦!本來可以讓刑名師爺協(xié)助處理,可惜那師爺剛辭館而去,以致身邊無人可探討。
一抬眼卻見許維在公事房外轉悠,不由想到此子的機敏,或許他有獨特的想法說不定,朱硅立刻就把許維給召喚進來。
許維早有準備,就等朱硅召喚,他裝模作樣地看完查馬氏的訟詞后,把請鄰縣刑名師爺所做的一批詞給念了出來,
“大人,這是小人所想的批詞,不知合您意否!
張撫遺腹繼郎,至于垂婚而死,其傷心追痛,必倍尋常。如不為立嗣,則繼郎終絕。十八年撫育苦衷,竟歸烏有,欲為立嗣,實近人情。族謂繼郎未娶,嗣子無母,天下無無母之兒。此語未見經(jīng)典,“為殤后者,以其服服之”,《禮》有明文。殤果無繼,誰為之后?律所未備,可通于禮。與其絕殤而傷慈母之心,何如繼殤以全貞婦之志。乾隆十八年查馬氏欲繼之孫,現(xiàn)在則年已十六,昭穆相當,即可定議。何必彼此互爭,紛繁案牘?”
許維邊念,朱硅邊晃著腦袋擊節(jié)附聲品鑒著,到結尾的紛繁案牘時,朱硅原本閉著的眼睛睜開了,他帶著贊賞的目光,說道,
“許維啊,沒想到你在衙門這一年多沒白呆,連刑名師爺?shù)幕疃急荒銓W到了不少。你這批詞批得甚好,就按你的結案。”
許維不按律例,而是要求鄰縣的師爺盡量引用四書五經(jīng),主張為查馬氏子繼郎立嗣。因為這四書五經(jīng)也是許維背得最熟的儒家經(jīng)典書籍,萬一朱硅考較起來也好回答。
見朱硅并沒想考較自己的意思,趕緊開口說道,
“都是跟在大人身邊,小的才得以開竅,聰明了許多。”
見許維并不居功,果然是個人才,值得栽培,朱硅甚是開心地說道,
“走,我們一起到大堂審理此案。”
許維快步上前,小聲說道,
“大人,這里頭還有個原因使得不小人偏向查馬氏。”
“你就說吧,看你憋在嘴里也難受得很?!敝旃栊念^一塊石落地,心情自然舒暢得很。
“那查氏一族想讓一人繼為查馬氏之夫子嗣,此人姓方名四?!?p> “他又有何身份?”
“這方四乃是前任巡撫方世俊的侄孫,這分明是方世俊想圖謀查氏之財產(chǎn)?!?p> 被許維這么一挑唆,朱硅馬上記起來許維遞來的折子里分明也寫有前任貴州巡撫方世俊勒索銅礦的事件。
“看來貪者恒貪啊,其欲求是怎么也滿足不了的。哼,這方四便借此機會給拘捕到案吧,免得又四處逃竄?!敝旃枰灿泄麛嗟臅r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