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 一生二(四)
兩輛馬車一前一后,行駛在狹長的林間小道上。老夫人提出要去臥蓮庵小住,最終卻沒有成行。王嫻出于孝心,提議由她和王妧一起代祖母去一趟庵堂。
馬車?yán)?,二人促膝而坐。王嫻幾次想要開口,但看到王妧閉目養(yǎng)神的樣子,她只得按捺下焦躁,安靜地等待著時機(jī)。
王妧在心里估算著朱頂?shù)男谐?。前兩日她神思倦怠,除了寫信往云州叫朱頂趕來解圍,她幾乎什么也沒做。
“長進(jìn)了。”
仿佛又聽到六安在她耳邊的呢喃,王妧突然睜開眼睛,卻對上了王嫻的目光。
“姐姐?”王嫻試著叫了她。
王妧不動聲色。
“姐姐……”王嫻不安地停頓了一下,“身上還好?”
王妧點點頭,出門后,她的精神確實好了很多。
王嫻得到回應(yīng),卻仍是心事滿腹的樣子。
“你有什么話就直說?!蓖鯅€說完,側(cè)著臉看向車窗外。山道中,嵐靄遮掩了遠(yuǎn)處景致,她卻看得入了神。
“姐姐是不是還和湘湘有來往?”王嫻猶豫了一會,還是問出聲了。
王妧回過頭來,看著王嫻端秀的面龐,不禁感慨:她到底不比王嫻。王嫻帶她來臥蓮庵,是想修復(fù)她和老夫人的關(guān)系,此時提起湘湘,大抵也是為了這個。
“我來滁州后,總共也只見過她兩三次,這樣算不算是‘有來往’?”王妧反問道。
王嫻聽她話中似乎帶著不悅,正想用什么話岔開,卻聽到王妧又開口了。
“祖母生了那么大的氣,其實另有緣故。你知道了,對你不好?!蓖鯅€意味深長地說,“所以祖母不想讓你知道?!?p> 果然,王嫻聽后陷入了更大的糾結(jié)。耳邊得了清靜,王妧覺得路程也走得快了些。
山腳下,幾株松柏掩著臥蓮庵的庵門,兩個小尼聽見動靜,跑到門檻邊上住了腳,探頭出來瞧。
院子里,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尼姑和另一個俗家打扮的年輕女人對坐著下棋。兩人相視一眼,老尼姑輕輕地?fù)u頭嘆息,年輕女人卻掩口笑看兩小尼的活潑情態(tài)。
“師太,有客來啦?!逼渲幸恍∧崤苓^來說道。地上長了青苔的石子有些滑腳,她差點摔了一跤,見端一師太向她看來,忙又規(guī)矩地站好。
女子起身相辭,往后院禪房去了。端一才放下棋局,走向庵門。
車馬停駐,王妧二人下了馬車。端一師太老眼昏花,直到王嫻走近相見,才認(rèn)出她來。攀談兩句,王嫻將王妧介紹給了端一師太。
端一一見王妧,喜歡得不得了。王嫻雖然有些意外,但仍記著來此的目的,于是她十分恭敬地把自己姐妹手抄的經(jīng)文交給端一師太,并轉(zhuǎn)達(dá)了祖母的問候。端一呵呵一笑,把二人領(lǐng)入庵中。
庵中清靜,王妧見一花一木皆有野趣,心中存有的些微芥蒂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丫環(huán)們簇著王嫻去更衣。
王妧注意到樹蔭下的石桌上擺著一盤未下完的棋局,端一見此便說:“方才陪我下棋的那位小友已經(jīng)走了,有緣你們自會相見。”
一股幽微的蘭香隨風(fēng)蕩開,王妧也收回了心神。
小尼收了棋盤,端一親自煮水沏茶。泉水用文火慢慢燒開,端一也打開了話題。
“你祖母每次來都點名要喝岳山茶。”
王妧的目光從燒水的銚子上移開,恍惚間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用新汲的清泉水來泡茶,她還嫌不夠清冽。”端一又取出了兩個脫胎青瓷杯。
王妧接著她的話說下去:“因為是你泡的茶,她縱使嘴上嫌棄,也不會不喝?!?p> 端一抿嘴輕輕笑了,眼尾、唇邊的皺紋也同時舒展開。
“不錯。”她說著,一邊泡上了岳山茶。茶香沁人心脾。
“得不到最好的,到底心中難平。我在山中清修多年也參不破,她就更不用說了。”
“最好的,”王妧思量著端一說的這三個字,“‘日高人渴漫思茶’,我渴了,師太泡的這杯茶就是最好的?!?p> “好,好?!倍艘贿咟c頭邊說,說完又望向西北角的拱門,正好看見王嫻更衣歸來。
留二人用了齋飯,趁著天色未黑,端一送她們出了臥蓮庵。
馬車消失在端一的視野中,她發(fā)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這時,那個和她對弈的年輕女子重又出現(xiàn)了。
“柳絮,你原不必避開。”端一掩上門。算來已經(jīng)快到晚課時間,她返身往靜室走去。
“知道我的身世后還能以朋友之誼待我的人屈指可數(shù),你就當(dāng)做是我不屑應(yīng)酬她。”被她稱作“柳絮”的女子跟上端一的腳步,言語中帶著嗤笑道,“不說這個。人你見過了,她就是那一位賴在我家不走的原因。”
“他的封號還是我定的,想必能聽我一句。”端一在院門邊停下來,戚戚低語。
說完她轉(zhuǎn)過身來,直面柳絮,正色說:“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理會外頭的事了。以后,你若是想下棋,我仍舊掃榻相迎。天也晚了,你先回去吧?!?p> 柳絮也是聰慧之人,她心氣上來,忍不住辯說道:“他可是端王!”皇親貴胄,權(quán)勢之大,哪里是她能對抗的?
端一撫了撫心頭,想把那股郁氣驅(qū)走:“他離了宮,哪里還是……你去吧,告訴他,我想見他?!?p> 被獨自留下的柳絮心中仍有不平,但她來此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無謂再爭辯下去。只要能請動端一師太,端王就無法對龐家為所欲為,她的丈夫也不必為此煩心。
此外,她也不想看到龐颙被端王所惑,誤入歧途。畢竟,龐颙是她丈夫最看重的侄子。而端王,她只知道端王求媚于一個空有一副好皮囊、內(nèi)里卻是草包的伶人,由此可見他不學(xué)無術(shù),眼光也差得很。單憑這一點,端王就不配和龐颙來往。
“若是我有和他一樣金貴的出身,何愁一身才華無處施展!”
柳絮不甘地握緊了雙拳。
“夫人!”
丫環(huán)的叫聲讓她回過神,柳絮看看天色,橘黃色的夕陽和滿天燦爛的云彩似慢實快地消逝了,她詩興一起,口占了兩句傷懷身世的詩句。
龐家的馬車載著柳絮沉重的心事,走得緩慢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