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顛倒黑白
鄭瑞見這十來個執(zhí)金吾手執(zhí)長矛團團將他圍在中間滿是戒備神色,怕是來意不善。
他將那瘦小的盜馬賊扔在一旁,向那為首的執(zhí)金吾拱手道:“某家鄭瑞,乃南市鄭記商鋪少東家,出現(xiàn)在此是為了阻止驚馬傷人!”
那為首的執(zhí)金吾是個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他揮手打斷了鄭瑞的解釋,將矛頭一指鄭瑞,大喝道:“區(qū)區(qū)一介商賈就敢目無王法,縱馬上街,如今鬧得南市大亂,你還敢跟我邀功!給我抓起來!”
十來個執(zhí)金吾齊齊將矛頭對準(zhǔn)鄭瑞就要強行上前拿人。
鄭瑞心中氣怒,可他初來乍到并不想招惹是非,再次出聲道:“各位衛(wèi)士,請聽某一言,某并未當(dāng)街縱馬,某有證人可證某家清白!”執(zhí)金吾們聞言都停下了腳步,回頭向那為首的粉面哥兒看去。
鄭瑞抓住這一機會,大袖一展,向圍觀人群團團作揖道:“諸位鄉(xiāng)親父老,可愿為鄭某人分辯兩句,道某一句清白足矣,某感激不盡!”
那圍觀人群本就想贊揚一番鄭瑞方才壯舉,如今見他被執(zhí)金吾誤解,又看他不慌不忙有禮有節(jié),氣度很是不俗,人們更是心生好感,紛紛出言證其清白。這其中就屬那些大娘子小媳婦兒們言說的最是熱烈。
那粉面哥兒見這鄭瑞真正是一呼百應(yīng)的架勢,心中很是酸溜溜了一番。見這群情洶涌的模樣,他毫無所懼,一挺長矛,迎頭而上,罵道:“你們這些無知婦孺,別以為這小子長得人模狗樣的就以為是好人了!麻子,你給我滾出來!”
從那幾個執(zhí)金吾身后小心翼翼的走出了一個人來,正是那個被鄭瑞捆在路邊的麻臉盜馬賊。只見他撲通一下跪在那粉面哥兒身前,偷偷地瞟了一眼自己的同伴,見那鄭瑞看過來,連忙將頭一縮。
“你把你剛才與我說的,說給他們聽聽,讓他們知道知道這小子的真面目!”
那麻臉猶豫了一下,見那粉面哥兒拿眼瞪他,慌忙出聲道:“就是那小子!”
他伸手一指鄭瑞,繼續(xù)道,“他在街上騎馬,速度飛快,我躲避不及被他撞倒在地,差點被撞死,我心中氣憤便罵了一句,沒想到卻被這廝聽到了,他下馬將我痛打了一頓又用馬鞭將我捆起來扔在了大街上,我那同伴害怕被打,就稀里糊涂的騎了他的馬想逃跑,沒想到這廝這么兇狠,竟然揮鞭去打我那同伴,沒想到卻打在了馬身上,那馬兒吃疼,這才闖進了南市。我那同伴是個膽小的,我便想去救他,可我沒用,被那廝打的鼻青臉腫動彈不得……你看我那同伴,如今都嚇傻啦!”
那麻子臉說得聲淚俱下、捶胸頓足,連連請求那執(zhí)金吾為他們做主。
圍觀眾人聽到那麻臉的哭訴,全都息了聲,心里雖不愿相信這么俊朗正氣的小郎君會是如此狠厲的人物,但也不敢再出頭言說。
鄭瑞心頭大恨,沒想到這盜馬賊竟敢如此口若懸河的捏造事實、顛倒黑白,他狠狠的瞪向那盜馬賊,臉色陰沉地快要滴出水來。他忍著氣聽完了那麻子臉的胡說八道,怒問道:“你剛才說我用馬鞭將你捆在大街上,那我又如何再用馬鞭去抽打你那同伴?你們再看我這馬兒,身上七八道鞭痕,又是從何而來?你這賊奴分明在說謊!”
麻子臉聽著鄭瑞的連連逼問立時張口結(jié)舌,又聽他那一聲斬釘截鐵的大喝頓時神情慌張臉色慘白,欲要再巧言分辯兩句,卻見鄭瑞一雙清亮眸子凌厲萬分的盯著他,仿佛能洞悉人心一般,讓他到了嘴邊的話語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來。
粉面哥兒見這麻子臉吶吶不言,頓時明白了幾分,心中暗惱??墒碌饺缃?,他著實有些騎虎難下,堂堂地執(zhí)金吾怎能讓一小小商賈傷了顏面,于是色厲內(nèi)荏的對鄭瑞喝道:“他有沒有說謊自有官府定奪,這馬兒既然是你的,這縱馬上街,擾亂南市的事情卻要拿你是問,識相的就乖乖跟我們走一趟!”
鄭瑞見他們不肯善罷甘休,心中已是惱怒到極點,他一腳勾起散落在地上的擔(dān)貨長棍,抄在手中向前一橫,冷笑一聲道:“若我不識相呢?”
鄭瑞的舉動,讓圍觀者倒吸了一口涼氣。雖然有人心中暗暗佩服這小子的骨氣,可這違抗金吾衛(wèi)的拘捕卻是大罪,他又不是什么皇親貴戚,如此做派卻要吃不少苦頭了。
眼見著又要演上一出全武行,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道清脆響亮的聲音,打破了這千鈞一發(fā)的火拼局勢。
“你們這些執(zhí)金吾,聽信讒言在先,不問青紅皂白鎖拿良民在后,我倒是想請那武攸義過來評評理,看你們還敢胡亂抓人!”
粉面哥兒聽了前半句,心頭光火,扭頭去看是哪個混賬敢觸他的霉頭,可聽了后半句卻讓他心頭一驚。
那武攸義雖不是他們頂頭上司,卻是翊府中郎將,理論上對他們這些巡街衛(wèi)士有督導(dǎo)之權(quán),若是被他告上一狀確實不會有好果子吃。再者,這武攸義還是那武皇的侄兒河內(nèi)郡王武懿宗少子,這樣的人物不是他們可以惹得起的。
卻看那說話少年,悠悠然席地而坐很是旁若無人,他年不過十四五,一身華緞綠袍繡紋精細,一臉桀驁之色眼高于頂,聽他那口氣應(yīng)是與那武攸義極熟的。
于是試探問道:“我們捉拿宵小是職務(wù)所在,不知這位郎君尊姓大名,有何見教?”
“某家的名諱豈是爾等能隨便詢問的?!”那席地少年正是王三娘子,聞聽那為首的執(zhí)金吾探問,下巴一揚很是傲慢的嗤了一聲,繼而又道,“明日我武家阿兄還要請鄭郎君吃酒呢,你若執(zhí)意抓人,那便抓去,只是到時候武家阿兄找不到人吃酒,某也只能讓他來找你們要人了!”
這粉面哥兒聞言連道不敢,心里已是琢磨開了,怪道這鄭郎君區(qū)區(qū)一介商賈竟然敢公然抗捕,原是背后站著武家人,幸好自己還未來得及收拾他,否則卻是一樁麻煩事。況且這件事情他也站不住理。
想到此處,粉面哥兒立馬給自己找了個臺階,道:“這位郎君,咱們金吾衛(wèi)抓得都是不法宵小,既然鄭郎君有眾人為他作保,我們自然不能無故捉拿。只是這件事畢竟與鄭郎君有關(guān),若是官府詢問起來,卻要請鄭郎君配合調(diào)查才是,我等也不至于背個失職之名!”
見這為首的執(zhí)金吾有意緩和,鄭瑞也不是那等不識抬舉之人,他放下長棍,拱手道:“若官府詢問,某家自當(dāng)配合!”
那粉面哥兒得了保證,也不再做糾纏,一手拽起跪在地上發(fā)愣的麻子臉扔給一旁的執(zhí)金吾,又一指那癱在地上的瘦小盜馬賊道:“把那個小子帶上,咱們走!”
目送著那十來個執(zhí)金吾離開,人群也都紛紛散了,想必他們今夜又有新鮮的談資可以炫耀了。
鄭瑞回身撫了撫涌泉的大腦袋,暗自松了口氣。
“錦……三娘子……”他見王三娘仍坐在地上,趕忙上前想要問問她是否受傷,卻見她的目光正落向旁處,鄭瑞轉(zhuǎn)眸去看,才發(fā)現(xiàn)馬兒不遠處還坐著一個男孩,卻是剛才差點命喪馬蹄下的孩子。鄭瑞立刻上前詢問這孩子傷勢。
男孩驚懼的望了一眼他身后的涌泉,見鄭瑞靠近慌忙從地上爬起來,三步并作兩步的跑遠了。
鄭瑞尷尬的站在那里,目送著那孩子跑走。
王三娘輕笑一聲,道:“你是叫鄭瑞嗎?長得也不賴,怎得把人家孩子嚇成那樣?”
見王三娘子還有閑心與他玩笑,當(dāng)是無礙,鄭瑞亦打趣道:“能如此旁若無人席地而坐,頗有魏晉名士之風(fēng),可需要準(zhǔn)備紅泥小爐溫酒暢飲一番?”
王三娘子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你這人忒沒良心,我好心幫你解圍,不道謝已是失禮,竟然還如此取笑,悔不該幫你!”
聞得此言,鄭瑞當(dāng)真彎腰施了一禮,模樣頗為認真。“在下失禮,還請小娘子勿怪!”接著又道,“多謝小娘子方才出言相救之恩,在下銘感五內(nèi)!”
王三娘子這才滿意的點頭道:“你上回幫了我一次,這回咱倆算扯平了!”一邊說著話,王三娘子一邊伸了伸腿,卻是好半天也伸不直,腿一動就酸酸麻麻的好不難受,連帶著屁股都跟著疼。
“你可需要幫忙?”鄭瑞見王三娘子齜牙咧嘴了半天,愣是動彈不得,連忙上前查看。
見鄭瑞靠近,王三娘子臉一紅,忙道:“你別過來,我自己能起來!”她揉了揉腿,翻過身來想要爬起來,無奈何,雙腿仍舊酸麻,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一不小心又一屁股坐了回去,可屁股一著地,卻是雪上加霜,疼得她嘶嘶直抽氣。
鄭瑞看著這一幕,忽然間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大雪天里,一個小雪人從雪地里顫巍巍的爬起來,滿頭滿臉的雪沫子,一張臉蛋凍得通紅,眨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說要當(dāng)他的大棉袍子,哦,后來她改主意了,要做貂皮大裘,那個比較貴氣。想到這里,鄭瑞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這一笑卻讓王三娘子誤會了,她怒瞪了鄭瑞一眼,臉兒越發(fā)的紅了。
“我不是在笑你,我是……”說到這里,鄭瑞立馬打住了話頭,轉(zhuǎn)而道,“我扶你起來吧,地上坐著冷!”
“你什么意思!”王三娘子氣哼哼的道,“我才不要你假惺惺的……”說到這里,三娘子腦中忽然閃過一抹熟悉的感覺,她愣愣的想了一會兒,卻不得其法。
鄭瑞趁著王三娘子愣神的功夫?qū)⑺话逊隽似饋?,道:“你定是摔得狠了阻住了氣血,只要走動幾步,血脈一通,就沒事了!”
“我怎么覺得你如此面善?”王三娘子靠著鄭瑞緩步走著,她看著鄭瑞硬朗的側(cè)臉,突然出聲問道。
“我也覺得小娘子很是面善!”鄭瑞狀似漫不經(jīng)心的回了一句。
王三娘子聽了,只是輕笑一聲,未曾認真,只當(dāng)是鄭瑞又打趣她。
兩人慢慢行出了百步,卻聽兩道呼喚聲傳來。兩人抬頭看去,一個是王三娘子的貼身小婢鈴鐺,一個是那賣屋人許訥。
那小婢鈴鐺約莫十歲上下,身形嬌小,臉兒胖乎乎的還未長開,一對雙丫髻上各系著一只鈴鐺,走起路來玲玲作響。
她一見到王三娘子就發(fā)足跑了過來,把那高大的許訥都甩在了身后,只聽她脆聲喚道:“小娘子,鈴鐺終于找到你了,剛才找不見你,鈴鐺嚇得快哭了,以后小娘子不要再丟下鈴鐺了!”說話的功夫她已跑到王三娘子身邊。
“鈴鐺,你扶我去找馬車,我們回府吧!”
王三娘子輕輕掙開鄭瑞的攙扶,將手搭靠在鈴鐺肩上,回眸間,不經(jīng)意與那鄭瑞對視了一眼。
鄭瑞的眸子猶如星辰一般清亮,仿佛可以透析人心。他注視著三娘子微微一笑,目光中包含著諸多難明的情緒令人捉摸不定。三娘子心頭一陣悸動,臉兒又染上了一層霞色。她垂下眸子,與鄭瑞道了聲謝,便隨著鈴鐺緩步去了。
目送著王三娘子離去,鄭瑞的情緒忽而有幾分低落。涌泉溜溜達達的蹭到鄭瑞身旁,噴了個響鼻,大腦袋蹭了蹭鄭瑞的臉頰,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難言的心緒。
南市雅苑中,依舊歌舞升平、觥籌交錯。
鄭瑞姍姍來遲,被王二郎狠狠罰了一通酒。聽說王三娘子已經(jīng)回府了,這王二郎問了原由后,得知王三娘子無甚大礙,心里又活泛了起來。他對席上眾人道:“我聽說今日這雅苑請了南市楊奴兒家的歌姬前來助興,就在這雅苑后園,各位可有興趣隨我前去一觀?”
以裴恒為首的眾人頓時紛紛叫好,而鄭瑞是無可無不可。于是王二郎特特喚了那雅苑博士,將席面遷到后園,以便眾人花前月下、賞美人品美酒,件件不落下。
王三娘子伏在馬車上的軟座中,望著紗窗外的迷離街景,愣愣出神。只留小鈴鐺在一旁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語。
“小娘子,不是要吃酒么,怎得這就回去了?”
“小娘子,你現(xiàn)在好奇怪啊,是因為剛才被黑馬驚到了么?”
“小娘子,我們什么時候再出來玩兒啊,我都沒買到糖人……”
車外的燈火閃閃爍爍、忽明忽滅,好似捉摸不定的心緒。王三娘子突然出聲問道:“鈴鐺,你知道有心上人是什么感覺么?”
鈴鐺茫然的搖了搖小腦袋,驚得腦袋上的小掛鈴叮叮作響,嘴里問道:“心上人是什么人?”
三娘子伸手一指鈴鐺的胸口,神秘兮兮地道:“就是住在心里的人。”
聞言,鈴鐺懵懂的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疑惑道,“心這么小,怎么住人呢?”
聞得鈴鐺這一番傻話,王三娘子呵呵笑了起來,心情甚好的哼起了小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