甪直鎮(zhèn)上的米行門口,天剛剛亮的時候,就已經(jīng)橫七豎八的排滿了鄉(xiāng)下來的各式各樣的敞篷船。船身都是深深的埋在水中,只留了一掌寬的高度。不用說,這船里肯定裝的都是米了。
大明在崇禎年間,不是趕上大旱就是四處鬧災荒,即便是這江南的膏腴之地,也是有幾年雨水不夠的。若不是因為江南地界不缺水,怕是稻米也要減產(chǎn)了。
可是這一過了這崇禎朝,到了這永歷朝了,還就怪了,老天爺自動的就風調(diào)雨順起來,連帶著稻米也是收的多了一些。這永歷皇帝倒是個好皇帝,竟然是免了全天下三年的稅。這樣的情況下,江南地界的百姓們,還真是覺著這日子有盼頭了。這不,夏糧剛剛打下來,就急急忙忙的趕到這鎮(zhèn)上的米行里,尋思著能糶個好價。多收了三五斗,銀錢大概也能多收一些了,回頭好給自家婆娘置辦一身新衣服,或是給自家孩子買點上私塾用的文房四寶什么的。照這個勢頭,今年秋天大概也會有個好光景了,那過年的時候就會好過一些。
“老嚴,怎么樣,今年可是豐收了吧,這稻米比往年多了能有幾斗?”
“嘿嘿,多不了多少,多不了多少,和往年沒什么差別,沒什么差別。湊合吃飯,湊合吃飯?!?p> “你們看,我就沒說錯吧,我就知道老嚴會這么說。我說老嚴,你這說瞎話也的分時候啊,你看看你自己那船,都快沉到水里了,還在這蒙我們呢。不就是多一些稻米嗎,我們又不能搶了你的,看你那小氣樣,還怕我們知道。我可告訴你老嚴,就你這樣小氣的,小心將來你兒媳婦給你生個丫頭。”
“莫要胡說,誰說我家兒媳婦就能生個丫頭。你這嚼舌頭的周扒皮,你才小氣呢,難怪你家伙計都說你不給好吃的?!?p> “哈哈哈,您看,我就知道老嚴他不識逗,看到?jīng)],這可算我贏了啊,你們可別想抵賴,咱們可是說好的,要是老嚴能發(fā)火,你們可都是算輸?shù)??!?p> “嘿,你個周扒皮,你凈挑老嚴的痛處去說,他能不發(fā)火嗎,你這不算,你這算耍賴。不算不算,老嚴,你說說你生氣沒有,你要是說你生氣了,這周扒皮可是要賺我們銀錢的。你要說你沒生氣,那周扒皮可是要輸給我們銀錢的?!?p> “哦,是嗎,那我不生氣,生什么氣啊,頭胎生丫頭,第二胎說不定就是個大胖小子?!?p> “不帶這么玩的,你們這哪里是打賭啊,這不是明擺著合著伙來欺負我嗎。不行不行?!?p> “哎,哎,愿賭服輸啊,你周扒皮也是這附近幾十里響當當?shù)牡刂?,怎么就能這樣說話不算數(shù)呢?!?p> “開市了!開市了!糙米兩角谷四角。排好隊啊,今天之后五石米,多了就不收了?。 ?p> 幾個來糶米的莊戶人家正在吹牛打屁互相逗著玩呢,忽的聽到那米行的伙計喊出這樣的聲音,便馬上都不在理會對方,而是把耳朵伸的老長,生怕落過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怎么這樣啊,怎么才這么點錢啊,春天那陣子不還是糙米四角谷八角嗎,怎么現(xiàn)下一下子就落下來一半啊。這好容易多收了一些,怎么反倒不如去年了?!?p> “就是就是,這不是坑人嗎,走走,我們找陳舉人去,讓陳舉人找縣太爺給我們說理,這不是明擺著要壓榨我們嗎,這可是比周扒皮對他們家伙計還狠啊!”
“去去去,說事就說事,莫要把我扯上。我說,伙計,你這價錢也太不地道了吧?,F(xiàn)下一塊銀元能值十角鋼镚,一塊銀元也就是原來的半兩銀子,一斗糙米,就收兩角鋼镚,也才值一分銀子,這不是明擺著想欺詐我們嗎,你們家掌柜的賺錢也不能這樣摳門吧。行了行了,我不在你們家糶了,我到二十里外的蘇鎮(zhèn)去。走了走了,老鄉(xiāng)們,咱們到那邊去,說不定那邊能給上糙米四角呢,這哪里是糶米啊,這不是明搶嗎。”這老嚴倒是能鼓動,趁著這話頭就開始蠱惑眾人跟著他到另外一個鎮(zhèn)子去。
“嘿嘿,行啊,你愿意去你就去,誰也不攔著你。這從哪里去說理去,這要不是我們家東家想著幫襯著你們,哪里還有兩角的事情,糙米也就一角的樣子,實話告訴你吧,你去了那蘇鎮(zhèn),現(xiàn)下就是糙米一角谷三角,南洋那邊大船運來的精米也就四角一斗,而且人家還有的是,以為靠著你們,我們家就不做生意了,真真是做了好事還讓人罵,出力不討好。誰愿意糶誰糶,不糶小爺還不伺候你們了??禳c快點,莫要擠啊,今天就糶五石,多了便等十天后吧?!?p> “哎,小哥,小哥,莫聽他的混話,我糶,我糶?!边@米行的伙計剛說完,那叫老嚴的倒是亟不可待的趕上去,跟著那伙計搭起話來。
“要糶就快點卸貨,說好了啊,糙米兩角谷四角,這可是高價了?!?p> “是,是,莫急,莫急。阿大,聽到?jīng)]有,還不趕快卸貨?!?p> “哎,我說老嚴,你這也太不講究了,我可是排在這前邊的,你怎么就搶到了我前頭了?!?p> “你不是說要上蘇鎮(zhèn)去糶嗎,我尋思你去了,這不就挨到我了嗎?!?p> “周扒皮后邊可是我啊,老嚴,你可不能這么不講道理啊。”
“我以為你和他一樣,也要到蘇鎮(zhèn)去糶呢,誰知道你還要在這里糶呢?!?p> “快點快點,你還糶不糶了。我這還等著過秤呢,看好了啊,我們家的斗可是不欺負人,都是常用的大斗,可不是那些小斗啊?!?p> “行了行了,我沒工夫跟你們磨嘴皮子,我要糶米,你們不糶就讓到一邊去?!崩蠂酪宦牭侥腔镉嬋绱苏泻糁?,便也不管了這平日里老拿他開玩笑的周扒皮了。
“哼,我還偏不信了,我就去蘇鎮(zhèn)去,我倒是想知道,那邊的米行真就是一角的價錢。走走,愿意跟著我去的咱們一塊去,到時候回來氣死這萬盛米行的董家,什么人啊,這心眼都鉆錢里邊了?!?p> 隨著這叫周扒皮的吆喝著,還真有幾個跟著他去的,但是大多數(shù)的人還是老老實實的留下來了,在這萬盛米行的河埠頭上排著隊,等著輪到自己。畢竟,像這周扒皮一般的人物還是沒有多少的,眾人大多都是老老實實的農(nóng)民,其中許多還是把土地投獻到了那些舉人老爺名下的,這辛苦一年,倒是要把許多收入送給舉人老爺?shù)?。好在江南地界一般不會鬧什么旱災,這日子也是湊合著能過下去。等到農(nóng)閑的時候倒是可以到城里那些工坊里面幫閑,那樣也可以賺一些補貼?,F(xiàn)下正是夏忙的時候,有這功夫,回去又能多干一些活了。
“去吧,去吧,看看到底誰最后吃虧,我要說錯了,我把腦袋割下來給你當夜壺。”那米行的伙計顯然對那離去的周扒皮一伙極其憤恨。
有米行的伙計幫忙,這五石米的分量很快便收完了。那些排在后邊的自然是要上去講講的,一個勁的哀求那米行的伙計和那正在算賬的賬房,讓他們也把自家的米收了。江南地界,不似大明其他地方,米賣不出去到時候可以放在自家,因為這些年,從來都是米不夠吃的,哪里有拿出去賣的道理。
大明北方所謂的小地主們,諸如那投到陳家工廠里的原先住在開封附近的小地主們,自家有個三五十畝地的,都是要親自下田耕作的,就這樣一年下來,倒是有半年要吃上些粗糧才能讓自家人安然度日。若是趕上壞的年景,那就什么也不用說了。要不是大明這些年老是大旱,河南河北地界的眾多百姓也不會在陳家的忽悠下背井離鄉(xiāng)的跟著陳政出海。大明的百姓,守著祖宗留下來的田地度日,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若是離家出走,那才是讓人匪夷所思的。不是生活所迫,誰也不會輕易離開故土。要知道,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那就算是外鄉(xiāng)人了。人家的宗族總是要向著人家的親戚的,一個外來戶,很難在異地立足的。而且那句話怎么說來著,父母在,不遠游,這可是圣人說的。父母都是建在,拋家舍業(yè)的,那就是不孝了。這要是讓宗族里的人知道了,那就是極大的罪過了。便是族中的族長拿這一條來控告你,官府也是沒有辦法插手的。
而江南地界的百姓就不一樣了,年年具是風調(diào)雨順,便是尋常百姓,平日里也是能吃上白米飯的。粗糧在這江南地界,多半是用來喂豬的。因為有了更多的閑錢,他們才能更多的供養(yǎng)自己的子弟讀書。也因此,大明江南歷來是那科舉狀元和探花什么的出產(chǎn)地。時日一長了,長個兩三百年的哦,這差距就分開了。大明北方的士子們,若是想要比過這南方的士子,可是著實要下一番苦工的。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是要把多余的米賣掉的,留著一點用也沒有,因為緊接著秋糧就會收上來了,那些米留在家里,還要找地方放。若是通風什么的弄不好,還會生蟲子。平白無故的敗壞掉那些白米,還不如賣掉的實在。到了明年的這個時候,夏糧就又能收上來。
可惜那米行的伙計就是不收,而且很快的就把米行外邊的門板窗板什么的給蓋上了。那意思,現(xiàn)下算是打烊了。眾人可是從來沒有看過這米行的伙計竟然連這么便宜的米都不收了。那些沒有糶出去的,只好在搖著船,往那先前周扒皮去的蘇鎮(zhèn)而去,看看那邊能不能糶出去了。
“老嚴,走了走了,難得今日你有閑暇功夫,咱們?nèi)ズ染?,河邊上就有賣茴香豆的,我知道一家,豆子煮的味道很好,走了走了,莫要心疼你那幾個鋼角子,一頓酒,半個角子都花不上,也就幾分錢罷了?!?p> “嘿嘿,你們?nèi)ズ?,你們?nèi)ズ?,我家里還有活計呢,就不和你們鬧了。啊大,莫看光景了,走了走了,還不趕快劃船?!?p> “你看,我就說老嚴不會來,老嚴,莫要怕,現(xiàn)下離晌午還早著呢,日頭馬上就上來了,回去作甚,還不是回家和你老婆黏糊。走吧走吧,我請客,不用你掏一分錢?!?p> “你說的可是做準,莫要誑我?!?p> “我可不是周扒皮,我老方吐出的吐沫那就是一顆釘子。說好了我請你,那就是我請你,怎么還怕賴著啊。大家伙在這里,走吧走吧,不就是幾分錢的事情嗎。哎,原本以為能多糶一些銀錢,給我家那閨女扯上二尺花布,現(xiàn)下看來是不行了。”
“哎,你這是不知道行情了,花布現(xiàn)下也便宜了,你是不知道,我上次去昆山那邊了,你猜那邊的花布賣多少錢一尺?”
“哦,多少錢一尺?”
“嘿嘿,說來你都想不到,原來松江那邊的花布,上好的可是要兩分銀子一尺的,一兩銀子,就能扯上五尺,這是上好的。現(xiàn)下你猜那邊的花布多少錢?”
“莫要賣關子了,直接說了就是。”
“現(xiàn)下這新的銀元頂原來的半兩銀子,一塊銀元合十角鋼镚,一角鋼镚合十分鋼镚,那邊的上好花布,四分錢就扯上了。原來的那價錢,用到現(xiàn)下,倒是能扯上十尺了,這價錢整整跌成了一折了?!?p> “啊,天底下有那樣的好事?你這是胡說吧?!?p> “我騙你作甚,老嚴,你莫要因為被周扒皮騙過就以為我也是騙人的。老方,你要是真想扯,那就趁著這些日子不忙,趕緊去昆山,說不定還能趕上。”
“不用去昆山,咱們這鎮(zhèn)子上趙家的布莊里現(xiàn)下就是賣的這個價錢。還用跑那么遠干什么!”這人正給那老方和老嚴說著,卻冷不丁的被旁邊一個跟著的打斷了。
“哦,真是如此。”老嚴自是吃了一驚,這事情聽起來有些像天下掉餡餅。
“自然是了,我騙你作甚。不信你自己去看啊?!?p> “老方,你先去喝吧,把我的那份留出來就是,等我買完花布,回來就找你去?!?p> “知道了知道了,少不得你的酒。”
“著急作甚,你道那花布會被搶光了?嘿嘿,好叫你知道,這事情已經(jīng)持續(xù)有一個月了,也就是你們幾個不出來罷了。早出來早就知道了?!?p> “老嚴,既然如此,那咱們還是先去喝酒吧,也不急這一時,等喝完了酒,咱們老哥倆一塊去。稻子賣的錢少了,但是這花布卻是沒有耽擱買啊?!?p> 一干人說著,便搖著船,徑直奔那河岸邊上的酒家去了。當街的伙計早就看到這些糶完了米的想要來他那里了,還沒等一干人招呼,這伙計倒是先招呼起來了。
這些糶米的走了,那米行的伙計卻是和算賬的賬房抱怨起來?!霸蹅冞@是干什么呢,明明比那邊的價錢給的高,卻要遭人質(zhì)疑,這是何苦來呢。兩角錢收的,兩角錢再賣出去,來回倒蹬這一下子,算上耗費,這可是要賠錢的,且這工錢還不算呢。掌柜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這樣和別的米行一比起來,那不是要砸自己的買賣嗎。這賠錢的買賣也做,掌柜的是不是昏了頭?”
“哎,你道掌柜的不知道,可是這是東家的吩咐。咱們都是給東家做買賣的,反正也不是咱們賠錢,不缺你吃不缺你穿的,莫要管那么多了?!?p> 從永歷元年的三月份起,整個松江地界的米價和布價,就是直線的往下降。陳利在經(jīng)過了陳政的同意,還真是在這江南地界玩了這么一大把。陳家在南洋的土地上,種的稻米這幾年原本就是要運到倭國販賣的,現(xiàn)下山東地界經(jīng)過李巖一年的經(jīng)營,糧食也是不少收了,便把南洋的一部分糧食投放到這松江地界。除了糧食,還有布匹。機器織的布,無論是從質(zhì)量還是從成本上,都是要比大明那些小作坊織的布有優(yōu)勢的。若是算上染布,從煤焦油里分離出的合成染料可是要比大明這邊用的傳統(tǒng)染料便宜的多?;ú嫉膬r錢自然也是直線的下降了。
價錢的下降,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倒是一件好事,但是對于江南這些大豪們來說,那就是災難了。他們之所以能成為大豪,一個是江南大部分的土地都攥在他們手里,出產(chǎn)的糧食和棉花自然也是他們拿著大頭。糧價降了、布價降了,直接就讓他們減少了損失。若是從前有人敢這樣做,那就是要犯了眾怒的。所以新的發(fā)明是不敢在這樣的環(huán)境先應用的。因為這損害了那些壟斷者們的利益。但是現(xiàn)下陳家在朝中有所謂的皇帝的支持,在地方上有保安軍再后邊盯著呢,那些大豪們想要原來的辦法,那是根本行不通的。那徐家的老大便想出了這么一個點子,想讓整個松江附近的縉紳們聯(lián)合起來,在糧食和布匹上控制那上??h對面的工廠。可是卻是沒有想到,人家一旦跟他們在這方面斗起法來,最先支持不住的卻是他們。
這個時代的華夏商人,實在是不太清楚金融炒作這一方面的詳細知識的。遇到了陳政以及那被陳政雇傭的羅金,那就是等著被宰的羔羊了。
陳家在海外這些年無形當中的資產(chǎn)可是達到了一個非常恐怖的數(shù)字了。這還不算陳政在甲申春夏那一場戰(zhàn)役中劫持到的七千萬兩的銀子呢。
玩這個,那就是看誰的本錢厚了。這些大豪們?nèi)缡情_始的時候就抽身,然后和陳家合作的話,那還有個活頭??墒且坏┤缤@萬盛米行的老板一樣跟著那徐家的老大跳進了這陷阱里,那就只有等著被吞到連骨頭都不剩的地步了。
陳政對于這場關于糧食和棉布的戰(zhàn)役,倒是格外的上心。雖說有那羅金在暗中操縱把持,但是他還是很謹慎的讓情報局的人時刻關注著各方的反應。他為這羅金打的預算是兩年的時間,兩年的時間,應該可以讓這些江南的大豪們知道結(jié)果是什么樣子了。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陰溝里翻船,許多事情可都是等著他去做呢。
在看著那羅金操縱的同時,陳政也是讓陳利暗中派人學習。以后這樣的手段用來對付諸多敵人,在無形當中就把對方給吞掉了,這樣可使比用保安軍出頭省事的多了,而且還能賺回一大筆,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