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慧一路追梅淑出來,把顏鴿飛塞在被子底下的一張?zhí)嶙蛹t的煙盒紙給她:“姐……他塞在被子底下的……”
顏鴿飛在煙盒紙上認(rèn)認(rèn)真真地用黑炭筆寫道:二梅,連長早上來電話,集訓(xùn)的日子定下來了,后天到集訓(xùn)地報到,我先回部隊了。你別哭,別為難,要好好的,好好結(jié)婚,好好生活。就讓我們把這份愛深藏心底吧……聽話。無論我身在何地,無論你和誰在一起,替我照顧好自己。
梅淑把紙條揉成一團(tuán),狠狠地丟到橋下,狠狠地搓著自己的臉,她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夢中丟了一個很重要的人,比眼睜睜望著他走掉還要失魂落魄,手足無措。
夢啊,你快醒來,醒來,醒來啊……
就這么一直搓到兩手濕糊糊的,冰涼透骨的,才終于明白這不是夢境。
又瘋了一樣地跑到青龍橋下去拾煙盒紙,他的筆跡,也許是最后的筆跡。哪怕是留作思念的證據(jù),也好。
眼底瞬間結(jié)出一層無情的冰花,她把手托在冰上,心比冰還涼幾分。
她想不通這算什么,他顏鴿飛憑什么獨(dú)斷為兩個人的事情自顧做了主,她恨透了這種行為。
凌慧水著眼睛跑下去沖梅淑心疼地說:“二梅姐,該放手的時候就放手吧,別再猶豫了,想想你為了他放棄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值嗎?小姨他們總不至于會害你,別一意孤行,也別沖動,你覺得你真的走進(jìn)他的心了嗎?你能明白他和你在一起的真實目的嗎?其實幸福都是想象出來的,不能太理想化了。生活不是演電視劇,沒有劇本,沒有編劇,所以要慎重走好每一步,一步走錯步步錯,女人為感情賭上青春更是賭不起,輸不起。二梅姐,沒想到他就這樣走了,你跟他六年的感情他一走了之,雖然他心里肯定也不好過,卻也是他最后的選擇,你也得做出一個決定,是繼續(xù)堅持還是放棄?”
她的頭朝路上拐彎的地方蜻蜓點(diǎn)水一樣地點(diǎn)一點(diǎn):“你瞧,小姨追來了,小姨光怕你跟他私奔了?!?p> 梅淑望向冷黑的大路,說:“慧慧,我是不是很不孝?”
凌慧搖搖頭輕輕地低下聲音說:“不是的,是我們沒有飛翔的翅膀……如果是我,我肯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去他那里,絕不選擇放棄。”
梅淑母親上氣不接下氣地沖到橋上對著橋下吼道:“二梅,你準(zhǔn)備跟他走呀?嗯?還不跟我回去?看看人家都是怎么找對象哩,再看看你是怎么找的,怪不得這兩年介紹對象都不去見,早就跟你說讓你跟人家斷了斷了,誰也不要耽誤誰,還讓人來作甚?你怎么聽不懂人話,你長腦筋了沒?”
梅瑰隨后趕到,貼在母親身邊添話說:“你是總得把爸媽氣出好歹來你才放心哩是不是?你氣壞咱爸媽這輩子我可不饒你,非得自找苦吃,你那腦筋怎么就那么不夠數(shù)?你瞧瞧人家怎么就那么精,你怎么就那么七成?”
凌慧用胳膊抵抵梅淑,悄聲道:“二梅姐,先回去吧?!痹俚拖侣曇羿f:“以后再說。”
孤獨(dú)像綠色的潮水一樣席卷而來,梅淑覺得自己被嗆到了,一口一口從喉嚨灌下去。她覺得自己的心孤零零的,在這愛的高墻面前,是痛苦的寂寞的囚徒。
顏鴿飛仰靠在紅紫的石巖上,聽著四個女人的碎碎地腳步聲越來越遠(yuǎn),才拉了拉軍大衣短黑毛的領(lǐng)子,探出半個頭偷偷地望了望梅淑的背影,嘴凍得發(fā)青,全身的力量都用在繃著的那個決心上。
他知道自己必須緊緊地繃著,他覺得自己一松懈就要化掉,就要去給她難為。
他不忍心她難為,他心疼她被兩頭拉扯的艱難。
他不知道這會是她心如死灰般的折磨,煉獄般的煎熬,被打進(jìn)十八層地獄的絕境。梅淑那樣的性子是很難闖得過去的,其實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猶豫不定,他深知梅淑的脾性。
顏鴿飛一下子越想越多想,越多想越猶豫,仿佛下一秒就要沖出去。
他不敢想下去了,他覺得自己的決心下得很有點(diǎn)心虛,頭一直石頭一樣地沉,縮在口袋里的手死死地握成拳頭,還死死地握著。
他頭一次違背了自己的心,他也不能原諒他自己。
梅瑰挽著母親的胳膊走在梅淑和凌慧的前面,梅母將身子半靠在梅瑰身上,氣弱弱地道:“哎呀,老了,不行了,前幾年這兩條腿走這幾里地的路根本不算個事,現(xiàn)在腿上沒勁了,走不動道了,人上了年紀(jì),可是經(jīng)不起折騰了。”梅母也明知這出苦肉記騙不過在場的三姊妹。
梅瑰心直口快地添上一句:“媽,別氣壞了身體,自己的閨女自己還不清楚,怨誰?就是你氣壞了又有甚用?就是你狠不下心,管她呢。”
梅母自心底里探出一口氣:“唉!”
梅淑回頭朝青龍橋又望了一眼,總想著他還未曾走遠(yuǎn),顏鴿飛忙抽身躲進(jìn)石巖后。
她望一眼他躲一回,直望到拐了個彎,看不見那座橋了,她才不望。
梅淑一路垂著頭看著自己起起落落的腳尖,漸漸地覺得失去了知覺,腳下一輕飛了出去,做夢似地,她多么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啊,像在那一趟班車上,醒來正枕在顏鴿飛的臂章上。
可是太陽穴一陣一陣地驟疼,兩顆眼珠子酸脹,猶如頭頂上有一面黑罩子朝她罩了下來。
“沒出息,不就一個當(dāng)兵的,嫁過去能是安穩(wěn)日月?他走他的,你在咱這里找一個條件更好的,結(jié)了婚就是好生活,能少奮斗多少年?這個道理你也不懂?”梅母親一面用醫(yī)生留下的消毒棉球摁住手背拔出輸液針,一面又說:“鐘家二小娶媳婦在村紅白理事會請客,道哩你哩,你們又是一茬人又是同學(xué)的,到時上禮你就不用回來了,又不是星期天,就不用請假了,咱家連你那份一塊上了?!?p> “沒事兒……我回來上也行。”梅淑說。
梅母親把兩粒白藥片放在梅淑枕邊,對外面喊:“慧慧,水開了倒杯來讓你姐吃藥。”
“哎……”凌慧應(yīng)著,端水來到梅淑的床頭輕輕坐下,看著梅母親出去才低低地俯耳問:“姐,這回死心了嗎?”
梅淑不應(yīng),掀開被子坐起來,拿過杯子把藥隨了下去,嘴里卻覺不出藥苦。也許可以一走了之,可結(jié)婚本來是件好事情,應(yīng)該一家人開開心心地送自己出嫁才好。
可是照這個樣子,應(yīng)該是得不到家人的祝福了,想到這里,梅淑不禁難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