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莫依然第一次來芳華園。她透過車窗往外看,就見白石鋪就的大道坦坦蕩蕩,兩側(cè)間隔種著榆楊,郁郁濃蔭遮天蔽日。眼前一處高大的牌樓,上面四個大字“芳華毓秀”。過了這個牌樓之后,兩側(cè)樹木漸漸稀疏,變作一團一團盛開的秋菊。又往前走了一陣,才看到第二個牌樓。牌樓書著一對楹聯(lián),還沒來得及看就已經(jīng)過去了。莫依然對靜和說道:“這芳華園,真是皇家氣象?!?p> 靜和微微一笑,道:“你還沒見過真的皇家氣象呢。”
莫依然說:“還有?你們這也太鋪張了吧?!?p> 靜和道:“這個園子是前朝留下來的,據(jù)說是前朝皇帝最喜歡的行宮。后來太祖建國之后就給封起來了,到我哥哥登基才又重新修繕。”
“原來如此,”莫依然望著窗外錦繡景色,道,“真想知道住在這兒是什么感覺?!?p> 靜和笑道:“你若是公主就好了。”
莫依然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暗霾,重復(fù)道:“我若是公主就好了?!?p> 馬車在太平門停下。門前是一道寬三百步的橫街,都用青磚鋪路。
此時橫街上已經(jīng)停滿了馬車,香車寶馬競奢華。莫依然扶著靜和公主下車,兩個人剛要往大門走,就見身后一輛馬車駛來。
莫依然是不想見淮安王的,可是此時抬腿就走也說不過去,只能同靜和站在車前?;窗餐醯鸟R車在他們面前停下,車簾一掀,淮安王先一步下車。
他今天一身純黑錦緞長袍,上繡著親王團龍紋飾,頭戴紫玉冠,長身而立,行止如風(fēng)。他回身扶著王妃下車,轉(zhuǎn)頭看見她們,目光停在莫依然身上,道:“莫大人,怎么你們也遲了?!?p> 莫依然垂眸笑道:“還不是你這皇妹,一直折騰不清?!?p> “皇妹今天真漂亮。”王妃沈氏看著靜和,微微笑道,“駙馬和公主,真是一雙璧人?!?p> 莫依然看著眼前的一雙人,心想,他們才是真正的一雙璧人。
靜和笑道:“王嫂今天才是明艷照人呢。你看王兄,眼睛都離不開你了,剛才竟是連我都沒看到。”
王妃笑道:“他哪有看我。他是在跟駙馬說話啊?!?p> 淮安王只是淡淡笑著,莫依然側(cè)頭錯開了眼神。
淮安王道:“走吧,該進去了?!闭f完就攜著王妃向芳華園正門走去。莫依然也拉起靜和的手,跟在他們后面。
家宴在芳華園臨照堂舉行。這個臨照堂當(dāng)初修建是就是為了賞月用,因此沒有造屋頂,四面墻壁也是低矮,即使坐著也能看到園中的景色。
此時正是黃昏,一道殘陽鋪在院子里。院子里早已經(jīng)擺滿了席位,八人一桌,共有十五桌。他們的位置在最里面,莫依然和淮安王一路走著一路招呼,靜和和沈氏跟在后面,短短幾步路,竟走了半個時辰。
“怎么你們家親戚這么多?”莫依然臉已經(jīng)笑僵了,在靜和耳邊道。
靜和輕聲說:“好多我也不認識?!?p> 皇上皇后坐在上席,莫依然攜著靜和上前見禮。
“免了吧,今天是家宴,妹婿不要拘禮。”皇上道。
二人謝恩起身。莫依然往旁邊一看,果然,木西子坐在下手的位置,對著她微微一笑。
莫依然沖她點頭,心里卻覺得有些不對,也不知哪不對。靜和拉了拉她,二人方才入座。
淮安王就坐在莫依然旁邊,小聲問道:“莫大人,覺得如何啊?”莫依然壓低聲音說:“鋪張如此,虞國離亡國不遠了?!?p> “有你我在,就亡不了,”他舉杯說道,“來來來,今夜不談國事,一醉方休?!?p> “好,一醉方休。”莫依然舉起酒杯,卻聽一旁王妃說道:“王爺,少喝些吧?!?p> 淮安王道:“今夜你就不要管這么許多了吧。”他的話雖這么說,語氣中卻無半分嗔怪。
莫依然的酒杯已經(jīng)舉起,說道:“王爺隨意,我先干為敬。”
她仰頭將酒喝下,滾燙的液體一路火辣辣地?zé)叫睦?。今夜的酒勁兒似乎特別大。靜和把她的酒杯壓下,說:“來之前月娘囑咐過不許你多喝,你可別讓我難做?!?p> “不礙事?!彼值沽艘槐?,道,“人不喝酒枉少年嘛?!?p> 靜和蹙眉道:“你怎么又改詞了?!?p> 淮安王目光悠遠,說道:“駙馬豪爽。咱們今天就喝個痛快?!闭f完自斟一杯,向著莫依然一舉。她亦舉起酒杯,與他相碰。杯檐相抵的瞬間,她偏偏錯過他的眼睛。
晚宴過后,明月將出。宮人們撤了酒宴,捧著茶果點心上來。玫瑰盒子,菊花糕,并著蛋黃蓮蓉的月餅,一個個擺成好看的形狀,用裂紋花瓷的盤子盛了擺在面前,好看也不輸月亮。賞月賦詩,飲酒作對,何其風(fēng)雅。
隔著一張桌子,莫依然看向木西子。她一身錦緞宮裝,頭被孔雀冠壓得有些低。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似是游離在這宴席之外。她抬起頭,正對上莫依然的目光,微微笑了笑。
莫依然終于知道她哪里不對了。這笑容如此虛浮,眼神中竟全是落寞。木西子對身旁宮女耳語幾句,起身離席,莫依然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自己,便也起身跟了上去。
臨照堂外,月光晴好,風(fēng)送落花。
莫依然走到廊檐底下。身前一步,木西子背對著她立在那兒。多日不見,她竟又清減了許多,繁復(fù)的宮裝穿在身上,松松垮垮。莫依然說道:“西子?”
木西子搖搖頭。環(huán)佩之中,卻分明聽到一聲哽咽。
莫依然上前拉她,問道:“你怎么了?”
木西子仍舊沒有轉(zhuǎn)身,只是淡淡道:“我沒事。”
“憑我們兩個的交情,你還有什么不能跟我說嗎?”莫依然輕聲問道。
木西子緩緩轉(zhuǎn)過身,眼淚正滑落:“依然,我覺得好累?!?p> 莫依然嘆口氣,道:“我明白?!?p> 木西子點點頭:“你不明白。我是心累。我從沒有這么無助過。這個皇宮就像是一潭深水,足以將一切有生命的東西溺斃。包括我,包括他?!?p> 一陣風(fēng)過,她仿佛一片落葉沒有著落。莫依然上前一步攬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背,說:“西子,我明白。你再等等,一切都會好的?!?p> 木西子把臉埋在她的肩上,已是淚如雨下。
院子里安靜得只剩風(fēng)聲,更襯得遠處酒席喧嘩。木西子輕聲說道:“依然,你知道么。我第一次嘗到后悔的滋味?!?p> 莫依然嘆了口氣,輕輕拍著她的背。
忽然眼前一片亮光。一個聲音帶著寒意:“你們在做什么?!?p> 莫依然猛然回頭,就見皇上皇后站在當(dāng)?shù)?,后面還跟著靜和公主。莫依然急忙放開木西子,轉(zhuǎn)身跪在地上,說道:“皇上。。。。。?!?p> 木西子卻仍舊直挺挺地立著,看著眼前明黃龍袍的男子,蕭瑟一笑,一句話也沒有說。
“木貴妃,朕在問你?!?p> 木西子微微一笑,說道:“皇上,您不在前庭賞月,怎么也到這兒來了?莫不是你也受不了那些臟東西么?”
“木西子!”這一聲天庭震怒,帶著周圍的火光都暗了一暗。靜和走到莫依然身邊,輕聲問道:“駙馬,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依然俯身一拜,道:“皇上,不是您想的那樣。”
皇帝臉上一片寒霜:“還容得朕想么?你倒是說說,應(yīng)該是怎樣?”
“皇上,您別動怒,當(dāng)心身子,”李皇后開口,沖著木西子說道,“木貴妃,你就趕緊認個錯吧?!?p> 這一句話似是板上釘釘,就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也算把一切都坐實了。
木西子微微一笑,道:“我有什么錯?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guān)?!?p> 皇帝一聲冷笑,道:“好一句與你無關(guān)。”
靜和已經(jīng)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說道:“駙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說啊!”
她也想說,可是該說什么呢?酒席宴上私會后妃于幽僻之處,就算有一萬張嘴都說不清了。
唯一能夠解眼前之圍的辦法,就是告訴皇帝,也告訴天下,自己是個女人。
“木西子,你可有話說?”皇帝沉聲問道。
木西子直視皇帝的雙眼,抿唇不語。
“木貴妃,這個時候就別耍性子了,”李皇后說道,“你快快認個錯,皇上心里還是念著你,定然不會責(zé)罰你的?!?p> 莫依然心下一凜,這個皇后還真是厲害?;噬虾问绿徇^責(zé)罰?倒是她等不及了。
“要殺要剮隨你。我木西子從軍十年,何曾怕過死?”她看著他,靜靜說道,“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進到這骯臟的宮廷?!?p> 皇上嘴唇發(fā)白,雙目微瞇,道:“好!皇后執(zhí)掌**,若是后妃犯律,該當(dāng)如何?”
李皇后道:“后妃私通外臣,罪當(dāng)罷黜封號,幽居冷宮。只是,木貴妃她。。。。。?!?p> “沒有只是,”皇帝一字一句說道,“傳朕旨意,廢黜木西子貴妃封號,遷入永寧宮,永世不得踏出宮門一步?!?p> “皇上!”莫依然叫道。
“皇兄!”靜和一驚。
“皇上!奴婢有話說!”角落中,一個宮女急急走出來俯身下拜,道,“皇上冤枉貴妃娘娘了?!?p> 靜和起身道:“你有何話,快快講來!”
那宮女俯身一拜,道:“奴婢名叫荷儀,是貴妃的貼身侍女。在這后花園中約見駙馬的是奴婢,不是貴妃娘娘。”
李皇后蹙眉道:“你說什么?仔細講來。”
荷儀道:“皇后娘娘可曾記得一年前章華園木老將軍壽宴?那一次貴妃娘娘和駙馬爺合唱《游園驚夢》,奴婢就是那個春香。那次之后,奴婢和駙馬爺便有了來往,一轉(zhuǎn)眼,就到今日了。。。。。。今日本是奴婢約駙馬至此,沒想到貴妃娘娘誤闖了來。駙馬錯把貴妃當(dāng)成奴婢,就。。。。。?!?p> 皇后道:“你所說可當(dāng)真?若是有一句假話,當(dāng)心你九族不保。”
“奴婢不敢!是奴婢犯了錯,不該連累貴妃娘娘?!焙蓛x叩首道。
皇帝蹙眉,輕聲問道:“是這樣嗎?”
木西子神情淡漠:“你怎么想,就怎么是。我再也沒有話可對你說。”
御花園中霎時間安靜下來。皇后輕聲說道:“皇上,**之事亦關(guān)乎社稷,不能姑息啊。臣妾以為。。?!?p> “你個殺千刀的!”靜和公主突然跳起來,揮舞著粉拳沖著莫依然打過去,叫道,“你到底想怎么樣啊!娶了本公主你還不滿意?!先是個妓女,現(xiàn)在又是宮女,你怎么跟誰都說得上話!你讓本公主的面子往哪放?!這日子可怎么過啊!”
靜和這一哭鬧,皇后的話算是說不下去了。莫依然在心里贊嘆,如此反應(yīng),如此演技,當(dāng)個公主真是屈才了。
皇帝眉頭緊蹙,長嘆一聲,道:“罷了!”轉(zhuǎn)身剛要走,卻聽身后皇后說道:“皇上!出了這么大的事,不能沒個說法啊!木貴妃就算沒有私通之罪,也有管教不嚴之過!”
皇帝略一沉吟,只是望著木西子,木西子也看著他,一臉淡然。他嘆了口氣,說:“傳旨。貴妃木西子管教不嚴,穢亂宮廷,褫奪封號,降為妃,遷入永和宮。貴妃宮宮女荷儀。。。。。?!?p> “皇兄,”靜和開口,道,“到底是駙馬惹下的官司,也算是我們家務(wù)事。這個丫頭,您就讓我處置吧?!?p> 皇帝點了點頭,對著莫依然道:“你,以后也收斂點!”他深深望了木西子一眼,轉(zhuǎn)過身,大步離去。
莫依然從地上站起來,深深松了口氣。木西子卻是雙腿一軟,坐在地上。
“西子?!蹦廊幌肴シ鏊?,卻被靜和公主拉住,搖了搖頭。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避嫌”這兩個字。
靜和公主拉著莫依然往外走,忽然頓了腳步,說道:“還跪在這兒干什么?跟上。”
“是?!焙蓛x怯生生地站起身跟在他們身后。
他們走出臨照堂。宴席仍在繼續(xù),遠遠看到那一派繁華,竟如海市蜃樓般不真實。他們出了芳華園大門,上了馬車,一路往公主府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