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最終章。謝幕
1879年,是同治十八年,這一年同治皇帝載淳和他都是二十四歲。
自從幾年前的朝廷內(nèi)部大清洗之后,太后歸政,年輕的皇帝重振朝綱,歷時十四年,終于將大權(quán)握到了自己的手里,成了大清史上另一部傳奇,而作為載淳的首席幕僚,沈哲也順理成章的成為了大清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軍機處行走。
所有人都說他前途無量。
也所有人都漸漸對他開始心服口服。
這幾年,他卻是做了不少事。
比如,他成了親,新娘是他的老相識馬蒂爾德,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門當戶對,因此,馬蒂爾德·馬爾蒙小姐買進他家門檻時候的身份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重要人物,馬爾蒙爵士的女兒,這層身份,讓無論是他的朝中大臣,京城百姓還是皇上都對這樁婚事甚為滿意,好像就此就可以和法蘭西結(jié)下姻親之盟一樣。
而對于他來說,唯一的好處,就是馬爾蒙聽他的話,從來不問他什么是善,什么是惡,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好像他的價值觀,就是她的價值觀一樣,這樣的女人適合來當他的妻子。
比如,他組織考察團再次出訪美國,只是這一次,他自己沒有參與,卻在考察團里安插了自己的學生。
比如他湊請皇上找個借口敦促**和**來京面圣,一次來鞏固西藏與朝廷的聯(lián)系。
他向法國貸款,巨額的貸款,可能清廷一百年都難以還清,但是這個時代,只要有足夠的實力,欠錢的就是大爺。法蘭西愛財,卻又喜歡給別人貸款,只是他們發(fā)家致富的重要手段,但是另一方面又是他們的軟肋,一旦他們貸款給某個國家,就會時刻小心著不讓這個國家失去償還貸款的能力。
他還做過一些更大膽的事。
比如私自壓下了來自美利堅的數(shù)封電報。
這些電報無一例外,均與當年那一批留美幼童有關(guān),帶隊的官員說,這些孩子不能在美利堅這個鬼地方繼續(xù)呆下去來,好多人把辮子都給剪了,穿西裝,戴禮帽,學得和洋人一樣一樣的,甚至鉆習雕蟲之技而至四書五經(jīng)于不顧。長此以往,必定要忘本背宗的。
電報送到軍機處,沈哲自然不會同意,當朝就把這幾封電報給壓了下來,后來電報多了,甚至那官員自己跑了回來要將情況稟明圣上,但是圣上哪有那么多空閑,接待的,自然又是沈哲。
沈哲費了好大的耐性才聽完該官員的訴苦,等到這官員吐盡了肚子里的苦水,才說道:“不好意思呀,大人的心意,在下恐怕不能向皇上明言?!?p> 那官員的臉登時就綠了,心想,這是咋個回事兒嘞,但是他雖然身在美國,但是也知道眼前這個二十多歲的小子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得罪不起。
沈哲又說:“那年皇上派大人跟隨留美幼童出國,所為何事?”
那官員不明就里,直接中招:“自然是監(jiān)督留美幼童不要忘本。”
“那就是了。”沈哲笑笑,“如此這般,即便是當年的留美幼童真的是忘本背祖,那也是大人您的責任,不能說是當年皇上和太后的決策失誤吧,當年的留美幼童半途回來絕對不可能,如果要換的話,大概只能把大人您給換了。”
那官員一句話說不出來,知道沒有希望在座爭斗,沒幾天,就悻悻地回了美國。
當然紙包不住火,更何況沈哲也沒想掩蓋,沒有多久,皇上知道了此事,當所有人都以為,皇上會給這個恃才傲物,恃寵而驕的年輕人一點顏色,讓他收斂一點的時候,載淳卻沒只是淡淡的說了句:“朕看這事辦的不錯,挺好的,再說了,這也談不上什么欺瞞不報,本來就是總理衙門分內(nèi)的事?!?p> 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年輕人正如日中天,他的地位沒人可以撼動。
但是載淳總是讓人大跌眼鏡,他喜歡出其不意,劍走偏鋒,很多人推測,這一點,也是當年沈哲向年輕的皇帝教受洋文的時候,載淳順便學來的,但是沈哲明白根本不是,這是他們都共有的特性,他和皇帝之間的共同點。
同治十八年,他二十四歲,這個所有人都覺得他會扶搖直上的時候,紫禁城里一道圣旨,剝奪了他全部的榮耀。
原因很簡單,半個月前和英吉利談判,沈大人為朝廷向英吉利購買了一批軍火,而這批軍火的預(yù)算恰恰是本來打算重修圓明園的,跟英吉利人自然不敢不講信譽,最后也只得緩了圓明園的工程,這次年輕的皇帝怒了,終于決定給這個囂張的臣子一點顏色看看。
他記得載淳龍顏震怒,但是越怒,他就越覺得是像在做戲一般。
載淳說:“沈哲你好大的膽子,你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嗎?”
沈哲說:“臣不敢?!?p> “不敢?”載淳冷笑了兩聲,僅僅是兩聲,兩聲之后,冷笑就變成了一聲嘆息。載淳說:“瑄瑜呀,你忘了嗎?你幫我奪得今時今日的權(quán)力,我們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臣不敢’這句話,你對皇額娘說過不下百次,但是結(jié)果呢,你說不敢的事,恰恰就是你之后會做的事?!?p> 很多人都說沈哲這次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而這糊涂的一時,就恰好趕巧不巧地踩中了皇上的心理禁區(qū)——圓明園是載淳的心病,他的父親享用過這個園子,他的祖父,曾祖都想用過,因此他也要享用,他的兒子,孫子也必須享用。圓明園在載淳的心里,不只是個皇家園林,還是帝國榮耀的象征,他重修圓明園是告訴列祖列宗,他重振了大清兩百多年積累的光輝和榮譽。
可是沈哲不識相,愣是讓這個理想成為了幻想,也怪不得皇上不拿他開刀。
這是很多人的看法,但卻恰恰不是兩個當事人的想法。
接到圣旨的時候他很平靜,他雖然沒有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但是也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且不論早在一個月以前,尚劼就說過他,若不收斂,恐怕皇上忍不了他多少時候,尚劼那小子烏鴉嘴,他早在琉球的時候已經(jīng)見識過了。
他知道自己會有這么一天,這一天什么時候到,怎么到,他都不會覺得奇怪,他在朝中有背景,但是他沒有根基,他的一切榮耀是載淳給的,因此載淳可以讓他上天,同樣就有本事讓他入地。
數(shù)年前的那場“大清洗”的時候他就想過,那場籠罩在整個京城之上的血光之災(zāi),為他肅清了所有政敵,也同樣肅清了他的價值,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是規(guī)律,象春種秋收一樣,神都難以改變,更何況他只是一介凡人。
皇上沒有殺他,只是奪他的官爵,已經(jīng)是念在了主仆的情誼。
他一路幽幽南下,馬蒂爾德的繼父重金請他去一展宏圖,他婉拒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此時,他只想回家。
回到家里的那個晚上,他和他的父親坐在涼亭中,二人沉默,久久無語。
他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他的確沒有做過什么善事,但是他沒有做錯,他不后悔,不管怎樣他都不后悔。
他抬起頭,想要說這些話,眼神正好撞見他父親顴骨上褐色的老年斑,他粗略算了算,才有些驚惶的返現(xiàn),按照他從前空間歷史的記載,他的父親病逝,正是在這一年,心中莫名地被狠狠刺了一下,他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力量,只這一下,就讓倔強他登時改了口:“父親,是孩兒的錯,一時沖動,才丟了功名,讓祖宗蒙羞了。”
“不?!彼杏X到他父親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手和聲音一樣,蒼老而溫暖“你沒有錯,正相反,為父時至今日才真正覺得你無愧是沈家的子孫?!?p> “那父親認為孩兒做的是值得的嗎?”
“值得?!边@句肯定不帶任何含糊,幾乎是緊接著那個“嗎”字就冒了出來“值得,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值得你付出今天這樣的代價,而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已經(jīng)賺大了?!?p> 沈哲沉默了,搖搖頭,又突然笑了。
他父親見狀問道:“你笑什么?”
“沒什么。只是突然覺得當一個讓父親滿意的兒子,也挺好?!?p> 沈哲一直覺得,他在這個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價值已經(jīng)到了盡頭,但是事實告訴他那個所謂的莫須有的盡頭還在很遠的前方,知道十幾年以后,甲午戰(zhàn)爭結(jié)束,在東京和談的會館外,那個日本浪人的太刀刺穿了他的心臟的時候,他的生命將要終結(jié)之時,他覺得,這下他的價值也應(yīng)該結(jié)束了。
但是事實上,仍然遠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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