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晝長夜短，來興兒在自己的宿房中好容易捱到天黑，特意換上了一身皂衣，拎起那一籃紙錢供品，悄悄地出了門。他自延英殿一直向東，按照吳弼吩咐的路線橫穿過紫宸殿、浴堂殿，路過珠鏡殿時，來興兒忽然想起昨天聽老黃講說，張皇后一個多月前就是斃命于此，不由得頭皮一陣發(fā)麻，加快了腳步。
說來也怪，來興兒剛剛走過珠鏡殿，撲面便刮起了大風(fēng)，風(fēng)里還裹挾著星星點點的雨滴。珠鏡殿東邊不遠(yuǎn)處是右銀臺門，出了此門就是大明宮東夾城了。
右銀臺門大門敞開著，門洞里并不見有禁軍把守。來興兒站在右銀臺門前，拂一把臉上的雨珠，回頭打量著身后左右，只見黑暗中殿閣森森、樹影迷離，除此之外，便是越下越急的雨幕?！翱礃幼?，她已從自己的話中嗅到了危險，今晚不會來了?！?p> 來興兒輕輕吐口氣，感覺心里頓時輕松了許多。他跨出右銀臺門，一路向南朝著龍首渠邊走去，雨把他的渾身上下淋得精濕，他把籃子緊抱在胸前，唯恐里面的紙錢被雨淋濕點不著了。當(dāng)?shù)谝活w雨滴打在臉上時，來興兒曾有過一絲猶豫：他完全可以以下雨為借口返身回去?？墒悄菢拥脑?，明天，也許后天，他仍將扮演魚餌的角色，這是他打心底最不愿作的事情，如同兩年前芙蓉當(dāng)面告訴他他是皇后派到東宮內(nèi)苑的一名眼線一樣。既然不得不做，那就早點兒結(jié)束吧，好歹自己遵從吳弼的安排到張皇后埋尸的所在祭掃了一回，能不能引出芙蓉的人來，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事了。今晚一過，他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宦者，吳大將軍還能指望他做些什么呢？
來興兒一廂情愿地這樣想著，決定今晚冒雨也要到龍首渠邊走上一遭。
龍首渠從大明宮內(nèi)的太掖池一路蜿蜒流向城南的曲江池，足足有十幾里長。東夾城的這段龍首渠邊每隔幾丈遠(yuǎn)安放著一塊碾盤大小的青石，想是供到此游玩的王公勛戚、嬪妃宮人們歇腳用的。來興兒費了半天勁兒才點燃隨身帶來的松脂火把，彎下腰，一塊接一塊地尋找著老黃所說的那塊標(biāo)有箭頭的青石。
“小公公冒著恁大的雨來此，原來是為了祭拜皇后娘娘。這番孝心當(dāng)真難得的緊呢?！币粋€悅耳的聲音驀地在來興兒身后響起。
“糟糕，她還是來了?！眮砼d兒心猛地往下一沉，轉(zhuǎn)過身，只見站在他面前的果然是那個神秘的蒙面女子，隔著密密的雨幕看去，她雖近在咫尺，可渾身上下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輕煙，比起白日的模樣更平添了份詭異的色彩。
“果兒姑娘今兒可真夠忙的呀，既要趕著縫制當(dāng)今貴妃娘娘的儀服，又要惦記著前朝皇后娘娘，下雨天的晚上不在房中歇息，還一路跟著小的冒雨到此，這份辛苦也難得的很哪?！眮砼d兒把心一橫，反唇相譏道。
蒙面女子像是意想不到來興兒開口便揭破了她的身份，默然片刻，方才咯咯笑道：“我說過的話，自然不會食言爽約。更何況小公公白日里不惜冒著欺君殺頭的罪過前來示警，我若不來，如何當(dāng)面向小公公致謝，又怎么對得起上百號陪著咱們在此淋雨的禁軍士卒呢？”
來興兒隨著她的話下意識地向四周張望：偌大的夾城內(nèi)空蕩蕩的，看不到一個人影。但聽這蒙面女子的口氣，分明自己和她已身處重重包圍之中，他壓低聲音，責(zé)問道：“你明知今晚有埋伏還要來，當(dāng)真活膩了嗎？事到如今，我再也幫不了你啦?！?p> “放心吧，他們都藏在百步開外的地方，聽不到咱們說的什么，”蒙面女子動聽的聲音里透著股說不出的從容和輕松，“你幫了我一回，我可不想一直欠著你這份人情不還。我問你，你的水性如何？”
來興兒剎那間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兩個獵人夾在當(dāng)中圍而不殺的小動物，既無助又無奈，他低頭瞅了瞅身下緩緩流動著的渠水，搖搖頭，沖蒙面女子苦笑道：“果兒姐姐不是打算逼著我跳下去吧？你既然想到要鳧水逃命，又何苦不聽勸，非要來一趟呢！”
蒙面女子聽不慣他如此稱呼自己，既羞且怒，啐道：“誰是你姐姐，要你這般恭維！我來自有道理，無需說與你聽。你既然不習(xí)水性，等會兒免不了要嗆幾口水下肚，就算是我欠你的，日后定會報答。”
來興兒聽她如此較真，仿佛別人的一丁點兒幫助都不愿領(lǐng)受，又見自己和她說了這會子話，四周寂寂無人，不像是有埋伏的樣子，緊繃的神經(jīng)開始放松下來，調(diào)侃蒙面女子道：“你不愿當(dāng)姐姐，我叫你妹妹便是。白天在尚服局織房內(nèi)我也沒留神瞧你長得什么樣，頭上頂著這么個怪怪的物事，累不累呀，不如把它摘下來，咱們好認(rèn)識認(rèn)識。我說果兒妹妹，你黑天半夜的淋著雨跑到這兒，可找著那地方了沒？”
蒙面女子抬起手給了來興兒一個響亮的耳光，開口罵道：“你個油嘴滑舌的臭小子，不是芙蓉有言在先，我今晚便廢了你！地方我已找到了，怎么，你當(dāng)真要祭拜嗎？”
她的話音未落，來興兒就聽到黑暗里有人大聲命令道：“眾軍士上前，抓活口?！宾畷r之間，東夾城內(nèi)亮起了無數(shù)火把，足足上百名身著鎧甲的軍士布列成扇形直朝著龍首渠邊逼了過來。
蒙面女子見此情形，冷笑一聲，陡地摘下頭上戴著的幕笠，塞在來興兒手里，說聲：“拿住了，千萬別撒手?！彪S后一把拎起來興兒朝著龍首渠直跳了下去。
來興兒自幼生長在京城，不習(xí)水性，被蒙面女子強拉著落入水中，立時便灌了幾口水下肚，身子也急沉入水底，危急時他倒是沒有忘記蒙面女子的話，兩只手牢牢抱著那頂幕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