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過去,然后建安五年,邁著它沉重的步子,不可抗拒地來到。
這一年應該是多事的一年。許多舊的東西在這一年死去,新的東西從這一年開始萌芽。
我了解這一年發(fā)生的所有故事,盡管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是什么。
茹已經(jīng)會咿咿呀呀地發(fā)出聲音了。是個很可愛的孩子,一雙眼睛又黑又亮,沒有絲毫人世間的陰影。
甚至一直在我心目中以酷哥身份存在的周瑜,見到茹時,也忍不住將她抱在懷中,發(fā)出滑稽的聲音逗她笑。
真是讓人汗顏但溫馨的場面。
很奇怪,茹對我的依戀竟不亞于對她的母親。只要隔幾個小時不見我,她就會開始哭鬧,然后會有人前來尋我,我急急地趕去,她會帶著尚未干去的眼淚投入我懷中,依戀地將玫瑰花瓣一樣的嘴唇貼近我的臉。
因此我成了孫府的常客。在會稽的兩年,我陸續(xù)見到不少史書上的名字。
這本該是讓人開心的事,然而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卻漸漸陷入難過。
見到的人越多,我越發(fā)現(xiàn),在這樣一個世界,這樣一個男人爭霸弄權的社會,女人的身份只能是看客——即使你懂得很多,即使他們對你很客氣。
那一晚孫尚香的話,如同毒藥般縈繞著我的思緒。如果是剛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幾年,我會對自己說:“是看客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我是為他來的,至于身份是什么,這并不重要?!?p> 然而現(xiàn)在卻不同了,一方面我不想像上次那樣狼狽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另一方面,見多了這個時代的風云變化,我想我既然來到這里,就不應該只是一個看客。
但我越是這樣想,就越是失望。
孫策決定進攻吳郡時,我找了個機會,努力勸說他不要殺死太守許貢,同時盡量保護當?shù)氐氖孔濉?p> 他很有禮貌地安靜聽我說完,也許他根本就沒聽我在說什么,然后他“哦”了一聲。
隨后他開始客氣地請求我,在他行軍時,多照顧照顧他的家人。
一個月后,當我們開始準備搬去吳郡時,太守許貢的死訊傳到了會稽。
這真是讓人惱火而又無可奈何。孫策不是那種武斷專行的首領,因為他連拒絕的話都懶得說。他只是禮貌地聽你說完,然后繼續(xù)我行我素。連辯駁的機會都不留給你。
起先我只以為是因為我人微言輕,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對于手下的人的進言,他也經(jīng)常是如此處理。
他勇敢、慷慨、積極,他身上有一種類似太陽的光芒,但正因為這光芒過于明亮,他看不見群星的璀璨。
包括他所在城市的居民,說起他的時候不是說“吳侯又打了勝仗”,而習慣說“將軍今天又在馬上掛了幾個人頭回城來了”。
所以有時候我會想,在盛年死去,對他來說也許是一種幸運而非不幸。又或者,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選擇。
在最輝煌的時候消逝,然后便可不朽。
到吳郡后沒幾天,孫權從沙羨回來了。這兩年來,他一直跟著孫策南征北戰(zhàn)。每平定一處,他就留在那里準備下一次征程。因此算起來,我也有兩年時間沒見他了。
奇怪的是,即使兩年不見,他仍記得我。他找人給我送信,說希望和我喝酒。
他在太守府后院接見我。他像對待男子般對待我,挽我的手入****方方給我倒酒。我很懷疑他有什么別的目的,不久這種懷疑就被驗證了。
幾杯酒下肚,他沉默了一會,突然說:“來自虛無的預言,我本來是不愿意相信的。但大家都在說姑娘的預言十分準確,我也想聽聽姑娘有什么話要對我說?!?p> 我說:“大人既然一開始就不相信,那就請一直不相信下去。預言只是迷茫的人才需要的東西?!?p> “如果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就處于迷茫中呢?”
他突然這樣說道。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他站在窗邊回頭看我,微藍的眼中真有一些迷茫。
我漸漸明白過來??礆v史時目光很容易被他的父兄吸引過去,因此完全不曾用他的立場來思考過。可這個時候,我突然明白過來。
他今年也有十九歲了,孫策十九歲那年,已被人稱為“江東小霸王”。帶起的一團火,燃遍了江東的土地。
而孫權,他有孫策所沒有的才華,但是這樣的才華好比星光,即使再耀眼,也會被陽光蓋過。
所以他迷茫,因他不知前面的路該如何走。
于是我柔聲對他說:“大人完全不必迷茫,大人有屬于自己的寬闊的路,日后大人前途不可限量。”
他就笑起來,他說:“我東吳每一個男兒前途都不可限量。這樣的話我懶得聽。”
我心情矛盾地看著他。有一個天大的秘密就在我嘴邊,可我想,要不要告訴他呢。
我最終還是決定說。
我靠近他,輕聲在他耳邊說道:
“會有很悲傷的事情發(fā)生,可請大人一定要振作起來。從此大人便是這江東的主人?!?p> “你說的悲傷的事情是指何事?”他驚訝地看著我。
“不過太久,吳侯就會去世?!蔽逸p聲說。
他好象是突然被人點中了穴道般,一動不動地看了我許久,一直到我以為他真的不會動了,他卻突然跳起來。
他把一個杯子狠狠砸碎在地上,然后指著我大罵起來。
“我兄長勇武過人,身強體壯,你憑什么說這樣的話?你這個騙子!你竟然敢詛咒他!”
我瞠目結舌,正想說話,這時門口跑進來兩個帶刀的衛(wèi)兵。
“把她關起來,”孫權恨恨地指著我,“等到她知道自己錯了的時候,我要殺了她?!?p> 然后,我就在陰暗潮濕的地牢里,心情沉重地檢討自己的行為。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幾千年來,江湖騙子能夠一直存在,因為他們再虛假的好聽的話,總是比真實的噩耗受歡迎。
然而再怎樣不當,我也沒想到他會把我關起來并要殺了我。貉子,碧眼小兒,紫須賊,我在心里把自己能找到的關于罵他的詞匯都痛快地念了一遍,仍然不能解恨。
我知道最終我的預言會成真,但我不能確定的是,當這一切成為現(xiàn)實時,他會不會更加惱羞成怒而將我殺掉?我想得越多,越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聽天由命。
而且更讓人悲傷的是,我來到這個時代,我見到有著神話色彩的孫策,然而在他要離開這個世界時,我卻不能見證,我無法向他告別。
從牢房的天窗看出去,還是能看見一方天空。有一天夜里,我看見一顆赤色的大星拖著長長的尾巴,轉眼消失于星海。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再見,小霸王。
兩天后的一個夜里,有士兵走進來,打開我的牢門,將我?guī)У酵饷妫f:“你可以走了?!?p> 孫權畢竟還不是個背信棄義的人。盡管如此,我心里還是無法原諒他對我這樣冒犯的行為。我忍不住問那個士兵:“孫權呢?”
他驚訝地看著我,終于還是說:“在他自己房間里?!?p> 我說:“他在自己房間里做什么?”
士兵猶豫了一下說:“將軍自從吳侯去世后,便一直在自己房間未出來過?!?p> 我解恨地想,反正我以后也不能在這里呆了,去奚落一下他也好。我便擺出一臉哀憐的表情,對士兵說:“帶我去見他。”
他將我?guī)У綄O權房間門口,然后說:
“我們進去將軍會怪罪,請姑娘自己進去?!?p> 我點點頭走進去,然后他輕輕從外面將門關上。
屋里沒有點燈,四處一片昏暗。窗上換了白色的長長的紗簾,有風吹過,那些紗簾便在空中飛,如同招魂的幡。
我猶豫地往里頭走,卻沒有一個人出來迎我,我也沒看到一個人影。整個屋子像死去般沉寂。
在我以為屋里沒人時,卻聽見屋角傳來了非常輕聲的啜泣。
我聞聲尋去,發(fā)現(xiàn)孫權蜷伏在屋角的地上,那姿勢竟像一只受了傷的獸。
他低著頭,長長的發(fā)散落開來,覆在臉上。淚水仍在不停順著面頰滑落。我去扶他,而他衣襟間,竟也是濕漉漉的一片。
原來準備好的奚落的話一下子被忘到九霄云外,我不由可憐起他來。我扶著他,發(fā)現(xiàn)他的雙肩其實還很單薄,他哭泣的臉,看上去竟完全是個孩子。
只是個孩子啊。我在心里嘆氣,然后安慰他。我說請保重身體,請坐起來吧。
“你為什么還來這里,你不是可以走了嗎?!彼粏≈ぷ诱f。
我無言以對,只是盡量溫柔地替他將頭發(fā)梳起來。他也沒有拒絕,只是跪坐在地上,木然任我為他梳理。
“你太殘忍了。我真希望是你錯了,我真希望我可以殺死你?!彼州p聲說。
“如果殺死我能讓你好受些的話,就請你殺死我吧。”我也很平靜答道。
他不說話。過了一會,他又開始流淚。我用衣袖去擦他的眼淚,他突然轉過身來,抱住我的身子,放聲大哭。
“我該怎么辦?該怎么辦?”他邊哭邊問。
我很平靜地拍著他的背。我的聲音平靜如水。
“沒什么怎么辦的。這對你的心中的兄弟之情來說,是壞事;但對你自身的前途,對江東,對整個天下來說,卻未嘗不是好事?!?p> 他的哭聲輕了一點了。
“今后江東的路,將由你引領著走。你能夠改變這天下,你只是自己不知道。”
他突然松開我,認真地看我的臉。
“我如何改變這天下?從來都是兄長征戰(zhàn)南北,我在后面協(xié)助他。可現(xiàn)在他去了……”
想到這里,他又開始抽泣。
“能夠征戰(zhàn)的人從來都不會找不到。周瑜,魯肅,程普,黃蓋……他們都是這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將相,他們都能夠獨當一面,然而——”
我看著他的眼睛,很嚴肅地說:
“然而能夠帶領他們,讓他們每個人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出自己的才能,這個人,非你莫屬?!?p> 他有些迷茫地看著我,又看看窗外的天。這一夜的星空格外璀璨,點點光芒的連綿,宛如海洋。
“你的征途是星之大海?!蓖蝗幌肫疬@句很喜歡的臺詞,我隨口這樣說道。
“星之大海?”他回頭來看我,嘴角竟有了些笑意,“這句話,很美?!?p> 我不作聲,給他遞上干凈的手帕。他接下,然后說:
“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下?!?p> 我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孫尚香抱著茹站在那里。
“嫂子好不容易睡著了,我抱她過來看看哥哥。哥哥怎么樣?”孫尚香問我。
“應該沒事了,”我接過熟睡的茹,她很伏帖地趴在我胸口,“你去睡一下吧?!?p> “我不,我要在這里等哥哥出來?!彼軋詻Q地搖頭。
然后我就陪她一起坐在門口的石桌旁等。等著等著,我們竟都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你們怎么在這里睡覺?著涼了怎么辦?”
一個身影突然將我們從夢中喚醒。我睜開眼,看見孫權站在那里。
他換了套新衣,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地套在帽子里。除了眼睛微腫,在他身上幾乎再看不見那個哭泣而無助的少年的痕跡。他堅定地站在寶藍色的天幕下,一顆啟明星在他頭上分外明亮。
我們看著他,竟說不出話來。
“你去送信給所有能通知到的官員,孤今天要召大家議事?!彼麑σ慌缘男l(wèi)兵說,聲音堅定而清醒。
“另外,準備兩匹好馬,同時通知軍部,孤要去各地巡軍?!?p> 旁邊的士兵受了他的感染,立直了腰桿聲音明亮地答應著,然后轉身精神抖擻地傳令去了。
“你,還不回去換套衣服?!彼粗?,語氣竟像大人對小孩的責怪。
“我這就去?!蔽颐悦院卣酒饋?,準備走開。
“換套方便行動的衣服,今天議事完后,你陪孤去巡軍?!彼蝗贿@樣說。
我驚訝地看著他?!昂线m嗎?”我忍不住問。
“為什么不合適。”他很堅定地說,“這是孤的命令?!?p> 我看了他很久,然后迅速地站起來,邁著大步子走回家。
回家路上,一輪朝陽正從城市的邊緣緩緩升起,而我潮濕了許久的心,也在這朝陽的照耀下,漸漸明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