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節(jié)
林俏靈駕著蓮花跑車剛到工業(yè)園門口,天空飄起了雨,打在她的車窗上。她把車靠著路邊停了下來,給義滿打電話。
“什么事?”義滿的語氣耐不得煩,“你打斷我刷牙了知道嗎?你不剛走嗎?我不大會兒也就過來了,你打這電話干什么呢?什么事把你急的?”
林俏靈撇了撇嘴,說:“下雨了。我就想跟你說這?!?p> “下雨了嗎?”義滿于她預料之中的關(guān)乎起來。
“你的西裝我給你燙好了放在沙發(fā)上?!彼f完這句就掛了電話。她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她也不需要從觀后鏡里去瞧自己是什么樣子,她完全清楚自己此刻的模樣,象極了周雨蘭。她一向認為自己比周雨蘭要聰明得多,以為自己在感情上的智慧無人能敵。這種和自己心中的弱者的類似讓她無法容忍。
當她走進工廠的時候,秘書從她豪不掩飾的情緒中察覺了她的心境,問:“今天的會議還開嗎?”
“你是不是聰明得過頭了?”她說,“知道今天會議的內(nèi)容嗎?這個會議都可以取消,我這個廠也就可以關(guān)門了。趁早別浪費大家那么多的精力?!?p> 秘書聽得最后一句話,覺得“大家”兩個字真是玄奧無比。
“會議已經(jīng)準備好了。”秘書問,“周總什么時候到?”
林俏靈搖了搖頭說:“不用等他了,去通知各個部門經(jīng)理吧。會議馬上開始?!?p> 她到達會議室之后,把窗簾拉開,推開窗子,一陣微風拂過窗外軒轅柏翠綠的樹葉,飄了進來。她捋了捋自己的劉海,在會議桌主席的對面坐了下來。
不多會兒,經(jīng)理們魚貫而入。秘書打開投影和電腦,走到她跟前低聲問:“不是您主持會議么?那座位怎么空了出來?”
“等等吧?!彼龑?jīng)理們說,“周總還沒到。你們可以先討論一下,交流一下各自的意見。我先聽聽你們的想法。”
她要秘書出去給她沖杯咖啡,可是給她送來這杯咖啡的人卻是義滿。他把咖啡放到她的面前,笑著說:“都到得挺早的啊?!?p> 經(jīng)理們點頭說:“是啊,是啊?!?p> 他把頭低到她跟前說:“今天這個會議你來主持。”
“原先我也是這么想的?!绷智戊`說,“不過,我改變主意了?!?p> 義滿看著窗外說,“我心情很糟糕。這個會議很重要,不能出錯?!?p> “既然如此,那么就散會吧?!绷智戊`把義滿推開,對正在互相交流意見的經(jīng)理們說,“我和周總需要重新商定一些事情。所以,今天這個會議延后。大家先回去工作吧?!?p> 經(jīng)理們都用困惑的目光投向義滿,義滿看了大家一眼,鄒著眉頭,顯得同樣困惑,他問她:“昨晚上不是已經(jīng)商量好了嗎?主題已經(jīng)定下來了,我沒有任何異議,今天會議就照那個方案來討論?!?p> “你沒有異議。我有?!绷智戊`說,“大家散會吧。我會重新通知大家開會時間?!?p> 經(jīng)理們還是把目光朝著義滿。義滿走到主席位置上坐了下來,低著頭,沖大家揮了揮手。經(jīng)理們看到這個手勢,一個接一個走了出去。
義滿不看林俏靈,看窗外的樹。林俏靈走了過來,站在他的身后,撫mo他的肩膀說:“衣服燙得平不平?這套西裝,我很喜歡?!?p> “你什么意思?”義滿不滿的盯著林俏靈。
“如果今天你心情不好,不想開這個會議,那就不開好了?!绷智戊`說,“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讓你覺得為難。”
“是這么回事嗎?”義滿說,“你不知道這個會議很重要嗎?你不可以替我主持這個會議嗎?”
“不可以?!绷智戊`說。
“為什么?”他問。
“因為,我還有地方要去?!绷智戊`說。
“你也有事?”義滿問。
“是的。”她說。
“去哪?”他問。
“去你要去的地方?!彼f,“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要跟著你?!?p> 義滿嘆口氣說:“你怎么這樣呢?你這不是纏著我嗎?”
林俏靈咬了咬牙,走到窗前,背著他說道:“那好吧。你去吧?!?p> 義滿起身便要走,林俏靈說:“等等。還有件事?!彼剡^身來,望著義滿,繼續(xù)道:“紅園的房子是我買的。我把它看作是我們的家??墒悄阋恢辈幌矚g住在那里。我知道,都是我在勉強你?!?p> “怎么說起這種話來?”義滿走到她的跟前說,“我很喜歡紅園。住在那里很好。我知道,我拒絕和你住一個房間,你很不開心。可是你不要多心。結(jié)婚這個儀式,我現(xiàn)在看得很重。我希望我們的婚禮是一個真正的起點。”
“義滿。我想你知道,勉強一個人,讓對方很累,自己也一樣,很疲憊?!彼f,“所以,從今往后,我都不會再勉強你任何事情。包括你現(xiàn)在說的話,如果是勉強說出口的,你可以把它收回去,我不會傷心?!?p> 義滿表情凝重的說:“沒有人可以勉強我說不愿意說的,勉強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以前如此,以后,也一樣如此?!?p> 林俏靈貼到他的懷里說:“抱我。抱緊我?!?p> 義滿依言做了。
林俏靈說:“你想去哪就去吧,我不管了。只是你早點回來。每次找不到你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呆在皇朝咖啡店。那里的人都認識我了,說,只要下雨,我就會去哪里。”
義滿聽了這話,沉默了,他坐下來,牽著林俏靈在他旁邊坐下,說:“是啊,只要下雨。就是這雨?!?p> “以前你沒有這個習慣?!绷智戊`說,“從斷崖回來之后,就開始了,一下雨,你就要消失,誰也找不著你。去了哪里,跟誰你也不說。我去斷崖也找過你。你這樣子很讓人擔心,要是哪天突然沒有回來了,我該上哪兒去找你呢?”
“我還真不自覺,自己怎么養(yǎng)成了這么個習性。”義滿說,“我總是去去就回,也不知道你在為我擔心?!?p> 沉默片刻,他又說:“我確實是不想跟別人提這回事。”
“你可以不提?!彼f,“可是這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關(guān)于哪方面的?總叫我心里有個底。”
“因為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他說,“我甚至連為什么不想跟別人提這個事也覺得迷糊。這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可我就有一種羞于見人的感覺,怕別人知道。這會讓別人看起來很奇怪,我知道,容易引起別人誤會,可是,你叫我怎么說呢?自從上次事件之后,我心中確實痛苦無力,走路的時候,看起來穩(wěn)健如飛,實際上呢?我在擔心我的每個下一步都會摔在地上。軟綿綿,這是我最害怕聽見的三個字,我可能隨時蜷縮在哪張沙發(fā)上,就再也站不起來了?!?p> “你說的什么呢?”她說,“我從來沒感覺到你象你自己說的這個樣子。你的內(nèi)心很強大,這是一直以來你給人的印象?!?p> “沒錯,那是因為一場雨。在雨中,我找到了一把傘?!彼f。
“一把傘?”她問,“什么樣的一把傘?”
“很普通的一把傘,小花傘。”他說,“一個小女孩撐著它。當時我開著車,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應(yīng)該是放學的時候,那個小女孩,撐著傘,從我的車前走了過去。我無法解釋是因為什么,我的心情突然轉(zhuǎn)變了,我仿佛看見了太陽一般,我的眼前一切亮堂起來,揮之不去的壓抑情緒瞬間消失,我仿佛一直站在這個世界之外,然后霎那間,被拉回來了,這個世界重新?lián)肀Я宋?。這種奧秘,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更無從解釋。我只知道,它確實發(fā)生了。然后,我下車,我追上了那個小女孩,我買下了她的傘,我把她送回了家。”
說到這里,他停下來看林俏靈,問:“你不相信?你應(yīng)該相信,我沒有說夢話。”
“我相信?!绷智戊`說,“你繼續(xù)說,我在聽。”
“就是這樣。我就有了這么個習慣。”他說,“下雨了,我就去商場買那樣一把小傘。我自己也覺得荒謬,可是我無法抗拒。我要不買傘,我過不了雨天。真的,我發(fā)誓,我以前不是這樣的。靜熙在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這種習慣,和傘有關(guān)的故事從來沒發(fā)生過。所以,這和靜熙一點關(guān)系沒有。我無從解釋?!?p> 他望著林俏靈,問:“你不相信?”
“不。我相信”林俏靈說,“只是,你的傘呢?你說你每逢下雨就買一把傘,傘在哪里?我從來沒見過你帶著傘回來。”
“放在一個荒蕪的地方。”他說,“認識靜熙之前,我住的地方?!?p> 她盯著他的眼睛看。他沒有躲避。
他繼續(xù)說:“一個孤獨的地方。孤獨,懂嗎?”
“不懂。”她說。
“我和雨蘭不是同一個生身母親。”他說,“現(xiàn)在,懂嗎?”
她搖搖頭。
“閉上眼睛。我說,你想象。在危河下游處,有一小村子。村子里只有幾戶人家,而且相互間隔著大片農(nóng)田,離得很遠。我父親在這個村子蓋了一棟兩層小樓,送給了一對夫婦,把我交給他們照看。這對夫婦沒有孩子,白天他們出去干農(nóng)活,就把我鎖在房子里,隔著玻璃窗戶,我望著綠油油的農(nóng)田。我就看那一望無際的綠。綠,刺眼的綠。有一年冬天,下著大雪,還是只有我一個人,呆在那房間里,整整一天,隔著玻璃窗戶,我就看白??粗黄?,還有那飄舞的白。天地之間誰也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只有我,一個在玻璃窗上呵了氣畫畫的我。”他說,“你感覺到了什么?”
“沒有盡頭。”她說。
他打了一個響指,說,“完全正確。孤獨,就是沒有盡頭?!?p> “你父親為什么要把你放去那么遠的一個地方?”她問,“那對夫婦為什么要把你關(guān)在房子里?”
他捏了捏鼻子說:“都說是為了我的安全。那農(nóng)民夫婦為了安全是因為房子附近就是河,一怕我走丟,二怕我掉河里了,沒人救。我父親說的安全,我就不懂了。不想懂?!?p> 林俏靈跟著義滿去了他說的這座房子。農(nóng)民夫婦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那是一座沒有任何擺設(shè)的寬敞的房子。
但是,里面放滿了傘,全撐開的,一屋子的傘。
第三十九節(jié)
她叫辛萊,畢業(yè)于省中醫(yī)學院,臨申醫(yī)院高級療養(yǎng)院護士,何清源父親的專職看護。
“你是我見過的最優(yōu)雅的女人?!毙寥R說,“如果我是男人,在你面前,我一定會膽怯?!?p> “為什么呢?”何清源笑問。
“因為只要是男人見了你,就會心懷不軌。
男人們習慣于裝模作樣,在自己愛慕的女人面前,扮謙謙君子。遇上別的女人倒也罷了?!彼f,“偏偏是你這樣的,氣質(zhì)風度本身就無人能敵。在你面前難免原形畢露。”
“這樣看男人不對。”何清源說,“尤其是象你這樣的美少女,這種態(tài)度更是不該?!?p> “我可是看穿了我身邊那些男人的真面目?!彼f,“不對我獻殷勤,看著倒也很正常,一來獻殷情我覺得不順眼。你不也討厭男人嗎?你可是一直一個人過,而且對男人好像也沒有興趣?!?p> “這話可錯了?!焙吻逶凑f,“我可是一直和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而且對這個男人很有興趣?!?p> 辛萊瞪大了眼睛看著她,“這么大的事你都一直瞞著我?你可真有本事!”
“我哪里瞞你了?”何清源說,“我說的是小桔燈啊,他可是標準的帥哥,完美的男人。”
“這倒沒錯。這個男人我預定了?!毙寥R說。
“那可不行。他是我的。一輩子都是我的心肝寶貝?!焙吻逶凑f。
“你說了不算。得問他自己?!毙寥R說。
其時,兩人短衫短褲正坐在沙灘上,何立就旁邊淘氣的挖沙洞。辛萊一把將他抱過來,摟進懷里,問:“小桔燈,長大了做姐姐的老公好不好?”
何清源說:“你問的他聽不懂,你應(yīng)該這樣說,寶貝,告訴媽媽,你想和誰在一起過一輩子?。俊?p> 何立掙脫了辛萊的手,撲向何清源,抱著她的脖子說:“和媽媽過一輩子。”
辛萊想拍何立的屁屁,但是她忽然發(fā)現(xiàn),何清源的眼角有淚花在閃動。
“你經(jīng)常跟小桔燈說這樣的話?”辛萊問。
“是我教的?!焙吻逶凑f,“和什么人過這一生,是最安心,最幸福的?當然是小桔燈。他的一切都是從我身上來的,他的血,就是我的血,他的肉就是我的肉。他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男人,永遠也不會背棄我,離開我的男人?!?p> “你這么一說,倒是真的提醒我了?!毙寥R說,“我一直在想,該找個什么樣的人過這一生。追求我的人很多,可是他們千篇一律的虛偽表演已經(jīng)讓我喪失了信心。尤其是聽你說了自己的往事,我對他們已經(jīng)不抱有任何幻想。有一首歌,名字叫《寂寞讓你更快樂》。寂寞確實很美,卻不得長久,不得終其一生去感受。什么樣的伴侶是最舒心的,我現(xiàn)在知道答案了?!?p> “這是我們女人的幸運?!焙吻逶凑f,“男人相較之下,倒真是可憐的呢!”
碧藍的海水一浪接一浪撲向沙灘,不知不覺,就有浪花濺濕兩人的雙腳,小桔燈的沙洞塌了方,成了個小水坑,小桔燈去淘里邊的水,竟拾起一只漂亮的貝殼來。辛萊見了十分欣喜,搶著要,小桔燈倒有大方的氣度,隨她拿了去,毫不在意。
太陽從一座小島后邊落了下去,兩個女人分別牽起何立的左右手,沿著沙灘往回走。
“幫我去弄弄我的那些花兒吧?!焙吻逶凑f,“知道我有什么愿望嗎?”
“知道。”辛萊說,“讓你的花擺滿這座城市的陽臺?!?p> “這并不重要?!焙吻逶凑f,“我夢想,我能種出一種灰色的花。大自然里面,生機勃勃的東西都是彩色的,美麗,然而不得長久?;疑芾洌馕吨豢赡?,頑固,甚至死亡,可是灰色,能永恒。我看多了曇花一現(xiàn)的悲傷,希望能有一種灰色的花,永遠的花,象巖石一般盤踞心頭?!?p> 在海藍之家,辛萊發(fā)現(xiàn)了何清源收藏的歌碟。她本想著帶兩張回去,在自己的房間里協(xié)助自己和孤獨作戰(zhàn)。她翻找,就看見了那條半月形的鎖扣項鏈。她隨口冒了一句:“這條項鏈看著真眼熟?!?p> “你見過?”何清源問。
“好像見過這種模樣的。”她說,“我有個同學,叫何冰清,很時髦的一個女孩,她好像就有這樣一條項鏈,因為樣式太老土了,所以我只見了一眼,便印象深刻。她的比你新,不象你的這么舊?!?p> “可能相似罷了?!焙吻逶凑f,“這條項鏈是獨一無二的。給我放好吧,別弄壞了?!?p> 辛萊問:“從來不見你帶首飾。上次和你逛商場,提起項鏈你就皺眉,我以為你不喜歡呢,哪知道這么條不堪入眼的項鏈你卻藏得跟寶貝一樣。你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呢?”
何清源說:“喜歡不喜歡,都是一種感情,由心來作主,管它在眼睛里是漂亮還是丑陋?”
辛萊問:“是小桔燈的父親送的?”
何清源說:“你別亂猜。它是一個小孩送我的。送給我的時候,我也還是一個小孩?!?p> 辛萊笑道:“這么說來,你心里有兩個小孩了?我要告訴小桔燈,你對他不忠。我看他還跟不跟你過一輩子?!?p> “倒真是有些不忠?!焙吻逶凑f,“很多時候,我都不由自主的去想,他在哪呢?在做什么呢?我都已經(jīng)這么成熟了,他也應(yīng)該是個睿智的成熟男人了吧。他的妻子是什么樣子?他愛他的家嗎?他想起過我嗎?他記得他送出來的這條項鏈嗎?”
第四十節(jié)
有一天,何清源去市區(qū)給一個獨居的女人送花,繞了半天的冤枉路,等送花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她以為小桔燈會在尚明叔家里。但是屋子里不見人,她給元燕打電話,元燕很得意的跟她說,她和尚明叔兩個人在市里面玩,而且晚上不回來了,住香格里拉大酒店。對這種稀罕的奢侈,她沒有好奇的心情,也不想因為自己的焦慮而敗壞了這種奢侈的價值。她想也許小桔燈就在海瀾之家的哪個角落睡著了也說不定。
她掛了電話,回到家,把房間和院子里的燈都打開來,小桔燈果然躺在一盆映山紅旁邊。卻不是睡著,而是口吐白沫,身邊還有破碎的映山紅花瓣。她臉色倏忽變得煞白,沖過去將小桔燈抱起來,急急忙忙便往衛(wèi)生院跑。
剛出了院門,就撞著一人,卻是義滿。義滿見狀,趕緊將停在附近的越野車打開,叫她上車。
“去鎮(zhèn)衛(wèi)生院,沿著大馬路往前開,到三叉路口那兒往右,過兩三百米就到了?!彼f。
“我知道路?!彼麊?,“孩子怎么了?”
“我不知道?!彼郎I水已經(jīng)出來了,“他鼻孔沒有氣了。”
義滿踩離合換五檔,加油門,不用按喇叭,單是發(fā)動機的吼聲已經(jīng)嚇得其他汽車紛紛讓開道來。才幾分鐘,汽車就到了醫(yī)院門口。
義滿從她手里接過小桔燈,直接往急診室跑。孩子還有心跳,醫(yī)生撬開他的嘴,看見了滿口嚼碎的映山紅花瓣,再問何清源大致情況,立刻決定清腸洗胃。插氧,灌紅糖水,注射解毒藥品。
小桔燈的身體活過來了,人卻沒醒。醫(yī)生說小桔燈誤食映山紅花瓣導致中毒,而且救治時間也被耽誤了。命是保住了,但以后是什么情況還難下結(jié)論。
“孩子應(yīng)該沒有吃晚飯?!贬t(yī)生說,“所以才會摘花瓣吃?!?p> 這句話叫何清源哭出聲來,她說:“我跟他說過,花瓣不能吃的。他一定是餓壞了?!?p> 她捧著小桔燈蒼白的臉,淚流不止。她不停的責怪自己,義滿站在她身后,拍拍她的肩膀,說道:“別太傷心了,這不是你的錯?!?p> “我至少該和尚明叔說一聲?!彼f,“我在城里誤了時間,只知道著急趕回來。我想過給尚明叔先打個電話,卻硬是沒有這樣去做。我以為小桔燈自己也會到爺爺家里去。平日里,小桔燈要是不過去玩,尚明叔也會找過來?!?p> “孩子不會有事?!绷x滿說,“我會請最好的醫(yī)生來給他治療。他的健康,我負全責,不管多大的代價,我一定保證讓小桔燈的身體絲毫無損。”
何清源抬起頭來看義滿,說:“你說話當真?我知道你是有錢人,我知道你能做到,你不會僅僅是安慰我才這樣說的?”
“我對你,言必行,行必果。”義滿說。
“你要給我保證,你這么說,不是為了安慰我講的空頭話?!焙吻逶凑f,“我給你跪下?!彼酒鹕韥?,抓住義滿的胳膊,要給他跪下去。義滿把她攙住。
“該下跪的人是我?!绷x滿說,“是我的過錯。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全部是我的責任?!?p> 何清源一把抓住他的領(lǐng)口,前攘后推,傷心且失望,她說:“我就知道你說話只是為了安慰我。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跟我說這樣的話,只會讓我更傷心。我不要聽你的話,你走開!”
義滿說:“你聽我把話說完?!?p> 何清源說:“什么話我都不聽,你出去。”
義滿說:“那好吧?!?p> 他走出了房間,在門外走廊的長椅上坐下來,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但是過了一會兒,他拿起電話,給秘書打電話,他說:“你現(xiàn)在帶五十萬元支票,去兒童醫(yī)院,把所有的主治醫(yī)生給我請到觀藍鎮(zhèn)來。我現(xiàn)在就在觀藍鎮(zhèn)的醫(yī)院等著你。一個小時內(nèi)把這事情給我辦妥?!?p> 秘書說:“好!”
他呼了一口氣,仰頭靠在墻上。何清源從病房里出來,站在他面前看著他。他象學生見了老師一樣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為什么這么對我?”何清源問,“我只是一時的情緒,并沒有真的奢望你這么做。為什么?”
“尚明叔是我請他們?nèi)ナ欣锿娴??!绷x滿說,“因為,我想在他們的房子里住一晚上。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有這個想法。所以,我把他們請到酒店去住,好把房子給我騰出來。沒想到我剛過來,就碰上小桔燈出事?!?p> “我還住著你的房子?!焙吻逶凑f,“我對你的態(tài)度很不好,我道歉。我真的只是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我并不真心想對你那么無禮。因為我知道,你也是心里多苦的人。我很心疼??墒莿偛耪娴木蜎]有想到這點。尚明叔跟我講了你的事情。我,其實很心疼。對不起?!?p> “沒關(guān)系?!绷x滿說,“其實沒什么。如果你不介意,能不能跟我說說小桔燈的父親?------不要介意,我也聽尚明叔說了你的事。你為什么會把自己弄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這個樣子也沒什么不好?!彼谒呐赃呑讼聛怼!坝袝r候,人需要相信命運。你說呢?”
他點了點頭,“改變不能接受的。人的天性如此??墒俏覀冞€得學會,接受不能改變的。命運可能會將你遺忘一段時間,但它從未放棄對你的主宰。”
“你現(xiàn)在,”她問,“忘記了嗎?”
“誰?”他問。
“她?!彼f,“其實我想告訴你,既然她已經(jīng)結(jié)了婚,那么她便是一定已經(jīng)將你忘記了。所以,你再惦記著,沒有什么意義?!?p> “我已經(jīng)忘了?!彼α诵φf。
“這便好。”她說。
兩人并坐著,感受沉默。他又說:“你沒有打算再找個人?”
“我沒有結(jié)過婚?!彼f,“直接有了這個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她接著說,“我恨過那個男人。只是恨過。現(xiàn)在卻覺得,得失永遠是平衡的,人唯一要努力去做的事情是盡早的醒悟?!?p> 兒童醫(yī)院的醫(yī)生很快就過來了。他們認為小桔燈的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但是建議轉(zhuǎn)到兒童醫(yī)院觀察。因為義滿的大方,醫(yī)術(shù)高超的醫(yī)生們爭搶著抬擔架,將小桔燈放到救護車上。
時間已是深夜,何清源上了義滿的車。義滿要送她回去休息,但她放心不下小桔燈。義滿跟著救護車到了兒童醫(yī)院,陪著她熬夜。
第四十一節(jié)
林俏靈想了很久,還是退了出來。她的手里提著給義滿的早餐。她從工廠那邊過來的?,F(xiàn)在蹲兒童醫(yī)院門口的一棵大樹下,流著淚。
她的左手緊緊的拽著自己的褲腿,她扭褲腿,使勁的扭,似乎這樣還不夠,她掐自己,皮膚白皙的胳膊何嘗受過這樣的欺辱?
義滿明明說在廠里要加一整夜的班,她怕他累了,做了早餐送來,卻聽秘書講,義滿在兒童醫(yī)院,問不清秘書其中的緣由,她心急火燎的趕來,卻看見特護病房里,她從未領(lǐng)略過的一種體貼。愛情上的不公平,是這個世間的痛中之痛,不在于它的毒有多深刻,只在于它的干脆,它的無忌,還有,它的普遍。
抬頭看天邊的霞吧,它美了你的心,卻也未曾聽聞一句你的贊美,依舊如來時那般輕巧的消弭。
“她是誰?”何清源問。
“我的女朋友?!绷x滿說。
“我想她一定誤會了?!彼f,“我去找她?!?p> “我去?!彼×怂?,說:“我去就可以了?!?p> 他出了房間,何清源站在窗子后邊,看窗外樹下蹲著哭泣的女人,她低下了頭。沒有多久,義滿回來了。
“她走了。”義滿說。
“你叫她一個人走了?”她問,“她走了,你留在這里做什么?小桔燈已經(jīng)沒事了?!?p> “她自己要走的?!绷x滿說。
“那她怎么想?”她問。
“愛怎么想就怎么想。”義滿說。
“你怎么可以這樣?”何清源說,“你傷了她的心你知道嗎?”
“我知道?!绷x滿在床邊坐下來,低下頭。
“你什么意思?”何清源一把抓住他的領(lǐng)口,說,“你給我把她叫回來。”
義滿笑了,問:“你這樣是做什么?”
“我要打你?!焙吻逶凑f,“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怎么可以故意傷人?就算你們之間有什么,你也不能給我弄一身臟水?!?p> 說這句話的時候,何清源的表情凝重,眼眶潮濕而明亮。
“你這話什么意思?我聽不明白?!绷x滿說。
“你要向她解釋清楚,我們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彼f。
“可能嗎?”他說,“我和你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我費勁的幫助小桔燈,你倒說和我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你認為我隨隨便便就會對一個陌生人這么好嗎?”
“那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你說,”她說,“我們的確不是陌生人,可是我們之間又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不是認識尚明叔,我們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存在?”
“我認識你。”他說,“很早,很早之前我就認識你。你不用吃驚,我沒有開玩笑。”
她并非吃驚,卻是緊張。她問:“在多久之前?”
“大約三年之前?!彼f。
“可我并不認識你。”她說,“你一定是認錯人了?!?p> “你是拉大提琴的?!绷x滿說。
“尚明叔告訴你的?!彼f。
“我親眼看見的?!绷x滿說,“在月牙灣度假村,一個慶祝會上。你,紅色的風衣,白色的提琴。有這回事嗎?仔細想想吧?!?p> “那么久遠的事情,你怎么能記得?”何清源說。
“自然?!绷x滿說,“因為遇見你的時候,正是我的生活遭遇波折的時刻。而且,并不只有那一次。另外一次是在藍水橋下,你還記得有個男人去勸過你么?當時你多么痛苦,相信你不會忘記那一幕?!?p> 何清源眉頭鄒了起來,她看著他,然后無奈的笑了,說:“是你。”
他也笑了。
“你怎么認出我來了?”她說,“即便歲月刻意憐惜了我的容顏,你怎么又會想起我來?怎么確定這次見到的這個人,便是當日的那個女子?這應(yīng)該是多么不同的兩個人。我覺得?!?p>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叫做好人。我們經(jīng)常在說好人,到底什么是好人?”義滿說,“我覺得,就是經(jīng)受過深沉的痛苦以后,學會了體貼和理解,用包容和開放的態(tài)度生活的人。這樣的人,在你自己開心或者是輕松的時候,也許感覺不到她的重要,你甚至并不關(guān)心她的存在,但是當你遭受痛苦和不幸的時候,只有這樣的人,她靠近你,走近你,你才不會防范,不會排斥,不用她說一句安慰的話,你也會主動袒露出你的傷口。這樣的人,生活里能遇見幾個?你若是這樣的人,不管時間有多久遠,又會有什么不同?一個好人,就是一個好人,歲月改變不了她的眼神?!?p> “象你這樣富有的人,擁有幸福人生的人,又怎么會認出我這種受了痛苦的好人來呢?”她說,“我是那樣的一個好人,那在你的眼里,不是被感覺不到的嗎?”
“我碰見你的時候,很巧,都是我心里最不舒暢的時候?!绷x滿說。
“這倒是很難得。”她說,“見了我就不痛快,你也很稀罕。”
“我認為我承受了和你相似的痛苦?!彼f。
“這個世界上沒有相似的痛苦。”她說,“之所以覺得痛,覺得苦,首先在于它的新鮮,在于你沒有預習的機會。”
小桔燈醒了過來,喊肚子餓。立馬有醫(yī)生端了粥過來。醫(yī)生說:“早料到他肚子餓,所以預備了?!?p> 她喂小桔燈吃粥,他的電話響了,然后告訴他,他得走了。她的眉頭不明顯的鄒了一下,然后說,“好的。”又說,“謝謝你?!?p> “有什么事你給我電話。”他說,“真的要走了。”
她頭發(fā)一甩,說:“不用。不會有什么事的?!?p> “我會常去尚明叔那串門?!迸R出門時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