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頭是岸
門子領(lǐng)著四人穿過第一進院兒,沿抄手游廊入了前廳,順著正廂一側(cè)的垂花門入了中堂,再右一轉(zhuǎn),過一道如意門,四人一進那院子,便見里面已有了一人:朱希忠如今未著官服,只一山青色雙縐料子襯里夾棉湖綢圓領(lǐng)衫,沒系束帶,因著初春時節(jié),又是山里,所以外罩了件薄棉褂子,頭戴墨黛色唐巾,坐在一個黃花梨圓后背交椅上,身前是個小茶幾,對面圍著四把交椅,是時正往幾上的五個茶盞中倒茶,聽得腳步聲,側(cè)頭看了一眼,轉(zhuǎn)而繼續(xù)倒茶。
“來得很是時候,茶,剛剛好。”朱希忠倒完茶,抬頭微微一笑“坐?!闭f罷,便倚在了交椅上。
離歌笑向朱希忠躬身一禮“叨擾朱大人了。”待余下三人拱手施禮后各尋了位子坐下,離歌笑剛坐下便看見茶幾上的紅木盒,目光一時未能移開。
朱希忠自顧執(zhí)了茶盞,品了一口,語氣淡淡:“拿回去吧。”
離歌笑看了眼朱希忠,漠然將紅木盒取回,交給身旁的小梅,遂又看向正在品茶的朱希忠,頓了頓,似乎在思考如何開口,半晌兒,語氣探詢道:“朱大人,我們來...”
“鄭大人的死,你不要怪初雪。”朱希忠將茶盞緩緩放于幾上,沉聲攔下離歌笑的話頭“鄭大人去截應(yīng)無求之前,初雪確曾找過他。”話說至此,朱希忠徐徐靠于椅子上,回憶起當(dāng)日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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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一年夏末,正是應(yīng)無求借離歌笑勾結(jié)內(nèi)臣之名,倚仗獵犬,趕往醉生夢死,圍擊龐、郭、海三位被嚴(yán)嵩誣陷的朝臣以及小梅和柴胡之時。鄭東流領(lǐng)一眾被貶舊僚,自關(guān)外前來相助,才入南城郊野,欲穿密林,只聽得幾聲呼嘯,兩支袖箭正中鄭東流行步間一旁的樹干上,相差毫厘便可穿目貫?zāi)X。群僚立時止步,齊齊戒備,鄭東流側(cè)目四觀,耳著八方,猛地盯向前方樹叢。只見兩人緩緩步出,其中一人水目微傾,轉(zhuǎn)身望向鄭東流這邊。
“郡主?!”鄭東流一時驚詫,未想到來者竟是常初雪,待看向另一人,方認(rèn)出是當(dāng)年與陸炳共事的神機營提督朱希忠,眉頭微微皺了皺,向身后一眾人舉手示意等等,起步向常、朱二人走去。
朱希忠待鄭東流至身前半丈處,拱手一禮:“鄭老,別來無恙?!?p> 鄭東流一個回禮,轉(zhuǎn)而向常初雪屈膝一禮,叩首敬言:“鄭某叩謝郡主救命之恩。”
常初雪看向跪在身前的鄭東流,一直漠然的神情一時有了些恍惚,微微側(cè)了頭,語氣淡淡:“原也不是為你去的,這禮,我受不起,請起吧?!毖粤T,一旁的朱希忠上前將鄭東流攙扶起來。
鄭東流起身后看向常初雪,微微一笑,并沒有太在意對方的冷漠,語氣仍舊謙和:“救命之恩,鄭某沒齒難忘。只是,郡主此番來意,可是與鄭某想得一樣?”
常初雪嘴角銜起一絲玩味:“你待如何?”見鄭東流并不答話,只微笑著看向自己,忽而微微偏了頭,語氣幽幽,一字一頓“你,不必去。”
鄭東流如何不明白,卻只作不聞“我,必須去?!?p> 回首瞥向鄭東流,神情稍稍帶了幾份猶疑,但語氣仍舊堅持:“你已不是當(dāng)年的鄭東流了?!?p> 這話有幾分意思,鄭東流還是明白的:論年齒,已不復(fù)當(dāng)年,講身份,民不與官爭。再者,當(dāng)年之事,不能不說有自己意氣用事的過錯,現(xiàn)下情勢,不來,離歌笑未必有事,來,也不一定扭轉(zhuǎn)乾坤,往事如煙,恰似當(dāng)年,于情于理,與公與私,他都沒有立場去管了,只還有一心結(jié)未了。
垂首微微一笑,目光誠摯地看向常初雪,語氣竟有一絲歉然:“當(dāng)年的鄭東流犯過很多錯,但有一件,只希望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還不晚?!?p> 常初雪靜靜地聽鄭東流說完,目光漸漸由困惑轉(zhuǎn)為了然,似是有些欣慰地一笑,語氣聽來調(diào)侃,卻透著一種淡淡惆悵:“不晚,確是不晚,難為你如今竟還能想著他?!?p> 鄭東流愧然一笑,略垂了首道:“是我誤了他。”
常初雪聽得這話,也不點破,欣慰一笑“您能這樣想,也算我當(dāng)年沒救錯人。只是”轉(zhuǎn)而看向鄭東流,似有一絲不忍“您一定要去么?”
鄭東流坦然一笑“這或許,是鄭某今生做的最后一件糊涂事,不過,也是最后一點私心。還望郡主體諒?!闭f罷,拱手一禮,向身后一擺頭,錯過常初雪繼續(xù)前行,其身后一眾也陸陸續(xù)續(xù)地跟了上去。
常初雪丹田一沉,揚聲震震:“鄭大人”聽得身后步聲頓停,余眾皆停下來看向自己,也不回身,只言辭鑿鑿“鄭大人既這般慷慨,又要勞動這些人,豈不累贅?!编崠|流一愣,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郡主”余眾中為首一人,上前一步,向常初雪躬身一禮,凜然而對“今佞臣當(dāng)?shù)溃弦饣杪?,如此寥寥殘生實有不甘,鄭大人即是為私,我等便是為公,雖不能振聲朝堂,也好攜俠助義,無論此舉,是螳臂擋車還是一挽狂瀾,都算是我等盡的最后一份力,也許,這便是我大明的希望。”說罷,余眾同時向常初雪拱手拜下“我等心意已決,望郡主成全。”
常初雪望向拜下的一眾,心里并非靜若止水。這番話,說的并不算漂亮,也沒有太多感染力,但常初雪仍舊明白,能夠?qū)⑦@番話說出來,并真正走到如今這一步,他們的心意,并不簡單。或許,如同當(dāng)年楊繼盛舍生取義,沈鏈不肯茍同一般,曾經(jīng)她認(rèn)為很幼稚,很愚蠢,甚至很沒用,不過如今,她忽然也有了一絲了悟:螻蟻力微,摧堤經(jīng)年,但不意味著經(jīng)年沉寂便可一招制敵,匡扶正義不是朝夕之事,隱忍是種方式,但若都忍了,正道也會慢慢消弭,正是像鄭東流他們這般慷慨義士不斷地?zé)o所畏懼,前赴后繼,才使得正道可以一點點向前邁進,為最后一擊節(jié)省最多的力量。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這般舍身忘死,這種力量或許并不厚重,但給予他們的尊敬卻絕不應(yīng)該單薄。
常初雪側(cè)頭向鄭東流,語氣聽來平靜,但明顯有一抹難掩的挽留,甚至,懇求“他會難過的?!?p> 鄭東流自然明白常初雪說的是誰,也下意識地側(cè)了頭,似乎,真的猶豫了一下,隨即長嘆一聲,像是終于放下了什么“他總有一天,是要自己走下去的,就像六年前,我早該死了一樣,況且”這才轉(zhuǎn)向常初雪,嘴角含了一分欣然的笑意“有你在,我很放心?!闭f罷,再不糾纏,繼續(xù)前行,余眾也皆起身,向初雪再行一禮,追上了鄭東流的腳步。
常初雪沒有回頭,也不必回頭了,待人聲遠去,方才淡淡輕語:“謝謝?!碧斓刂?,大概,也只有她自己能夠聽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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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聽完,表情各異,柴胡、燕三娘一臉迷惑與茫然,小梅似懂非懂,離歌笑神色了然卻又難掩一抹驚異。朱希忠卻是不再說什么,只又倒了一盞茶,細細品來。
離歌笑略垂了首,喃喃自語:“竟是為了無求?!毖嗳锱c柴胡聞此一臉詫異,小梅則是漸現(xiàn)恍然。
柴胡頓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離歌笑說的是什么,語氣急切道“你是說,老夫子的死是為了應(yīng)無求?”想了想,卻又迷糊了“你這.......你這...........你這啥意思啊?俺怎么越聽越糊涂?”
燕三娘似乎更快明白了些,看向離歌笑,語氣有些困惑,也似乎是在盡力躲閃,那個理智令她早已清楚的答案:“這么說,初雪是故意..........她...原是想勸老夫子不要去送死?”
小梅此時已有些哀哀,語氣幽幽道:“看來是這樣,只是老夫子竟然會對應(yīng)無求懷有這樣大的愧疚,真是.....真是...”真是了半天也沒真是出來,柴胡和燕三娘早沒了借此調(diào)侃的心情,離歌笑亦是默然,這本就是萬言難道其故的事情,換做別人,想來,也是說不出什么的。
朱希忠將茶盞緩緩放在幾上,自顧言之:“你倆本就不同,鄭東流大類視之,必定有得有失,若他曾經(jīng),肯花上一分心思,站在應(yīng)無求的立場上去想一想,也不會老來生悔?!闭f到此,定定地看向離歌笑“你更了解他,卻沒有真正認(rèn)真在意過?!鞭D(zhuǎn)而移了目光,語氣中有種難尋卻顯見的惆悵“初雪總說”離歌笑聽得此話,猛地看向朱希忠“當(dāng)年,你們?nèi)羰亲屗吡?,或許,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了?!?p> 離歌笑想起與如憶成親后,強留下欲將南行的應(yīng)無求,心里一時有種難言的自嘲:無求是隱忍的,卻也自卑。自卑于他心里,如同一個潰爛的惡果,強壓下的激勵有時反而會加速它的腐爛,令它變得扭曲。自己與鄭東流總是主觀地想鼓勵他重獲自信,卻恰恰忽視了應(yīng)給予的理解與尊重。兩人強加給他的意識太多了,卻沒有真正明白無求心里,真正在乎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