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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花

六 六軍縞素

兩世花 錦瑟無端.QD 4053 2007-01-22 18:32:00

    悲傷,對有些人來說是消沉;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力量。

  短短一月,我看著劉備帶著這種悲傷,召集出二十萬的軍隊。二十萬人身著縞素,軍容整肅,林立的刀戟折射著比太陽更明亮的光。

  張飛的死對于蜀漢來說,并非決定性的損失。出征的軍隊中,依然良將濟濟。趙云、黃忠、黃權(quán)、吳班、馮習(xí)、張南……這些人的作戰(zhàn)能力和江東人才的捉襟見肘讓這場戰(zhàn)爭在一開始看起來了無懸念。所以當(dāng)劉備將我?guī)е咙c將臺上,頗為佶傲地讓我看他的軍容時,我能理解他的自得之情。只是將滅的螢火看不見日光的光華,他不知道,在這一場戰(zhàn)爭之后,這些人大多無法再次回到成都。這一仗,輸?shù)袅怂南M?,也輸?shù)羰駶h的希望。

  出征前一晚,諸葛亮竟來看我。他平靜地走進我的房間,十分從容地與我寒暄。我以為他會怨恨我,然而他平和的面容讓我看到他的寬容。他的智慧足夠讓他看到,即使我不在這里,這場悲劇仍會發(fā)生。

  他始終沒和我討論這場戰(zhàn)爭,反而無關(guān)緊要地和我聊起了周瑜和魯肅生前的一些事。我們像兩個交往多年的好友般回憶著所懷念的人們的一切,仿佛我們只是一條村的鄰居,在談?wù)撝覀兯煜さ娜?,卻不去想明天的命運。

  然而我還是忍不住問他:“你應(yīng)該是不同意出征的,為何不反對呢?”

  他深深看我一眼,慢道:“反對有用嗎?”

  我微笑無語,是的,反對沒有用。

  “等這場戰(zhàn)爭過去,或許蜀吳之間能迎來真正的和平吧?!彼従徴f道。

  “你也認為吳蜀之間應(yīng)當(dāng)和?”

  “我一直是這樣認為?!?p>  我深吸一口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他。末了,我問:“可是丞相,當(dāng)年主張不還荊州的人,一直是你……”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低下頭,輕輕說道,“當(dāng)年蜀那么弱,如果不玩些花招,又怎樣存活到今天。所謂信義,不過是有實力的人才有資格說的話。”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過來,對于這個政權(quán)的所有鄙夷之情瞬間煙消云散。是啊,這個亂世,沒有誰會比誰更高尚。哪一個看起來平和雍容的政權(quán)背后,不是白骨累累。

  “對不起?!蔽铱粗?,真切地說道。

  他看我一眼,訝然道:“你沒有對不起我?!?p>  “可是……我在皇叔面前中傷你……”

  “你做得很聰明。換了我,也會這樣?!彼Φ馈?p>  我充滿感激地看著他,然后說:“然而我始終認為,你比劉備更像一個君王?!?p>  他低頭,沉默不語。

  那一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梳理得整齊漂亮的發(fā)間,竟有了幾絲蒼白。他才四十出頭,怎么這么快就有了白發(fā)?

  門外響起悉索的腳步聲。我轉(zhuǎn)過頭,看見劉禪站在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來。

  “太子有話要和影夫人說?”諸葛亮這樣問。

  他點點頭,諸葛亮便起身告退。

  他慢吞吞地走到我面前,坐在我對面,一雙漂亮的眼睛始終看著我。

  “是想問關(guān)于孫娘娘的事么?”我微笑道。

  他點點頭,然后說:“這些年,她過得好不好?”

  “她很好?!比绻】档鼗钪闶恰昂谩钡臉藴实脑?,孫尚香確實過得很好。

  他欣慰地點點頭,然后小聲說:“她還會回來么?”

  我有些悲哀地看著他,并不去回答他的問題,卻說:“你現(xiàn)在有父親,有吳娘娘,有丞相,為什么還要思念她呢?”

  “我只想她在這里?!彼麍猿种f。

  “你難道不懷念你的親生母親?”

  他猶豫了一下,然后做錯事般小聲說:“親娘的記憶,我一點都沒有了。我只是記得孫娘娘?!?p>  我嘆口氣??粗矍斑@穿戴華美卻神情悲傷的少年。我明明是對蜀心存偏見,這種偏見卻絲毫沒有延及到他身上。這一刻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要安慰他,想要他快樂,想從他身上看見一個明亮從容的影子。于是我站起來,摸了摸他的頭,輕道:“如果她不會回來呢?”

  “那我就去找她!我一個人去江東找她,然后和她在一起!”他急急說道。

  “傻瓜,”我笑起來,“你父親怎么辦?丞相怎么辦?蜀怎么辦?”

  他不說話,只是怔怔看著我。他就那樣一直看著我不動,很久,然后眼淚慢慢從眼里流出來。

  “不要哭!”我重重地對他說,“只是離別,你不應(yīng)當(dāng)哭!”

  他就真的乖乖地抹了抹眼睛,抽了下鼻子,止住了哭泣。一雙漂亮的眼睛仍呆呆地看著我,里面流露出悲哀的神情。

  我嘆口氣,又摸了摸他的頭:“總有一天,你會成為皇帝。那個時候你會面對更多無奈而殘酷的離別。如果離別會讓你掉眼淚,那你將是個淚流成河的皇帝?!?p>  他慘淡地笑了一下,說:“我從未想過那一天?!?p>  “可那一天總會到來的,而且或許很快就會到來。那個時候,你應(yīng)當(dāng)堅強,應(yīng)當(dāng)英明而睿智,應(yīng)當(dāng)明辯敵友。你的父親給你留下了足夠的資本,那個時候,你可以做一個誠信、大度、平和的帝王?!?p>  “倘若我做不到呢?”他呆問道。

  “那么,信任你身邊能做到的人。他們能夠幫助你。你要知道,所有國家的動蕩都先來自內(nèi)部的猜忌?!?p>  他點點頭,說:“丞相也常這樣說?!墒?,除了把一切交給丞相,我又能做什么呢?如果有一天丞相不在了,我又該如何呢?他們都說我不夠聰明,如果天意不在我這里,我又應(yīng)當(dāng)做什么呢?”

  能問出這樣問題的人,不是不夠聰明,是聰明得過度了。我嘆口氣,看看他稚氣而迷茫的臉,再一次摸摸他的發(fā),說出了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對我說過的、讓我記憶猶新的話:

  “人生譬如朝露,有些事情無法做到,不如及時行樂。”

  八月,蜀軍行至巴郡。而孫權(quán)請和的使者已在那里等待,同時也帶來了殺害張飛的范強及張達的人頭。

  倘若這時議和,對蜀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機會:張飛被害一事既有臺階可下,而同意議和也會讓蜀漢從此在戰(zhàn)略上保持有利地位。

  但悲傷和對戰(zhàn)爭過于樂觀的估計沖昏了劉備的頭。他將吳使逐回。繼續(xù)率軍水陸并進。

  我還是第一次在軍容如此盛大的軍隊里隨軍。從所在的山岡下往下看,舉目皆是衣著縞素的軍士,似是八月里突降的一場大雪,將江山皆盡染白。

  我曾經(jīng)以為,帶一支龐大的軍隊,只需要準備多一些的糧草就行了。然而實際行起軍來,才發(fā)現(xiàn)龐大的部隊所包含的麻煩并不止是糧草,還包括了通訊、調(diào)度等一系列問題。也是因為調(diào)度的問題,這支軍隊走得很慢。也只有維持一個緩慢的行軍速度,才能保持軍隊的有條不紊。我終于明白,淝水之戰(zhàn)中,為何號稱能夠投鞭斷流的符堅竟敗于己方軍隊的混亂。

  然而劉備畢竟不是符堅。在中速行軍的狀態(tài)下,這支大軍保持了很好的陣型和有條不紊的調(diào)度??匆妵勒能娙?,我也開始有一點點佩服他。即使是在江東,能做到這一點的將軍也沒有幾個吧。

  所以當(dāng)他趾高氣昂地召我至中軍,讓我在高處觀看他的軍隊并說著自夸的話時,我第一次沒有去駁他。捫心自問,他確是個不錯的統(tǒng)帥——倘若不是和關(guān)羽一樣,犯了自大的毛病的話,這場戰(zhàn)爭勝負并未可知。

  然而將領(lǐng)的自大,固然出自自身性格的缺陷,卻也是由于敵人故意的養(yǎng)成。正如當(dāng)年荊州的關(guān)羽,倘若不是被陸議的韜光養(yǎng)晦所迷惑,也不會如此一敗涂地。而劉備,從關(guān)羽的戰(zhàn)敗中看到憤怒,卻并未看到那導(dǎo)致關(guān)羽戰(zhàn)敗的原因。于是漸漸走上和關(guān)羽一樣的路。

  這樣想的時候,劉備疑惑地看看我沉思的臉,吩咐人將我?guī)氯ァ?p>  我被“安置”在軍中的一間營房。所謂“安置”,其實和關(guān)押差不多。劉備很小心,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人看著我,我的房中甚至沒有設(shè)紙筆。雖然每天傍晚能在軍中四處散散步,然而身后總是有兩個人不遠不近地跟隨。

  對于這種狼狽的處境,我也只有無奈接受。

  一天傍晚,我在軍中“放風(fēng)”,隨意地走到了馬房。那一匹匹雄壯的戰(zhàn)馬正整齊地列在馬廄,接受軍吏的梳洗。

  我看見漂亮的馬便覺很喜歡,于是走入馬廄,打量那些戰(zhàn)馬。

  這馬廄只一個出口??词匚夷莾蓚€人便沒有跟進來,漫不經(jīng)心地在門口徘徊。

  “影夫人……”

  我正走到一匹馬面前,這時突然聽見一個很小的聲音喚我。

  我驚訝回頭,卻并不見什么人在和我說話。隔著兩三匹馬的地方,有個小兵正背對著我在喂馬。

  “影夫人不要回頭看我,”那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我確認了正是那個背對著我的小兵在說話,“恐防別人看見,請影夫人轉(zhuǎn)過頭去,我們就這樣說話。”

  于是我心領(lǐng)神會地回過頭,裝成很欣賞那匹馬的樣子,撫mo它的鬃毛。

  “你想做什么?”我低聲問道。

  “我想要救影夫人出去。”

  聲音中卻是很濃重的巴蜀口音,我好奇地問:

  “你是誰?為什么這樣說?”

  “夫人不必懷疑,在下曾跟過寧老大一段時間。寧老大這次放話出來,要我們保夫人平安。既然如此,縱在下肝腦涂地,亦在所不辭。”

  “寧老大?可是甘寧?”我好奇問道。

  “正是,軍中有十余人都曾是寧老大舊部。都要誓死救夫人出去?!?p>  這個不良中年,可真有本事。我忍不住微微笑起來。

  “王方!過來領(lǐng)糧草!”

  馬廄外有個人急急喊他。

  “稍后便到!“他應(yīng)了一聲,又低低地說:

  “我有事先去了。夫人先回去吧。以后沒事便往這里來,我們在這里互通消息。夫人放心,一定要讓夫人平安離開蜀營?!?p>  我點點頭,又忍不住問:“你們跟隨甘將軍,也是他在巴蜀時的事了吧?這么多年過去,既身在蜀軍,為何還要聽從他號令?”

  “夫人不知,在下年少時貧賤微小,那一日路過寧老大的船,見寧老大正在吃江東千里運來的莼菜鯉魚羹。在下從未嘗過莼菜,便駐足多看了兩眼。寧老大不嫌在下鄙陋,竟邀在下進席共食。如此看得起在下,在下終生難忘。”

  我訝然回頭,看見他的身影正漸漸遠去。他的身影并不高大,卻格外令人難忘。

  誰言蜀人無義?我在心中低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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