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清寧宮初見婉容,不禁心神蕩漾,當(dāng)晚一回到宜春宮,便叫尚敬到凝香軒召婉容前來侍寢。接連數(shù)日,天天如此,即便是皇上震怒,下旨將他幽閉于東宮,他也并不在意,好像得美人一夕相伴,渾然忘卻了天下江山似的,與之前的謹(jǐn)小慎微判若兩人。
景暄得知祖父墓冢被盜,心緒煩亂,對太子回宮后的冷落、婉容的椒房專寵視若無睹,日日在棲霞閣中枯坐,期盼父親早日回京相見。王保兒見太子回宮后與婉容形影不離,暗自懊悔當(dāng)初百般鉆營,好不容易撈到了到棲霞閣當(dāng)差的機(jī)會,滿指望仆憑主貴,將來能掙得個好前程,不想如今棲霞閣卻如同冷宮一般,于是便悄悄地動了另尋去處的心思,一有空兒就借故往凝香軒跑。王保兒如此見異思遷,倒使景暄這兩日常想起來興兒來。這個小鬼頭來歷雖可疑,渾身上下卻透著股率真可愛,沒有一絲城府和世故,這趟差使辦下來如無差錯,也許以后可以成為自己在這寂寞宮中的一個好玩伴。
皇帝驟然震怒,將太子幽禁在東宮,褫奪父親的兵權(quán),消息傳來,景暄一點(diǎn)兒沒感覺到意外。七夕那晚,太子對皇后說出要調(diào)父親回京,景暄就隱隱覺得太子在這件事上似乎有意犯忌,其中必另有深意。只是,她的心思都牽掛在父親身上,無暇對此認(rèn)真琢磨。接下來的十多天里,各種各樣的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叛軍趁官軍主帥易人的間歇,突然出兵偷襲了河中府,于承恩猝不及防,棄城而逃;接著是太子左衛(wèi)率傅奕被皇帝任命為河北道招討副使,率太子左衛(wèi)率三千兵馬馳援河中;景云叢回到京城,一身孝服晉見皇帝,自陳殺罰過重,招致天譴,懇請回鄉(xiāng)守孝,皇帝優(yōu)詔慰留,景云叢堅(jiān)辭不受任何官職,皇帝無奈,只得賜勛東陽郡公,在京城歸仁里賜宅一座,命景云叢留京安養(yǎng)守孝,以備顧問;皇后的親生兒子趙王李普暴病夭折,京城時疫流行,一時間人心惶惶。
這些日子里,太子人雖始終未踏進(jìn)棲霞閣一步,但顯然心里還沒忘了景暄,每天傍晚都會派宜春宮的宦者來傳遞宮外的諸種消息。得知父親安然無恙,全家留居京城,景暄不禁長舒了口氣,臉頰上竟罕見地泛出些紅暈來。站在一旁侍候的錦屏見此,高興地啐了一口:“呸,來興兒這臭小子不知跑到哪兒野去了,早點(diǎn)兒回來報個信,小姐也不必整天都揪著心?!?p> 景暄心中暗自奇怪:按說傅奕在京城和河中之間都打了兩個來回了,隨他一同去的來興兒早該回宮復(fù)命了,怎么這孩子至今未見人影兒呢?
景暄哪里知道,來興兒隨景云叢一回到京城,就被李進(jìn)忠派人拘押了起來。
原來,自這場叛亂興起以來,不斷有宮人、宦者暗降叛軍,充當(dāng)內(nèi)應(yīng),為叛軍通報消息。李進(jìn)忠執(zhí)掌內(nèi)侍省后,奏請皇帝允準(zhǔn),在省中專門設(shè)立了察事廳,用以偵辦宮中不法之事。于承恩奉旨出京前,有意將景暄派來興兒到河中面見景云叢的事透露給李進(jìn)忠,想借李進(jìn)忠的手剪除景暄的心腹。東宮宦者未奉太子之命,也不曾經(jīng)太子內(nèi)坊勘合,擅自出京,身為內(nèi)侍省監(jiān)的李進(jìn)忠既然知道了,就不得不察。但他明知來興兒是皇后派到景暄身邊的眼線,一旦處置了這個小宦者,景暄那邊倒好說,皇后怪罪下來,他可承當(dāng)不起。恰巧這些天趙王李普病勢沉重,終于不治而亡,皇后尚沉浸在喪子的悲痛之中,哪會有心情聽他報說來興兒的事,因此,李進(jìn)忠只得命祿光庭派人暫且將來興兒拘押在察事廳的牢房之內(nèi),待李普發(fā)喪已畢,皇后神志恢復(fù)后再行稟報。景云叢面見皇帝出宮后,只見那駱三兒傻愣愣地站在自己的隨從之中,不見了來興兒,一問,隨從報說有兩個內(nèi)侍模樣的人將來興兒帶走了。景云叢以為是東宮宦者找來興兒回去向女兒復(fù)命,也未多想,便帶著駱三兒回歸仁里了。
來興兒被關(guān)進(jìn)內(nèi)侍省察事廳牢房六七天了。這些天里,除了每天一早一晚有個老宦者來給他送飯以外,他沒見過任何人。在閑廄院時,每逢他頑皮不聽召喚,蘇福忠便會嚇?biāo)骸霸俨宦犜?,把你送到察事廳去。”來興兒獨(dú)自在房中無事可做,常常會想:這里難道就是師父所說的察事廳嗎?他們?yōu)槭裁匆炎约宏P(guān)在這里呢?
不知過了幾天,這一天來興兒正在床上倒頭大睡,朦朧中聽到有人呼喚自己,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床前站著三四個人,為首的一位女官模樣的自己似乎在哪里見過,可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了。
芙蓉見來興兒兩眼呆呆地瞅著自己發(fā)愣,不禁笑道:“這小子好忘性!不認(rèn)得你姐姐了嗎?”
來興兒經(jīng)她一說,恍然想起面前這位就是那晚在皇后宮中要自己認(rèn)她做姐姐的芙蓉。他一咕嚕從床上爬起,一把扯住芙蓉的衣袖,大聲叫道:“姐姐救我,姐姐救我?!?p> 芙蓉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唬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兩步,穩(wěn)穩(wěn)心神,柔聲說道:“別怕,有姐姐在,沒事的?!彼@幾天晝夜不停地陪著因親生兒子離世而有些神志不清的皇后,委實(shí)也有些心力交瘁。
來興兒一眼看到芙蓉身后站著的除了幾天前將自己帶來關(guān)到這間屋子里的兩名內(nèi)侍外,還有一位身材瘦小,長著一副鷹鉤鼻子的黑衣宦者,他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不管不顧地沖著幾個人喊道:“你們?yōu)槭裁打_我?為什么要把我關(guān)在這里?”
那兩名內(nèi)侍早就見慣了這些,只拿眼瞟著芙蓉,一言不發(fā)。芙蓉沖著黑衣宦者一笑,問道:“祿寺伯,可否容我們姐弟倆單獨(dú)說說話?”
祿光庭事先已得了李進(jìn)忠的暗示,知道來興兒來頭不小,而今又見皇后跟前第一個得力的芙蓉和他姐弟相稱,遂點(diǎn)點(diǎn)頭,帶著兩名內(nèi)侍退出了房。芙蓉走上前拉著來興兒并肩坐在床上,關(guān)切地問:“這些天你過得怎么樣?他們沒有虧待你吧?!?p> 來興兒仍處在憤怒之中,根本就沒聽見芙蓉說的什么,反問道:“姐姐,這是什么地方?”
芙蓉不好對他明說,只得含混地答道:“這里是內(nèi)侍省衙門呀。今兒早上,聽管事的說前幾天抓住個私自出京的小宦者,在各宮核查身份,我見是你的名字,便急忙趕來,不想真的是你,快告訴姐姐,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來興兒便將自己奉命到河中送信的事向芙蓉說了一遍,末了急急地問芙蓉:“我奉景嬪娘娘之命辦差,他們憑什么關(guān)我?”
芙蓉知道像來興兒這樣被皇后派到宮中各處做眼線的宮女、宦者近一兩年來有幾百個,他們大多并不了解自己的真實(shí)身份,只是在皇后認(rèn)為需要啟用他們時,才會由她向這些人傳達(dá)具體任務(wù)。景暄進(jìn)入東宮是皇帝欽點(diǎn),派到她身邊的人皇后十分重視,特別打破常規(guī),直接交給李進(jìn)忠親自挑選,既表示出對他的信任,也借機(jī)試探一下他會不會向太子告密。芙蓉來前雖已聽人報告過關(guān)押來興兒的情由,現(xiàn)在聽來興兒親口這么一說,心中卻不禁暗暗生出兩個疑問:來興兒到景暄跟前侍候不到一百天,景暄為何要把這么重要的差事交給他去做?李進(jìn)忠明明知道來興兒的底細(xì),為什么還要派人將他關(guān)押這么長時間?
芙蓉心中疑竇叢生,表面上卻嗔怪道:“我的傻弟弟,你在閑廄院白玩兒了一年多,宮中的規(guī)矩什么都不知道。你背著太子內(nèi)坊私自出京,這便是重罪。你知道不知道?”
來興兒沖口而出:“我在閑廄院時,天天都要出城溜馬,也沒人要抓我?!?p> 芙蓉被他逗得莞爾一笑,她身上擔(dān)著差使,不能在此多做停留,便直接說道:“好了,現(xiàn)在不是講理的時候。你要從這里出去,須得依我件事才行?!?p> 來興兒忙道:“我現(xiàn)在就隨姐姐出去,不要說一件,三件五件都行?!?p> 芙蓉正色道:“現(xiàn)在可不成,接你出去,還得太子內(nèi)坊和景嬪娘娘出面,我只能替你報個信。只是將來不管誰問起來,你可不許說起我今天來這里的事,記住了沒有?”說罷,起身便要走。
來興兒一天也不想在這種地方多呆,追問道:“那我還要在這兒住幾天呀?”
芙蓉只好安慰他道:“放心,你若真是奉景嬪娘娘之命辦差,娘娘自會出面救你,多則五日,少則三兩日,就會有結(jié)果的?!?p> 芙蓉一走,這間小小的牢房內(nèi)只剩下來興兒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發(fā)愣。他自入宮以來就在閑廄院養(yǎng)馬,對這皇宮之中的各種勾心斗角之事一竅不通,哪里會想到自己已成為皇后和太子棋盤上的一粒小小棋子。現(xiàn)在,他這粒棋子往哪兒擺布,將會隨著棋局的變化而發(fā)生改變。
果然,芙蓉走后的第三天,王保兒帶著太子內(nèi)坊出具的官憑將來興兒接回了東宮。宮嬪擅派宦者出京,本是要被剝奪名位的?;屎筮@一次格外開恩,未對景暄做任何處分,只是吩咐傳喻太子內(nèi)坊,出京的小宦者不宜留在景暄身邊,須另作安置。尚敬接到皇后口諭,幾乎未加思索,就將來興兒發(fā)落到了東宮馬廄。
來興兒一心想回棲霞閣面見景暄復(fù)命,卻被王保兒一臉壞笑地直接領(lǐng)到了東宮西南角的馬廄。老馬倌兒見到來興兒,頗為高興,連連說:“唉呀,想不到咱爺倆真是有緣哪。以后就在一個槽子里舀食了?!?p> 來興兒被分派到馬廄,自是意外的驚喜。只是他記掛著景暄,也不顧與王保兒之前的嫌隙,懇求道:“王公公,娘娘吩咐的差使還沒回話,能否容我先回棲霞閣見娘娘之后,再來這里。”
王保兒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來興兒:“你有什么差使要回?你這趟差使辦下來,太子爺都在閉門讀書了,你還要回什么差使,真是可笑!”
來興兒被他搶白地摸不著頭腦,心想:太子不是一直在皇上跟前侍候嗎,娶媳婦都不帶回來的,怎么就在閉門讀書了呢?話到嘴邊終究忍了下來,只說:“既這樣,請公公代回娘娘,就說我回來了。娘娘如有召喚,我隨叫隨到?!?p> 王保兒滿臉地不屑:“景嬪娘娘不替你說話,你能出得了察事廳子?至于以后嘛,她要見你,自會差人來傳。我明兒就到凝香軒當(dāng)差了,以后獨(dú)孤娘娘有什么吩咐,咱們也許還能見面。”
來興兒十分厭煩王保兒這一副恃寵而驕的嘴臉,雖仍有許多不明白的事想問,卻再懶得同他多說下去,便施了一禮,說道:“既然這樣,多謝公公了?!?p> 待王保兒離開,來興兒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問老馬倌兒:“老爺子,我騎走的那匹馬還回來沒有?”
老馬倌兒拍了拍來興兒的小腦瓜,笑道:“你這孩子,人都到察事廳子走了一遭,還惦記著馬呢。早還回來了,是什么景元帥府上的軍校,來的時候還帶著個漢子。那漢子直打聽你哪?!眮砼d兒想那漢子必定是駱三兒。他在河中和駱三兒同吃同住,打打鬧鬧,幾天下來,相處地倒十分要好。駱三兒的老娘雖是山野村婦,倒頗有幾分膽識,在事發(fā)的當(dāng)晚便獨(dú)自一人到河中帥府求見景云叢,也不知她對景云叢都說了些什么,竟使得景云叢非但答應(yīng)既往不咎,而且還收下駱三兒做了自己的親兵。從河中臨出發(fā)回京的那天,老娘來送兒子,指著來興兒對兒子一頓痛罵,非要來興兒與駱三兒當(dāng)場結(jié)成異姓兄弟,哥哥好好向弟弟學(xué)學(xué)。來興兒本打心里有幾分瞧不上駱三兒,無奈架不住駱三老娘一通吆喝,眾軍校也跟著起哄,兩人便在道旁撮土焚香,拜了三拜,結(jié)為了兄弟。
來興兒隨老馬倌回到院中,果然看到他去河中時騎的那匹馬正在槽邊飲水。那馬仿佛認(rèn)得來興兒似的,見到他,直噴響鼻兒,發(fā)出陣陣歡快的低嘶。來興兒飛奔到它跟前,親昵地摩挲著它頸后金黃閃亮的鬃毛,回頭對老馬倌兒說:“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追風(fēng),好不好聽?”
“虜酒千鐘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這趟它也算跟你出了回遠(yuǎn)門,怎么樣,腳力不錯吧?”老馬倌坐在院中一塊青石上,邊用鍘刀鍘著草料,邊笑呵呵地問道。
“若說腳力,比起‘雪里青’來還差點(diǎn)兒,只是看口齒,它才七八歲,一夜間跑了三百多里路,也難為它了?!眮砼d兒走過來,蹲下身幫老馬倌把鍘好的草料整齊地碼好。
“聽內(nèi)坊的人說,你原是在閑廄院當(dāng)差,老蘇頭兒如今身子骨可還硬朗?”
“老爺子你認(rèn)得老蘇?”來興兒驚喜地問道。
“宮中養(yǎng)馬的,誰不認(rèn)得誰呀?先帝爺那會兒,李進(jìn)忠、蘇福忠,還有我吳孝忠,都是侍養(yǎng)御馬的。先帝爺他老人家還夸過我們仨名兒起得好,都帶著忠誠侍上的意思。李進(jìn)忠算是有奇遇,如今剩下老蘇我們倆仍在操持著這老本行?!崩像R倌說著,輕嘆了口氣。
“老蘇是我?guī)煾?,自打進(jìn)宮,就是他帶我養(yǎng)馬。他別的倒還好,只是每逢陰雨天,膝蓋處就酸疼不止,幾乎走不成路。老爺子,您既和我?guī)煾凳祜?,就是我的師叔,以后小的若有不到之處,師叔您還要多擔(dān)待些?!眮砼d兒順勢跪倒在地,沖老馬倌磕了個頭,不待他反應(yīng)過來,便已起身,麻利地?cái)[放著草料。
老馬倌哈哈大笑道:“什么師傅師叔的,老把式帶小把式罷了。這里就我一人,你來,剛好給我添了個伴,我求之不得呢?!?p> “師叔,我在閑廄院時就聽說,天子設(shè)六苑以牧馬,用飛龍使領(lǐng)之。為何東宮之中還要單設(shè)這一處馬廄,飼養(yǎng)的馬也與六苑中所養(yǎng)不同?”
老馬倌被他問得一怔,想了想,緩緩說道:“我只能告訴你,這十幾匹馬都是西域進(jìn)貢的汗血馬。兩年前重修東宮時,太子爺專門關(guān)照少府監(jiān)建了這座馬廄,只調(diào)我一人來這當(dāng)差。別的,你在這待得久了,自然就會明白了?!?p> 來興兒聽他說得含混、神秘,知他有難言之隱,便不再追問下去。兩人把鍘好的草料一趟趟地抱去灑在馬槽中,然后呵呵笑著站在一旁,看那一匹匹馬“嘎吱嘎吱”地啃嚙著草料。
太子被皇帝幽禁在東宮,于承恩從景云叢手中接掌兵權(quán),皇后還沒有從這兩個好消息帶來的驚喜中回過味來,趙王李普的死緊接著將她的情緒從峰頂直甩到了谷底。
皇帝大半年來破例第一次離開含涼殿,駕臨清寧宮,來送別他唯一的嫡子。夫婦倆在靈堂內(nèi)抱頭痛哭,一旁侍候的宮女宦者無不為之動容?;实垡幌蛏眢w虛弱,悲痛下險些當(dāng)場暈厥過去,嚇得皇后和李進(jìn)忠趕忙吩咐人將皇帝移到皇后的寢殿內(nèi)靜息,又傳太醫(yī)來診脈,調(diào)藥,待皇帝喝下一劑湯藥,脈象稍顯平穩(wěn),已到掌燈時分?;实劾屎蟮氖郑嗽斨礉M淚痕的臉龐,輕聲說道:“朕今晚就留下陪你,可好?”
皇后含淚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依稀記得自從回到京城,皇帝這是第一次留在清寧宮過夜。
在那個晚上,皇帝、皇后幾乎一夜未睡。皇帝告訴皇后,前幾天他幽閉太子之時,已經(jīng)動了廢儲的心思,只是擔(dān)心趙王年幼,身體又弱,才沒下最后的決心。不想時隔數(shù)日,李普竟猝然離世,令他好不傷心?;屎鬀]想到皇帝會對她說出這么一番話來,多少年壓抑著的心事驟然揭破,想到自己薄命的兒子,不禁失聲痛哭。
然而,當(dāng)喪事已畢,皇后從喪子的悲痛之中逐漸清醒過來后,重新品味皇帝的那番話,她隱隱覺得皇帝似乎是有意在緩和她與太子之間本已劍拔弩張的關(guān)系。這么一想,就連幽閉太子,于承恩接掌軍權(quán)都像是故意做給自己看的,思念至此,皇后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果真如此的話,皇帝對她的猜忌和防備竟勝過了骨肉離別的悲痛,那是多么的深不可測??!
她十四歲嫁入東宮,依賴族蔭和出眾的才藝贏得了寵幸,十七歲就被晉封為良娣。當(dāng)年叛軍攻破京城,太子倉皇之中只帶她一人逃了出來。在那段顛沛流離的日子里,她用自己的堅(jiān)強(qiáng)和果決激勵著生性懦弱的丈夫,臨危受命登基,號召天下兵馬勤王平叛。當(dāng)時,她懷著五六個月的身孕,還在親自為親兵將士縫補(bǔ)衣衫,將士們感念她的恩情,在多次和叛軍的遭遇戰(zhàn)中,不惜拚命死戰(zhàn),保護(hù)他們脫離了險境?;实墼诰┏鞘諒?fù)后,打破了三朝宮中不立后的規(guī)矩,將她從妃子晉封為皇后。當(dāng)時,她是何等的榮耀,和丈夫又是多么的恩愛!短短幾年過去,皇帝一直體弱多病,后宮之中并沒有增添新人,然而他們間的隔閡卻日漸加深。這究竟是因何而起呢?是為了她強(qiáng)令太子和出身?xiàng)铋T的太子妃離婚,還是一年前她攛掇皇帝誅殺了建寧王,皇后獨(dú)坐在清寧宮中,百思不得其解。張家和楊家結(jié)怨,原起因于先朝楊家得勢時構(gòu)陷戕害了自己的祖母,對此,皇帝是清楚的呀,而自己能夠容忍身為楊氏近親的吳氏生下的兒子做太子這么多年,皇后捫心自問她并無愧于夫家,而丈夫卻無端對自己生出這么深的猜忌,想到這兒,皇后打心底泛出陣陣寒意。本來,有兒子在膝下,無論他是否當(dāng)?shù)锰樱实蹥浱旌?,她都有個依靠,而今這唯一的指望也沒了,她一想到夭亡的兒子,淚水又止不住地淌了下來。
芙蓉悄沒聲地走進(jìn)殿,看見皇后獨(dú)自坐著垂淚,知她又想起了兒子,便上前勸道:“娘娘也該出去散散心,整天悶在宮中,別悶出病來。聽說皇上新賞東陽郡公的宅子里有好大一棵桂花樹,人稱京城‘桂王’,這兩天花開得正密,娘娘要不要去瞧瞧?”她是皇后身邊的女諸葛,十分得皇后喜愛和信任,說起話來自然不似尋常宮女那般拘束。
“東陽郡公?我怎么沒聽說過?!被屎笠苫蟮乜戳塑饺匾谎邸?p> “就是天下兵馬副元帥景云叢啊,皇上才封的東陽郡公,賜宅歸仁里,離咱們這兒不遠(yuǎn)?!?p> 皇后板起了臉:“芙蓉,你是說到景云叢家中去嗎?”
芙蓉仿佛沒看到皇后陰沉下來的臉色,從容解說道:“前些日子,東陽郡公和景嬪娘娘都要進(jìn)宮到靈前祭奠,被婢女回了。如今正是要娘娘賞這個恩典給他家。”
皇后聽她話里藏著話,不耐煩地問道:“有話快說,這是為什么?”
“婢女聽說景云叢當(dāng)年對皇上和娘娘有救命之恩。前些時他家祖墳被掘,景云叢身著重孝進(jìn)京面圣,被皇上奪了兵權(quán)閑居在京,如今他家和咱們宮中可謂是同病相憐,娘娘既已寬恕景嬪派人出京之事,何不再進(jìn)一步,一則可賞花散心,二則對景家略表撫慰,皇上知道了,想必也不會怪娘娘什么的?!避饺卦掚m說得有些婉轉(zhuǎn),但皇后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承恩暗中作祟,雖不是自己授意,但皇帝順?biāo)浦郏涣砼纱髮?,而是命于承恩暫掌兵?quán),又同時將太子的心腹派往前線,分明是出于懷疑自己和景家祖墳被掘有關(guān)而采取的權(quán)宜之計(jì);景暄派到河中傳信的偏偏又是自己安插到她身邊的眼線,李進(jìn)忠既已出手將那小宦者拘押數(shù)日,皇帝自已知道此事,一旦李進(jìn)忠將安插眼線之事泄露給皇帝,只怕太子被關(guān)的帳也要算到自己頭上,與其被動遭疑,倒不如主動去惑,正好借機(jī)向皇帝表示和太子緩和的誠意。
皇后思念到此,用嘉許的目光看了一眼芙蓉,吩咐道:“擺駕歸仁里。”
景云叢的家眷在東都洛陽,還沒搬過來,偌大的一所宅子暫時只住著他和從河中帶來的十幾個隨從。駱三兒被安排在門房當(dāng)差,因景云叢卸去了所有官職,目前只以東陽郡公的身份居京守孝,除了一些故交部屬前來登門拜訪以外,并無公事往來,門房的差事格外的悠閑。
這一天,駱三兒正坐在門房打盹兒,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他打開房門,只見大宅門的門洞里站著個小宦者,未等他搭腔,小宦者便急吼吼地沖他嚷道:“快去稟報你家主人,皇后娘娘的鳳輦已出了望仙門,準(zhǔn)備迎駕?!闭f罷,便轉(zhuǎn)身一溜煙跑了。駱三兒哪見過這陣勢,兀自站在那里發(fā)愣,隨即耳邊傳來一陣兵器碰撞之聲,他探頭朝巷子里一瞅,唬了一跳:從巷口到巷尾,不知什么時候已排列了兩行衣甲鮮亮、手持刀槍的軍士。他不敢怠慢,急忙返身進(jìn)院通稟。景云叢午睡方起,正坐在堂中品茶,聽完駱三兒的稟報,也吃了一驚,急忙吩咐大開宅門迎接。
皇后在芙蓉和楊全義的攙扶下走出鳳輦,吩咐左右扶起跪在門口的景云叢,上下打量兩眼,感慨道:“鳳翔一別數(shù)年,景將軍鬢邊又添了恁多白發(fā),真是歲月催人老?。 ?p> 景云叢躬身道:“老臣也十分想念皇上和娘娘。趙王新喪,娘娘合當(dāng)保重鳳體,節(jié)哀順便,如有召喚,老臣可隨時入宮晉見,何勞娘娘移駕敝宅。”
皇后在景云叢的導(dǎo)引下,邊往院里走,邊說道:“你本不同于旁人,如今暄兒嫁入東宮,你我更算得兒女親家。前些日子,宮中舉喪,你和暄兒要進(jìn)宮祭奠,宮人不知親疏,將你父女擋在門外,本宮這回前來,也算得給你們賠個不是?!?p> 景云叢聽皇后如此說,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道:“娘娘言重了,老臣全家萬死不敢承當(dāng)?!?p> 皇后見這位統(tǒng)率三軍的大將在自己面前這般誠惶誠恐,臉上閃過一絲得意,隨即安慰道:“你且平身。今兒咱們只論親戚、故人之情,不要顧忌君臣的名份。你家中之事,本宮業(yè)已知曉,只是普兒猝亡,令本宮心神大亂,一時之間無暇顧及。仔細(xì)想來,為人父母和做人兒女,雖一名慈,一名孝,然其情并無不同,我兒亡故,你家先人九泉之下不得安寢,咱們也算是同命相連了吧?!?p> 景云叢只得喏喏稱是,待要請皇后正堂落座回話,不想皇后接著說道:“聽人說皇上賜你的這座宅子里有棵桂花樹,堪稱‘京城桂王’,咱們不妨邊賞花邊敘敘舊,將軍以為如何?”
景云叢一臉茫然地答道:“娘娘恕罪,老臣在此居住不過十余日,不知這院中有什么‘京城桂王’啊?!彼捯粑绰?,只聽得駱三兒在隨行的人群中叫道:“老爺,咱這后園中真有一棵老桂樹,開的花可香咧。”
皇后素知景云叢治家如同治軍,平時家法極嚴(yán),今天不知從哪里冒出個孟浪之徒,大感好奇,于是不顧景云叢的喝斥,招手叫駱三兒來到面前,說道:“你既說有,那就前面帶路吧?!?p> 駱三兒往日只是聽村中老人講故事時談起過皇帝和皇后,今天親眼見到皇后,覺得她不但長得象畫中的神仙那樣好看,說話聲音也格外的好聽,便身不由已地夾雜在隨行的人群中,想多看幾眼,多聽幾句。當(dāng)他聽到皇后要去賞桂花,景云叢不知道這院中長有桂樹時,沖口便叫了出來。皇后要他帶路,他也不知道行禮,就指著通往后花園的小路說:“從這里走,抬腳就到?!?p> 景云叢生怕駱三兒在皇后面前唐突失禮,闖下禍來,遂斷喝一聲:“回門房候著,娘娘不與你計(jì)較,我卻饒不得你?!?p> 皇后見駱三兒竟是對官家規(guī)矩一絲不懂,人又生得十分健碩憨厚,愈發(fā)覺得新奇,便指著駱三兒對景云叢說:“且叫他跟著,待會兒本宮還有話問他?!?p> 一行人來到后花園中,果然見園子中央生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狀如傘蓋的桂花樹,馥郁的花香撲面而來,沁人心脾?;屎蠹涌炷_步走到樹前,但見濃蔭遮地,樹下竟是分外地陰涼,連日來的陰霾心情不禁霍然開朗許多。她一面吩咐芙蓉差人在樹下擺下幾張涼凳,一面笑著對景云叢說道:“將軍有如此雅福而不自知,倘若不是本宮今日前來,恐怕要白白浪費(fèi)了這滿園的花香,豈不可惜?”
景云叢陪笑道:“老臣是個粗人,見慣了軍營之中的刀槍劍戟,對這花花草草的,從不曾留意。讓娘娘見笑了?!?p> 皇后在上首的一張涼凳上坐下,示意景云叢坐下說話,關(guān)切地問道:“將軍進(jìn)京后還沒見過暄兒吧?”
景云叢尚未返京就得著了太子奉旨閉門讀書的消息。太子私召大將進(jìn)京,皇帝處分太子本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處分會這么嚴(yán)厲,雖暫時沒有明詔廢黜,但形同圈禁,接下來廢立之事隨時可能發(fā)生。正因如此,他才臨時作出決斷,向皇帝堅(jiān)辭一切職務(wù),告老還鄉(xiāng),以避免禍及自身?;屎蠛吞右幌虿荒溃裉焱蝗获{臨,景云叢猜想不可能與太子毫無關(guān)涉,這會兒聽她問及女兒,便試探著回道:“太子?jì)宀欢畬m中規(guī)矩,擅派宮中內(nèi)侍傳遞家信,蒙娘娘寬恕,這份恩情老臣父女沒齒不忘。老臣自入宮面圣,承皇上恩準(zhǔn),留京守孝,這幾日一直籌劃先父墓室整固之事,與太子?jì)逦丛娺^。”
“太子如今被皇上關(guān)在東宮,暄兒出入宮門自有些不便。不過,你既奉旨留京,父女倆早晚會有見面的時候,也不急在一時。太子此番行事雖有些草率,但本宮想他是擔(dān)心前方軍心滋擾,給叛軍造成有利之機(jī),才派人召你回京的,其中并無不軌之思?;噬弦粫r氣惱,關(guān)他幾天也就罷了,難不成要把個儲君一直關(guān)下去不成?”皇后果然提到了太子,而且話中有話,靜等景云叢如何解說。
景云叢喟然長嘆一聲,起身跪倒在皇后面前:“都是老臣失德,招致天譴,使先人不寧,累及太子啊!”
皇后忙命人扶起景云叢,冷笑一聲道:“什么天譴!依本宮看來,分明是有賊人作祟。”
景云叢本對事情的起因心知肚明,軍中掘人墓穴補(bǔ)充軍餉之事雖時有發(fā)生,但刨墳刨到主帥家頭上,若非叛軍所為,一定是有人指使有意而為之。只是他手中并沒證據(jù),在皇帝面前,只得借天譴來自責(zé),以安軍心?,F(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有了處置結(jié)果,皇后此時突然將這層窗戶紙捅破,究竟是為了什么呢?自數(shù)月前皇帝欽點(diǎn)景暄嫁入東宮,非但京城朝中,即連河中軍中,也都將景家和太子視作一體,而皇后因誅殺建寧王和太子之間勢同水火更是滿朝皆知,景云叢不無懷疑過掘墓事件的主使是于承恩,而站在于承恩背后的人正是眼前的皇后。景云叢明白,一旦坐實(shí)自家墳塋被掘是有人故意作的,太子招自己返京就有了充足的理由?;屎笥H生兒子新喪,莫非她要借此主動向太子示好嗎?思忖至此,饒是百戰(zhàn)之身,他的雙手也不禁激動地有些顫抖。
景云叢用手一指站在隨行人群之中的駱三兒,問皇后:“娘娘可知此人的來歷?”
“他難道不是你府中下人?”皇后不明白景云叢為何忽然提起一個雜役。
“娘娘容稟,他叫駱三兒,是河中府八里堡小蒲村人氏,旬月前,他率本村村民在河中城外行刺太子專使,反被太子專使擒住,交由老臣處發(fā)落。老臣念他行刺事出有因,其情可泯,未作追究,且應(yīng)他老娘懇求,將他帶在身邊,充作親兵。山野之人,不知禮儀,多有冒犯,還請娘娘饒恕于他?!?p> “哦?不知他因何行刺?”
景云叢招手示意駱三兒走到近前跪下,回身對皇后說道:“請娘娘親自問他。”
皇后冷冷地對駱三兒說道:“那你就說說吧?!?p> 駱三兒遂把村中人家祖墳被盜之事敘說了一遍,末了說道:“小的那天和村里十幾個漢子在村頭的小樹林里貓了一夜,專等那盜墓的賊兵前來,好捉他兩個,日頭剛剛升起,便見我二弟和那軍官在河邊飲馬,誤以為是盜墓的,我便射了他一箭,也算他運(yùn)氣好,差一點(diǎn)竟沒射著,反而稀里糊涂地被他逮著了。俺本不打算來這京城,老娘偏要俺來,俺便隨二弟跟著老爺來了?!?p> 皇后聽得奇怪,問了一句:“既是你二弟,怎會誤認(rèn)做是盜墓賊?”
駱三兒正不知如何解釋,景云叢插話道:“他說的二弟就是小女跟前的來姓小公公,只因二人不打不相識,在河中幾日同吃同宿,相處得甚是投緣,便結(jié)拜為異姓兄弟?!?p> 站在皇后身旁的芙蓉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借給皇后端茶之機(jī),貼近皇后耳畔低聲說了句什么,皇后點(diǎn)點(diǎn)頭,對景云叢微微一笑,說道:“將軍敢情早就知道軍中有人盜挖百姓墓冢啊,連人證都帶進(jìn)了京,不知皇上可知此事?”
景云叢面帶愧色道:“老臣身為全軍主將,約束不力,致使軍中出此不肖之徒,在圣上面前豈敢委過塞責(zé)。若非娘娘今日提起,老臣只能一身承當(dāng),引咎退隱,再不提及此事?!?p> 皇后心知他引退實(shí)為避禍保身,此時卻不便說破,只順勢說道:“本宮今天既已知曉將軍苦衷,況且此事波及太子,斷沒有不作理會的道理。李進(jìn)忠手下有個察事廳子,專門糾劾內(nèi)外官吏不法之事,他又兼著元帥府行軍司馬的差事,于皇上,于太子跟前都能說上話,且將此事交與他訪察明白,將軍以為如何?”
景云叢明白軍中盜墓案一旦讓李進(jìn)忠插手,無論結(jié)果如何,對太子,對他自身都極為有利,只是他仍不清楚皇后何以會窮追此事不放,賞給他一個偌大的人情。于是假意推卻道:“娘娘,如今前方叛軍卷土重來,其勢方熾,如在此時徹查盜墓之事,臣恐引起軍心動蕩。還請娘娘三思?!?p> 皇后忽然問道:“聽說將軍離開河中后,皇上命于承恩接掌兵權(quán),他可知軍中有人盜墓之事?”
景云叢坦然答道:“于公公久在行伍,軍中情形,自然了然于胸?!?p> 皇后手指駱三兒,又問道:“那么將此人交與于承恩,令他在軍中暗暗訪察,待有結(jié)果,再向皇上稟報,將軍以為呢?”
景云叢抱拳一揖:“老臣已不在行伍,營中之事不便置喙。”
皇后見自己的幾番試探景云叢回答的滴水不漏,且將駱三兒這人證交到自己面前,分明是要看自己對此事的態(tài)度。她既已探察得知皇帝并非真心處置太子的底細(xì),心想既要做人情,莫若自己親自來做,豈不更好?主意已定,她便不再和景云叢兜圈子,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道:“罷了,將軍在皇上面前既有難言之隱,本宮回宮后便替將軍將實(shí)情稟奏皇上,查與不查,由誰來查,一切依旨意而行吧?!?p> 景云叢又是一揖:“如此甚好,老臣全家無不感念皇后娘娘大恩?!?p> 皇后命人抬過賞賜給景云叢的諸種物事,倆人又扯了會子家常,眼看云霞燦然,金烏西墜,芙蓉提醒皇后該回宮了,皇后才款款站起身來,笑謂景云叢道:“皇上將這植有‘桂王’之宅賜予將軍,本宮也要沾沾喜氣,向?qū)④娪憙蓸訓(xùn)|西,不知將軍是否舍得?”
景云叢忙道:“但憑娘娘吩咐,老臣必竭力奉承?!?p> 皇后目視芙蓉,芙蓉上前向景云叢施了一禮,說道:“其一,娘娘想向?qū)④娪戇@‘桂王’樹上所開之花一包,回宮泡水喝?!?p> 景云叢朗聲大笑:“姑娘打趣老夫嗎?莫說一包,就是將這樹上的花遍采下來,奉入清寧宮,也是老夫的榮幸。但不知這其二又是什么?”芙蓉一指駱三兒:“娘娘要此人到宮中侍候。”
景云叢萬想不到皇后竟會相中駱三兒,芙蓉既已說出口,他無法拒絕,只得向皇后苦笑道:“這廝一憊懶村夫,沒得污了娘娘宮中地方?!?p> 他話音未落,那駱三兒竟跳腳大叫起來:“老娘讓俺來當(dāng)軍漢,俺可不做宦者?!币痪湓捯帽娙藷o不捧腹大笑。
芙蓉上前一把揪住駱三兒的耳朵,笑罵道:“你這蠢材,能入宮侍候娘娘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再要這般無禮,今晚便叫人將你閹了。”
駱三兒頓時嚇得面無人色,兩眼可憐巴巴地盯著景云叢,幾乎要淌下淚來。
皇后看他心眼兒如此實(shí)在,更覺滿意,撂下一句:“到本宮身邊一樣做得軍漢?!北闫瘃{回宮了。
幾乎在皇后前往景宅的同時,含涼殿內(nèi),皇帝趁著午睡才起的空兒,屏退殿里的一應(yīng)人等,單獨(dú)將李進(jìn)忠留下,詳細(xì)詢問著太子這幾日對受到幽禁一事的反應(yīng)。當(dāng)他聽李進(jìn)忠說到太子仿佛完全沉溺于溫柔鄉(xiāng)中,整日和獨(dú)孤氏耳鬢廝磨在一起時,嘴角竟泛起一絲旁人輕易察覺不出的笑意:這小子果然是在使韜晦之計(jì),這點(diǎn)兒小心思又怎能瞞過他的眼睛?
皇帝聽罷李進(jìn)忠的奏報,沉吟片刻,問道:“你說說朕這回是不是過于操切了些?”
李進(jìn)忠誤以為皇帝指的是幽禁太子一事,賠著笑答道:“太子犯錯在先,陛下如何懲戒都不為過。只是奴才這兩天也時時在想此事的起因緣由,依著太子的性子,原本不至做出如此鹵莽的事來,而景云叢更沒有撂挑子不干的理由,因一起盜墓案掀起軒然大波,這群盜墓賊只怕是不簡單啊?!?p> 皇帝沒有糾正他的誤解,而是順著他的話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太子擅調(diào)景云叢回京是有意為之的嘍?”
李進(jìn)忠熟知皇帝的秉性,這時的回話絲毫也馬虎不得,遂加著小心答道:“奴才不敢妄言。幽禁太子畢竟事大,奴才為陛下計(jì),不得不多想著些才是?!?p> 皇帝感到一陣氣悶,從御榻上站起身,手撫胸口說道:“無論事出何因,他背著朕做下這樣的事,都難脫其責(zé)。朕是在想:朕當(dāng)初將景云叢之女指給太子為嬪,是不是引起了什么人的胡亂臆測,以為朕是在為太子登基鋪路,故而才會設(shè)計(jì)借朕之手削去景云叢的兵權(quán),從而達(dá)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進(jìn)忠這才明白過來皇帝心中已然把幾個月來發(fā)生的事串起來考慮了,他暗舒了口氣,邊上前幫皇帝輕輕捶著后背,邊勸解道:“歷朝歷代都少不了有奸人作亂,只要陛下善保龍體,奴才想他們是成不了什么氣候的?!?p> 皇帝突然半轉(zhuǎn)過身,直視著李進(jìn)忠問道:“如果有一天,皇后和太子公然鬧將起來,你會站在哪一邊?”
李進(jìn)忠?guī)缀醪患偎妓鞯卮鸬溃骸盎噬弦鸥l,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