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坤主臨門
松都教坊今晚來了兩名客人,出手極為大方,行首千暮錦,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于此行多年,千幕錦只端了這兩人舉止談吐片刻,便將其喜好,估摸出了個大概,著人備了雅間,只叫了一琴一舞,所呈席宴,多是些精巧玲瓏,清淡爽口的小菜和點心,另遣女兒文蘊荷,用年前托人自大明買來的龍泉釉下纏枝執(zhí)壺,盛了今年新釀的花酒送到雅間去。此時雅間里,執(zhí)琴者,大弦鏗鏘不拘,伴小弦綿延不絕,舞者執(zhí)一折扇,遙遙信步,曼妙翩躚,滿是不同氣質(zhì)的一舞一曲,卻融合得恰到好處,曲終舞畢,兩名首妓便行禮告退了。
此時,門外傳來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公子,小的可以進來么?”
“請進?!逼渲幸蝗藨?。
女孩兒垂頭進了雅間,正是那日教坊門口,一群童伎中最后的那個——千幕錦的女兒文蘊荷。文蘊荷低著頭,雙手執(zhí)著餐桌置于席案前,屈膝上前,將酒器置于席案上。
“這是什么酒?”
文蘊荷聞言抬頭,與那人對了個正臉兒:此人儒生打扮,一雙水汪汪的杏眼偏鳳,瞳白分明,大概是因為年紀尚輕,全無半分凌厲,只看去明神清目,甚是警醒——正是女扮男裝的常憶卿,另一個自不必說,便是小梅了。文蘊荷見這般媚秀的男子看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文蘊荷將頭又低了低,兩頰有些緋紅,鶯鶯細語道“這是教坊自制的四季花酒,請兩位公子品嘗?!闭f著執(zhí)了壺,將酒依次倒入兩人面前的小杯中,遂放下執(zhí)壺,退回到一旁。
小梅執(zhí)杯先輕輕聞了聞,但覺有股若有若無的香氣,吸得緊了,又如白水一般,心下不禁好奇,緩緩飲了一口:入口醇滑,初嘗清冽,似有瑞雪初臨的沁脾透亮;回返香醇,又有潤肺靜心的淡甘柔緩;入了腹,化作沉厚庸?jié)猓缢迫松賾B(tài),回味無窮;最后凝為幾許淡淡花香,幾番青澀,幾分淡雅,幾縷釋然。
小梅看向文蘊荷,溫和一笑“這酒是如何釀出來的?”
文蘊荷抬頭看了一眼小梅,又很快地低了頭“分采得冬梅,春梨,夏桃,秋菊各十二兩,洗凈,日落時分的暖陽曬干,以梅、梨、桃、菊的順序釀之,待釀得梅七分、梨五分、桃菊各三分熟時將其歸于一處,再以大寒時節(jié)的雪水復釀得全熟,以粗窯藏之方得其味?!?p> 兩人聞此興趣大增,不由得多飲了幾杯,誰知這酒,后勁兒卻是不小,小梅本不勝酒力,臉頰泛起淡淡紅暈,發(fā)了些汗,展開折扇扇了起來,文蘊荷好似被那折扇吸引了,盯著細看起來。
“你喜歡這扇子?”
“啊.....”文蘊荷微微一驚,有些害怕地低了頭,小聲道“是...哦,不是的?!?p> 小梅和顏道“你不用害怕,我只是看你盯著這扇子,好像很喜歡的樣子?!?p> 文蘊荷小心翼翼地抬了頭,抿了嘴甜甜一笑“公子這扇子上畫的山水極好,很像小女之前見商隊從大明帶回來的。”
“你也喜歡這些墨寶~”常憶卿也有些微醉,半瞇了一雙桃花春水,笑嘻嘻地看向文蘊荷問道。
“恩!大明詩文博大精深,書法更是精妙,各有氣質(zhì)韻味,給人不同的感受?!?p> 小梅和常憶卿相視一笑,都覺這女孩很是可愛,小梅看向文蘊荷道“那我把這扇子送給你可好?”見文蘊荷一臉欣喜,微微一笑“請取些筆墨來?!?p> 文蘊荷將筆墨紙硯放置于小梅和常憶卿身前的條案上,用水滴傾了些水在硯臺上,慢慢將墨化開。小梅潤了潤筆,左手執(zhí)扇,立于眼前,秉筆直書,寫完等墨跡干了,呈給文蘊荷看。
文蘊荷接過折扇,展開看去,不禁喃喃念道“乾坤分合生萬方,次巽主風難自牢。但使秋臨花皆落,吞吐斂盡門外桃。”講的竟是漢文。
“你會說漢文?”小梅很是驚奇。
文蘊荷謙遜一笑“是老爺教小的的。”
“老爺?是來的客人么?”常憶卿也很是奇怪。
“沒關(guān)系,我們不問了?!毙∶房闯鑫奶N荷有些猶豫。
文蘊荷微微一笑“文老爺是松都留守”頓了頓“也是小的的父親?!毙∶范艘粫r了然。
“你的漢文,都是那位文老爺教的?”小梅有了些好奇。
“恩,老爺家祖上,好幾代都是成均館的大提學,家里有很多書,小的很小的時候,常聽老爺為母親誦讀大明的《詩經(jīng)》,后來長大了些,老爺也經(jīng)常把小的帶到家里,教習識字,學習漢文。”
“他家里人不會反對么?”常憶卿疑惑道。
文蘊荷收斂了些笑容“老爺只身來到松都,至今并未成家?!?p> 常憶卿有些動容“你爹至今沒有成親?”
“老爺曾對母親說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小梅淡淡一笑“你母親,真是個幸福的女人?!?p> “是啊,小的也是這么覺得的?!蔽奶N荷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扇子,向小梅道“這首詩,小的想接個‘桃’字,公子可以為小的寫上么?”
“哦?那好啊?!毙∶穼⑸茸咏舆^,重新潤了筆“你說吧?!?p> 文蘊荷想了想“桃花散盡尤不忍,余香未絕見雪痕。方知月遮疏影處,自有風姿傲骨人?!彼煊值土祟^,隱約見兩頰緋紅“作得不好,還望公子不要笑話。”
“是你太謙虛了,比我那個不只好上多少呢?!毙∶愤厡戇吀袊@道,待墨跡干些,遞還給文蘊荷“你很喜歡梅花?”
“是,小的和母親都很喜歡梅花呢?!?p> 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少爺們,小的可以進來么?”
文蘊荷向小梅和常憶卿一笑道“是母親?!币娦∶钒菏资疽?,起身走到門口,將雅間的門拉開。
來者正是那日松都城大街上,一隊妓生中最前面的那個,今日著了件妃色錦緞壓金絲五彩梅花圖短衣,下著亮黛色綢緞料子暗繡云紋高腰裙,以一段水綠色寬帶緊緊束了裙襟,墜了玲瓏事物,高大的花草頭,如今只帶了幾支別致雅趣的玉簪,于這有些昏黃的燭光下,越發(fā)有種溫柔媚骨的成熟風姿,小梅和常憶卿一時都有些臉紅————這便是松都教坊的行首,千暮錦。
“小女這么晚了還在打攪兩位公子,真是太失禮了。”千暮錦向兩人行了一禮,于下首優(yōu)雅地屈膝而坐,文蘊荷則跪坐于千暮錦之后。
小梅連連擺手“您多慮了,文小姐天資聰慧,方才還與我對詩兩首,實在是才貌雙全。行首好福氣?!?p> “哦,竟有這樣的事。”千暮錦轉(zhuǎn)向文蘊荷道“你對上了公子作的詩?”
文蘊荷羞澀地將手中折扇交予母親,小聲道“第一首是公子作的。”
千暮錦溫寵一笑,接過折扇看去,只一瞬,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凌厲,神情卻無半分異樣,抬頭得體地向小梅一笑“公子真是好文采?!彼煊株P(guān)切道“天色已晚,敝處雖比不得高堂廣廈,卻也清靜別致,難得怡情養(yǎng)性的好地方,公子若喜歡,小的這就命人去準備間上房?!?p> 常憶卿微微皺了皺眉“今日已出來好久了,只怕明日會被他老人家責罵,我們還是回去吧?!?p> “說的也是?!毙∶废蚯哄\一笑“行首想得周到,日后若有機緣,定要再品一品這四季花酒的?!?p> 千暮錦歉然“是小的疏忽了,世家儒生,如何久久沉迷酒色,小的這就命人去準備,送兩位公子?!?p> 常憶卿卻直接站起身“不勞煩了,月色正好,我們自己走就行了。”
千暮錦遂由文蘊荷扶著起身,行了一禮,神情了然且贊許“是小的落了俗套,還請公子不要見笑。”說罷,與文蘊荷一起,將雅間的門打開,躬身相送兩人。
兩人走出教坊,下山找了處客棧歇下。小梅本來想要兩個房間,常憶卿怕太過異樣,便要了間寬敞的上房,這樣彼此還能有個照應,好在有過平順的那段日子,同住一室倒也不是很尷尬。
小梅和衣披著被子,坐在床鋪上,看向不遠處雙手枕著腦袋,兩眼直直盯著房梁的常憶卿,悄聲道“你真覺得,那行首就是其中一個巽主?”
“看到那首詩,還是會與常人不同,況且”常憶卿冷笑一聲“本就沖著她去的”轉(zhuǎn)頭看向小梅“你不會沒看出來吧?”
“這倒是能感覺出來”小梅有些疑惑“她與黑梅暗梟有關(guān)系這是肯定的,可怎么確定她就是巽主呢?”
“只是猜測”常憶卿想了想“鄭蘭貞一定知道黑梅令的事,她身上的繡活兒出自松都城,教坊的人又有黑梅令的徽記,這絕不是巧合,且鄭蘭貞曾經(jīng)也是個妓生?!?p> “?。磕俏粐朔蛉?,曾經(jīng)也是妓生?”
“曾經(jīng)的事,自她嫁入王室后,便很少被提及,熟悉的人自然也諱莫如深,因而很多人都已經(jīng)不太了解了,這還是姐姐費了些功夫才查到的。”
小梅點點頭“這樣看來,松都教坊,真的很有可能,是黑梅暗梟的一個聯(lián)絡點?!?p> 常憶卿嘴角銜了一絲笑意“若此地當真如此,其他地方.....”
“你是說,各地教坊都是聯(lián)絡點??!”
“往日里教坊魚龍混雜,更是官員們經(jīng)常聚會的地方。在朝鮮,妓生所聽所看,皆要爛在肚子里,因而在教坊見面的人,大都不會太刻意小心身邊的妓生,實在是搜羅情報絕佳的場所?!背浨湎肓讼搿叭粽媸沁@樣,你說,這個巽主會是誰呢?”
“自然是教坊行首?!毙∶废乱庾R地喃喃自語道。
“她既肯就這么讓咱們走了,必定料得,咱們也不敢把她怎么樣?!?p> “這話怎么說?”小梅不解。
“我這任坤主,是如何即位的?”
“因為郡主嫁人了唄。你雖已繼任,可現(xiàn)在的身份,恰恰是剛失去黑梅令的郡主,除非...”
“除非我表明身份,告訴她們,我是個冒牌貨?!?p> “這怎么行!”小梅急道“她們知道了,把這件事翻出來,常家便是欺君,郡主的事也瞞不住了?!?p> “我的身份她們早晚要知道,只看用在什么時候”常憶卿看向小梅“難保她們沒有自己的渠道查證?!?p> “你是說.....”小梅隱隱有些不安。
“鄭蘭貞插手,說明這邊的暗梟已經(jīng)爛了,大明那邊竟未得半分消息,只怕根源不只在此?!?p> “你覺得大明那邊有人在幫她們?!?p> “不是我瞧不起她”常憶卿忖度片刻“這邊這么大動靜,想瞞可不容易?!?p> “那你的身份于她們又有何用處?!?p> “說不好”常憶卿輕笑道“但若只是白白地捅出來,于她們就有些暴殄天物了?!?p> “現(xiàn)在看來,她們還不想撕破臉?!毙∶伏c點頭。
“也有可能是各懷心思?!?p> 小梅看向常憶卿,想了想“你是說千暮錦這次沒有強留咱們?”
“恩?!背浨鋰@了口氣道“心思難猜啊?!?p> “不早了,快睡吧?!毙∶沸Φ馈懊魈炷銘撨€想再去松都教坊吧。”
常憶卿輕笑一聲,忽想起一事“對了,五月末是李峘的生日,我想送他個禮物?!?p> “是么,那好啊,你想送他什么?”常憶卿將那日,李峘提到的跳舞的事說了“什么?!歌哥跟郡主跳過舞?!這也太夸張一些了吧?!”
“我當時也是你這個反應”回想李峘那日神情,緩緩道“看得出,李峘很喜歡那支舞。”
“那個舞到底什么樣子的?”小梅也好奇起來。
常憶卿轉(zhuǎn)述了李峘的形容“你聽說過么?”
“這是舞么?怎么感覺像是打架?”
常憶卿沒好氣道“孺子不可教也...”
次日,兩人再次來到教坊,卻久久不見千暮錦,只昨晚上的琴伎和舞伎出來迎接。
“你們行首呢?”常憶卿向那舞伎問道。
舞伎躬身一禮,微微低著頭,笑容和煦“行首出去了,說是要過幾天才回來。”
琴伎連忙道“兩位公子可還要上回的雅間?”
“文姑娘可在教坊?”小梅問道“就是你們行首的女兒,我還送了把扇子給她呢?!?p> 那琴伎與舞伎相視一眼,遂向小梅歉意道“蘊荷還未行花草禮,恐無法服侍公子,教坊里,還有其他剛剛行過花草禮的姐妹,公子若愿意,我們?nèi)ソ兴齻冞^來服侍?!?p> 小梅沒明白花草禮,解釋道“我們與文姑娘昨晚相談甚歡,很是投緣,想找她說說話?!彼煸囂降馈霸趺??她也不在么?”
那舞伎忙道“在的,在的。應該在后山練舞?!?p> “您知道怎么去么?”
琴伎微微側(cè)身,引著小梅向后院兒看去“沿院兒墻走到后院,自西偏門出去,順著山坡上山就是了?!?p> “多謝?!闭f著,與常憶卿一起,向后院走去。
兩人一路上山,道旁的灌木,逐漸變成了林木,郁郁蔥蔥,穿過密林,遠遠見得前方愈見明亮,不由得加快了些腳步,待兩人步出這片林子,只感到陣陣山風,于周身徘徊縈繞,將方才于密林中沾染的些許,雖是清涼,卻也略有些陰潮的瘴氣,一點點帶離,只留下鼻息間,甘甜的徐徐清風,將丹田滋潤得酣暢淋漓,兩人皆不禁,恣意呼吸吞吐起來。
遙望向遠方山巔處,山勢很是平緩,令人恍惚身處一片廣袤原野,只見碧草藍天間,一人正翩翩起舞,走近看去,只見文蘊荷著了件鴉青墨銀線勾云圖牛皮束腰武士袍,簡單編了個長長的辮子,手執(zhí)錦繡刀,觀之動作酣暢淋漓,恣意隨性,刀勢凌厲干脆,舞態(tài)收放自如,卻全無刀劍殺氣,反覺端莊秀麗。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爧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小梅徐徐誦罷,輕輕一笑“昔年公孫娘子何等氣吞山河,這姑娘只怕尚未及皮毛,略著形似罷了?!焙鋈幌氲揭稽c“你說,你姐姐跳的,是不是就是這種劍舞?”
常憶卿細細考量一番,搖了搖頭“我覺得不像,若真是劍舞,李峘不會認不出來。再者,劍舞精藝在劍,若赤手舞之,如何有別于它舞?!焙龆謴脱灾俺嗍?...赤手......打架...??!”回頭看向小梅,一臉欣喜“小梅,你真聰明!”后者聽罷,一時不明所以。
莫折隨風
本來想分兩段的,發(fā)現(xiàn)離第一個轉(zhuǎn)折還能再來一章,也讓虐來得晚一些????即將開啟松都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