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房中的帷幔低低的垂著，帷幔后傳來竊竊的私語聲。忽然簾子一掀，杜月一步邁出來，道：“完工！”
帷幔后又走出兩個人。靜和推著莫依然站到一人高的銅鏡前，說道：“相爺，你自己看看，好不好看？”
莫依然看著鏡中的自己，一頭烏發(fā)挽作墜馬髻，斜簪著一支紫玉釵，釵頭兩個玉墜子琳瑯垂在耳畔。她一身月白錦緞襦裙，襯得膚如凝脂，眸若星辰，唇上一點胭脂，不笑自嫣然。
杜月走到她身邊，望著鏡子里的人，說：“怎么樣，還滿意嗎？”莫依然猶在怔愣中，抬手摸摸自己的臉，嘆道：“當女人的感覺真好?！?p> 靜和掩口一笑，道：“沒想到，咱家相爺還是個美人呢?！?p> 莫依然挑眉道：“那是自然，爺什么時候被別人比下去過？”
杜月抬手在她腦門上敲了一記，道：“少臭美了。就你那二畝薄田，還不全靠姐的妙手回春?！?p> 靜和笑道：“你們倆行了。咱快走吧，一會兒誤了燈會了?！?p> 三人紛紛披上披風，剛剛走到門口，莫依然道：“不行，我這樣出去，被下人們看見怎么辦？”
杜月道：“放心，下人們早被我支開了。走吧?！?p> 三個人匆匆沿著小路走著。莫依然裹緊了披風，把臉藏在兜帽底下，生怕被人認了出來。這一路行色匆匆，走在自己家里，倒像是做賊一樣。
她們沒有走正門，反而朝東面角門走去。角門外停著一輛馬車，車老板很是面生，一看就是從外面請來的。莫依然心里明朗，原來她們倆為了今夜已經(jīng)策劃了很久了。
馬車在朝歌坊門前停下，車夫執(zhí)了腳凳，躬身道：“請三位小姐下車?！蹦廊灰恢币詠矶际亲约禾萝嚾缓笕シ鲮o和，這一次被人扶著，竟還有些無措。
杜月吩咐了車夫二更天來接她們，三人便攜著手往坊內(nèi)走去。
眼前的朝歌坊與往日不同，平素寬廣的大道被滿目花燈占了一半去，只剩一條小路供人通行?；舯K盞若明星，高矮錯落，彩紗燈罩絢爛繽紛，讓人目不暇接。燈下人潮如海，真是舉袂成云，摩肩接踵，兩側(cè)酒樓林立，管弦絲竹不絕于耳，長街兩側(cè)更有密密麻麻的小商販，騰騰熱氣應和著餛飩出鍋的叫賣聲。莫依然望著眼前景象，只覺得胸中激蕩，說道：“天下繁華，當屬豫章?！?p> 杜月在她耳旁說道：“今天晚上你就別那么憂國憂民了，憂了一年了還沒憂夠么？你只管好好玩吧?！?p> 莫依然笑笑，福身一禮，道：“是，姐姐，妹妹記住了?！?p> 杜月打了個哆嗦，白了她一眼。
“看那邊，好像是燈謎，”靜和是第一次見到民間如此繁華的場面，眼睛早就花了，說道，“走，咱們看看去。”說完就鉆進了人群中。
莫依然搖頭，道：“皇家公主，就是沒見過世面。”杜月一笑，兩人跟上去。
朝歌坊是燈市的中心，整個燈市覆蓋了豫章城十幾條街道。三個人走著逛著，靜和公主被街邊小攤上的玩意兒迷住了魂，一路買了好多糖人啊面具啊。走了五六條街了，靜和的熱情仍舊不減，可憐莫依然這個站了一天朝房的人吃不消了。她一回頭就見街邊一家酒樓，便對杜月說道：“我有些乏了，你陪著靜和去逛吧，回來到那邊酒樓找我?！?p> 杜月點點頭，道：“那你自己小心?！?p> 還沒等莫依然說什么，靜和就一聲興奮的尖叫，沖著一個面人攤子奔去了。
莫依然搖頭笑笑，轉(zhuǎn)身往酒樓里走去。剛一進大堂，立刻就有伙計迎出來，道：“小姐，您幾位？”
這一句“小姐”讓莫依然有點懵，隨即就反應過來，道：“就我一個人。”
小二點頭道：“樓上有雅座，小姐您樓上請?！?p> 莫依然一抬手，說道：“頭前帶路。”
小二引著她上了樓。此時二樓大堂內(nèi)客位皆滿，只?？看耙粋€四人方桌被鏤空的屏風隔出來，這便是小二口中的雅間了。莫依然在桌前坐下，道：“揀著清口的小菜上兩個，再來一壇高粱紅。”
她說完，見小二睜大了眼睛看著她，這才發(fā)覺自己失言。高粱紅可是烈酒，世人眼中，斷沒有女子能喝這種酒的。莫依然心里一嘆，只覺得煩，便說道：“一壺竹葉青?！?p> 小二這才躬身一笑，道：“得嘞，姑娘稍等，馬上就來?！闭f完一甩手巾，下樓去了。
莫依然以手撐頭，閑閑地看著窗外寶馬香車，彩燈高懸。如此豫章，讓人迷醉。她單指敲著桌面，輕聲喝道：“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p> “好一句‘明月逐人來’，姑娘好文采?！辩U空屏風后立著一人，看不清樣貌，只見鏤花空隙處一截青錦衣袍。莫依然心想，定又是哪個豪門公子，趁著除夕燈會出來碰艷遇的。她心里好笑，只是說道：“這是唐人蘇道味的詩。公子好無知。”
沒想到屏風后那人卻是哈哈大笑，說道：“粗鄙之人想要附庸風雅，往往適得其反?！彼彶阶叱鰜恚瑢χ廊还硪欢Y，說道，“唐突之言，有辱姑娘清聽，萬望海涵?！?p> 他身形挺拔，胸骨開闊，頭發(fā)是深棕色的，帶著微微的卷曲，一縷垂在額邊。他雙目深邃，鼻梁高挺。莫依然挑眉，原來是個望國人。
望國地處西陲，常年和西域各國通婚，因此望國人體貌特征與中原大異，語言文字也接近西域。莫依然曾在望國住過一段時間，對這個兼容并包的民族多少有些了解。一個望國人往往能掌握兩三種語言，但是眼前這個人將漢話說得如此清晰流利，不輸漢人，還是極少見的。
如此，莫依然心里倒對自己剛才的武斷判斷有些愧疚，說道：“公子并非漢人，詩詞生澀，不知也屬平常。倒是我方才唐突了，請公子見諒?！?p> 那人一笑，眸子里漾著暗綠色的光，說道：“我并非漢人，卻也不想做平常之人?！?p> 莫依然眉頭微蹙。這個人身上有一種鋒芒，引起了她權(quán)臣特有的警覺。
小二蹬蹬蹬走上樓梯，沖著他走過來，躬身說道：“客官，實在對不住，小店確實沒有空位了。您還是再去下家吧。”
那人四下看看，搖頭說道：“虞國繁華，卻連個容人之處都沒有?！?p> 莫依然淡淡一笑，說道：“這么大的桌子，就坐我一個人未免浪費。公子若不嫌棄，不放坐下來對飲幾杯，如何？”
那人眼睛一亮，道：“男女同席，方便嗎？”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蹦廊恍Φ溃肮诱堊?，這頓我請。”
“多謝姑娘。”那人微微一禮，泰然落座。小二也是點頭道謝，退了下去。
“在下唐思賢。敢問姑娘芳名？”他說。
此人竟有個漢人名字，看來漢學功底不淺。難道，又是一個渾元？
莫依然說道：“我姓莫，閨名不便相告?！?p> 小二端著托盤上菜，說道：“我們掌柜的送了兩道地道小菜，請客人嘗嘗鮮?！闭f著上酒上菜，行禮告退。
“請。”莫依然端起酒杯，說道，“第一杯為公子接風，祝公子在虞國事事如意?！?p> “謝謝莫姑娘?！?p> 莫依然執(zhí)杯一飲而盡，沒看到他微微驚詫的神情。
她倒?jié)M了酒，說道：“第二杯，慶祝你我相識。所謂有緣千里來相會，我與公子素不相識卻同席對飲，當是有緣?！?p> 他執(zhí)杯說道：“敬有緣人?！?p> 二人又是一飲而盡。
莫依然復有蓄滿了酒，說道：“第三杯，敬天地鬼神。保我虞望兩國來年風調(diào)雨順，永無戰(zhàn)火。”
唐思賢眼中難掩激賞，執(zhí)杯與莫依然相碰，一飲而盡。
他將酒杯放下，竟兀自笑起來。
“公子笑什么？”她問。
“我笑我是個井底之蛙。”他深綠色的眸子異常深邃，道，“我來虞國前，一直以為這江南之地，陰雨綿綿，因此南人必然也是小家子氣的?？墒墙袢赵谶@酒館遇到姑娘，真讓我大開了眼界。”
莫依然一笑，道：“此言何解？”
唐思賢斟滿了酒，說道：“以前我以為南人多是精于算計，畏首畏尾。可是今日再此，小小酒館竟能送出兩道菜肴以饗嘉賓，大氣；巾幗女子，慷慨宴客，敬酒之時不忘國泰民安，也是大氣。虞國，真有大國氣象?！?p> 莫依然笑道：“虞人識禮，望人好客。若說大國氣象，倒是望國更加兼容并包?！?p> 他雙眸一亮：“姑娘去過望國？”
莫依然執(zhí)杯飲酒，雙目微微瞇起來，似在回憶：“由此順著虞江而下，經(jīng)淮安郡轉(zhuǎn)淮水到霸州，從霸州有馳道直通塵風關(guān)。塵風關(guān)外是千里封神戈壁，穿過那一片隔壁，就是肥美的塔塔草原。草原上兩條水系匯聚，形成一個美麗的湖泊，名為月亮湖。月亮湖南岸有一座白石砌成的城池，就是望國的國都，雅格?！?p> 說到自己的故國，唐思賢目光灼灼，說道：“沒想到姑娘如此博聞，真讓我慚愧?！?p> 莫依然微笑，道：“去過的地方自然忘不了。日后公子談起虞國，這一路山川形貌，想必也會如數(shù)家珍?！?p> 他看著她，問道：“請問姑娘，是虞國的女子個個如你一樣有見識，還是，我遇到了一位奇女子？”
他的目光仿佛帶著溫度，讓她驟然升起防備之心。
就在此時，小二引著一人上樓來，說道：“姑娘，就是靠窗那一桌。”
莫依然聞聲抬頭，看到杜月，招呼道：“月兒，這兒呢?！?p> 杜月走到她桌前，一眼看見唐思賢，眉頭微蹙。莫依然解釋道：“這位是我新認識的朋友?！?p> 唐思賢微微挑眉，竟又是一位美人。
杜月沒理他，俯身在莫依然耳邊說道：“靜和不見了?！?p> 莫依然蹙眉：“怎么回事？”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你先跟我走?！倍旁抡f。
莫依然點點頭，對著唐思賢拱手一禮，道：“唐公子，今日在下有些急事，咱們來日方長。告辭。”
唐思賢點頭道：“請便。”
莫依然跟著杜月走下了樓梯。唐思賢緩緩坐回桌前，望著窗外女子遠去的背影。
莫依然的酒杯仍舊在桌上。他將杯子握在掌中，拇指指腹撫過杯沿口那一點殘存的胭脂，只覺得滑膩膩的。
他微微一笑：這個女子，居然行拱手禮，還自稱“在下”。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