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取得益州的消息傳入建業(yè)時,孫權(quán)正忙于征皖后所得幾萬百姓的安置。在周瑜離去后的這幾年里,他無論是在軍務(wù)還是政務(wù)方面都開始親力親為,并且仿佛挖掘出了身體中潛伏的精力般樂此不疲。他一邊迅速地翻閱著卷宗,一邊聽取了使者的匯報。末了,他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說:“這下他該將荊州還回來了吧?派子瑜去。”
諸葛瑾面有憂色地領(lǐng)命出門去了。我送他到門口,然后回過頭來偷偷看了眼孫權(quán),發(fā)現(xiàn)他正好在盯著我,臉上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呢?”他直直地問。
“我在想,”我嘆口氣,隨手關(guān)上了門,“您該有很好的涵養(yǎng)才是。”
他總算沒忘記我的話,當(dāng)諸葛瑾將劉備的話轉(zhuǎn)述給他時,看得出來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氣。
“托辭,托辭,”他一下一下地叩著桌面,用低沉卻飽含能量的聲音說,“取了涼州他又該說要取冀州了,我相信有一天他會對我說:‘待我取了江東,便會把荊州還給您了?!?p> 這樣說著,他竟笑起來。
“主公的意思是……”諸葛瑾不安地問著,一雙眼睛到處尋求著答案。
“再給那老賊一次機(jī)會,”孫權(quán)沉吟著,“派長吏過去接管,如果無事,這事便這樣算了?!?p> 三個灰頭土臉的長吏跪在孫權(quán)面前通報消息時,魯肅也正好在座。他看著孫權(quán)的臉一點一點變得陰沉,自己臉上的神情也一點一點不安起來。認(rèn)識他這么多年來,我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混雜了愧疚和不安的神情。仿佛這個盜荊州的賊不是別人,卻正是他自己。
“關(guān)羽說:‘這本是漢室的江山,孫權(quán)憑什么說是他的--”三個小吏顫顫巍巍地復(fù)述著。
孫權(quán)的涵養(yǎng)終于達(dá)到了頂點。
他拔出劍來,一劍劈下去,大理石的桌面竟給他劈成兩半。他惡狠狠地看著桌面,臉上全是要殺人的表情。
“當(dāng)年那老賊來找我,我還與他在北固山劈石許愿,早知如此,當(dāng)年那一劍應(yīng)當(dāng)劈在他身上!”
三個小吏包括魯肅都不安地低下頭去。我拉拉孫權(quán)的衣袖,他終于從盛怒中恢復(fù)過來。
“罷了,不關(guān)你們事,”他揮一揮手,對那三人說,“你們出去吧,辛苦你們了?!?p> 三個人哆嗦著出去了,孫權(quán)仍沉吟著,我和魯肅大氣不敢出地看著他。
半晌,他終于開口,以一種平靜卻藏了殺氣的聲音說:
“我這輩子,最后悔的是兩件事:第一,不聽公瑾的話而將荊州借給那老賊;第二,還將妹子嫁給他。”
魯肅再也坐不住,他站起來,要跪下去,而我攔住了他。
“子敬,這不關(guān)你事,”我說,“你并沒有做出過錯誤的判斷。只是你當(dāng)時怎么也想不到,那個人的信用,竟還不如你所接觸過的最卑賤的人。”
聽了這話,孫權(quán)竟笑起來。
“這話說得有趣,”他邊笑邊說,“子敬年輕時似乎是被人稱‘肅老大’的吧?在街頭行走,也常遇見無賴之類的人吧?只是我也聽說即使是街頭的混混,也有那個江湖的規(guī)矩的。這老賊倒是出了子敬的規(guī)矩之外了。不必惶恐--”他一邊說,一邊把魯肅扶回座位上,“此事不是你的錯。更何況,孤做錯了的這兩件事情,未必就不能挽回?!?p> “是要挽回,”魯肅拋去了剛才的驚惶與不安,變得沉著冷靜,“這一次,我完全站在主公這邊?!?p> 孫權(quán)放了手,看著魯肅;魯肅看著我;而我看著孫權(quán)。
我們?nèi)齻€人突然一起笑起來。
“打?!睂O權(quán)說。
開戰(zhàn)之前,孫權(quán)先做了另一件挽回錯誤的事。
他派了周善一只船去接孫尚香。因害怕孫尚香不肯回來,他特意讓我同去,并囑咐說萬不得已時,可以騙她說母親病危。
他要徹底斬斷他與劉備之間的最后一點聯(lián)系。
我們潛入孫尚香所在的小城時,正是深夜。孫尚香剛洗濯完畢,聽說我們來,連容妝也來不及整拾,披著濕漉漉的發(fā)便出來見我們。她緊緊抱住我,臉上全是幽怨的表情。
周善并不打算等到“萬不得已”,一開始就對她說:“太夫人病危,希望再見小姐一面。”
孫尚香先是驚愕,然后便落下淚?!拔艺媸遣恍??!彼钌畹刎?zé)備著自己,然后便開始收拾行裝準(zhǔn)備跟我們走。
在她收拾的時候,我站在房間,有些不可置信地環(huán)顧四周。這屋子簡陋得讓人難以想象這屬于西川之主的夫人。而我記得她離開東吳嫁到這里時,隨行的嫁妝裝了三十多個箱子,但這一天她收拾行裝時,所裝的不過是一個箱子。即使她做了還要回來的打算,但這點東西也未免少得可憐。
她收拾好東西,交代好下人,便要和我們離開。這個時候,屋角突然響起輕輕的啜泣聲。順著昏暗的光線找過去,我看見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還光著足,一雙含淚的眼睛怨恨地看著孫尚香。
“娘還是要離開阿斗了是不是?娘不要阿斗了是不是?”他哭著問。
“怎么會呢,”孫尚香的表情里也多了些愛憐,她過去抱住那孩子,“娘有事走開幾天,這幾年他們會照顧好你,娘過幾天就回?!?p> “我不!”孩子扭著身子大哭起來,“娘去哪里,都要帶上阿斗!”
我和周善面面相覷,臉上寫滿的都是驚訝。他驚訝于意想不到的收獲,而我驚訝于我竟忘了會在這里看見阿斗,以及驚訝于他對孫尚香的那種依戀。
“這就是皇叔的兒子?”周善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
“是,”孫尚香轉(zhuǎn)過身來,幽幽地說,“自從我嫁過來,他就一直是我?guī)е!?p> “可是他父親不是在成都--”周善欲言又止。父親在成都,卻將唯一的兒子扔在形勢隨時可能惡化的荊州,這一切的確來得太不合情理。
“他那樣的人,”孫尚香搖頭,輕輕嘆息道,“妻子,兒子,哪一樣對他來說是重要的呢?”
“我不管,我要跟娘走!”劉禪又哭著抱住了孫尚香。
“可以嗎?”孫尚香詢問似地看著周善。
“可以,當(dāng)然可以。”周善壓抑住心中的喜悅點點頭。
我們上了船,船索解開,船便飛快地順?biāo)隆_@一晚的月亮分外明亮,將四周一切都照得雪白的。
“岸上有人追來!”
劃船的士兵發(fā)出驚呼。我走出甲板,看見岸上有一行人正策馬飛奔,追逐著我們順?biāo)碌拇4乃俣群芸?,漸漸他們便被拉下了,然而為首那人卻脫離了他們,一直飛一樣地奔跑在最前面。我們的船不但沒有拉下他,反而讓他漸漸追近了。
漸漸近了之后,我看見那一匹馬上的男子,一身白袍銀鎧在月光下分外搶眼。
是趙云。他漸漸追近了船,一直保持著與船平行策馬奔馳著。江邊上有不知誰留在那里的小船,他竟棄了馬上了船,又將那一只小船箭一般地靠近我們--
“他來做什么?”不知什么時候,孫尚香也走了出來,站在我身邊,夢游似地輕輕說著。
他想靠近,然而江東的士兵紛紛將長矛長戟對準(zhǔn)了他,讓他無法靠近。他嘗試許久,末了,一聲長嘯,拔出劍來--
一道青色的閃電劃過星空。
士兵們都呆住了,驚愕地看著手中斷了頭的槍戟。這時趙云已用那一把劍分開了那些斷頭的長桿,縱身便跳上船來。
士兵們?nèi)拥裟切鄺U,紛紛拔出劍來要與他搏斗。這場惡斗一觸即發(fā),卻被一聲清叱制止。
“住手,”孫尚香說,“讓他過來?!?p> 他們都回頭看我,我做了個手勢,他們便紛紛退入船艙去了。
孫尚香向前走了兩步,走到趙云面前。她臉上的表情有驚訝,有疑惑,還有一種我也說不清的夢游似的東西。而她面前那男子握著劍的手垂下了,一身的月光伏在他白袍銀鎧上輕輕地顫抖。
半晌,孫尚香開了口。
“你總是這個樣子,你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你--真的覺得自己很勇敢么?”
她竟用了這樣親切而責(zé)備,卻又帶些幽怨的口氣與他說話。
趙云低下了頭,低低地說:“在夫人心中,云始終是個匹夫?!?p> “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樣子,你會介意嗎?”
孫尚香這樣問。她竟在慘淡地笑。
“夫人不應(yīng)當(dāng)就這樣離主公而去?!壁w云沒去回答她的問題,顧左右而言他。
“是,主公,”孫尚香笑著側(cè)了身,抬頭去看月亮,“即使我不離他而去,總有一天他也要離我而去的吧。有一天他娶了新的夫人,他叫你去保護(hù)新的夫人,你也會毫不猶豫地接受的吧?!?p> 趙云垂下頭,并不說話。
“說吧,你還要對我說什么呢?”孫尚香又問。
“請夫人留下。”
“讓我留下,為了什么呢?”
安靜了好久,然后,趙云低垂著頭擠出這么幾個字:“……為了主公?!?p> “這樣,”孫尚香笑了起來,她看著趙云笑了很久,然后輕輕地說,“趙將軍,你其實很不勇敢,一點也不。”
趙云始終垂著頭,竟不敢抬頭看她的眼睛。
“就這樣吧,”她輕輕地說,“我不會因你而留下。我知道你來并不是為了我,我讓你把阿斗帶回去,你會好好照顧他吧?”
“夫人放心?!壁w云如釋重負(fù)般吐出這幾個字。
孫尚香便低下頭去,拉過身旁的劉禪,伏下身,愛憐地拍著他的臉,輕輕說:“阿斗乖,跟趙叔叔回去。要聽娘的話,不然以后都見不到娘了?!?p> 她不顧劉禪的哭泣,將他送到趙云手中。那一刻他們靠得很近,趙云的神情壓抑得可憐。
“不能讓此人帶走公子!看我周善提他頭回去!”
周善提了劍匆匆沖過來,然而一把明亮的劍尖指住他的咽喉。
他停下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執(zhí)劍的孫尚香。
“不得無禮,”孫尚香叱道,“靠岸,放他們走?!?p> 然后她又回過頭來,看了抱住劉禪的趙云,一字一句說:
“子龍,我不欠你,也不欠你們。從今往后,你保重。”
在撲面而來的夜風(fēng)中,孫尚香安靜地看著岸上那漸漸遠(yuǎn)去的披著月光的身影。
“你們都在騙我對不對?”她突然問我,“母親其實并沒有病危?!?p> “原諒我們?!蔽业吐曊f道。
她無聲地笑了,然后又問:
“要開戰(zhàn)了吧?”
我驚訝地看了她,她眼里一片空茫。于是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