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的前方,有著一間空蕩的平房,房中只有一張木桌子和四張長板凳。四個捕快正坐在板凳上,推著牌九,看其眼中的血絲,顯然是徹夜未眠。
四人之中,那與莊易送飯的捕快也在,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忽然出現(xiàn)一道愉快,顯然他的牌很不錯。
但他的臉色中卻有著一種愁容,顯然輸了不少。
牌開了,他拿了一對四,卻沒有贏過莊家的牌。
啪的一聲,他把牌九拍響在桌子上,就如許多人在賭錢時一模一樣,輸了的時候,總喜歡大力的甩著牌。
那莊家卻并沒有在意他甩牌,笑著,攏過桌上的銀子,道;“等會接班的來了,我請兄弟幾個去好好喝一頓?!?p> 其余三人的臉上也有了一些笑容。
這時,忽然牢獄深處傳來喊聲。
拿了一對四的坤明,臉上的愁容一下不見了,站了起來,朝著喊聲傳來之處走去。
其余三位捕快也呵呵一笑,顯然知道坤明是做什么去了。
坤明走到牢房之前,看見地上那躺著一動不動的金山頂,眼中閃過一道驚訝,便把頭看向莊易,道;“怎么了?”
莊易看見又是這個捕快到來,似乎有了不好的預(yù)感,道;“他休克了,及時送出去還有的救?!?p> 坤明道;“救?你可知來到這里的人最終的歸宿是什么?”
莊易搖搖頭道;“并不是很清楚。”
坤明看著莊易,眼中有著笑意,道;“死。來到這里的人只為了等死,怎么死,有好的死法,也有壞的死法,什么才是好死和壞死,他休克而死便是好的死法?!?p> 他眼中的笑意還在,接著道;“也許你莊公子有一天會非常的羨慕他?!?p> 莊易干笑一聲,盯著坤明,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叫做坤明?”
坤明雙眼閃過驚訝,榮幸道;“沒想到莊公子還能記得小子的名字,讓小子忽然感到榮幸非常?!?p> 莊易豈能聽不出好話和壞話,他沒有在意,道;“對于你來說只是舉手之勞,把他抬出去,找一個地方埋了,也讓金山頂能落得一個好地方而死。”
坤明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輸錢的愁容全部消失不見,道;“莊公子,驕傲的莊公子,你在求我嗎?”
他雙眼有著高傲,有著高興,看著莊易。
當(dāng)初的他,顯然不是這樣,那時候,他眼中有著卑微,有的恭敬,聽見莊易要出門辦事,上司讓自己去陪著莊公子,一路上鞍前馬后,鞠躬緊隨,卻得不到這莊公子的一次笑容。
現(xiàn)在,他什么也沒有做,就已經(jīng)得到莊易的求。
他笑。
笑的很開心。
莊易眼中有著掙扎,他并不是一個喜歡求人的人,一生之中也沒有求過人幾次,除了那一次他求父親讓他去押送黑龍王。
第一次求,帶來的是災(zāi)難。
這是他第二次求。
莊易道;“如果我求你,能讓你開心,讓金山頂歸入塵土,你便當(dāng)我是求你。”
坤明搖搖頭,道;“莊公子,你活的太愉快了,連求人也不知道怎么求?!?p> 莊易道;“我要這么求?”
坤明道;“至少你要先跪下來,讓我感受到你的誠意?!?p> 這一句話后,坤明眼中慢慢的浮出不解和疑惑。
莊易竟轉(zhuǎn)頭走了過去,靠著墻壁,坐了下來。
坤明又笑了起來,道;“莊公子縱然成為了階下囚,依然很高傲,連求人也不會求?!?p> 他笑,大笑,接著道;“這事上有什么事情能讓高傲的莊公子跪下來?這江湖都傳莊公子為人俠義心腸,我看是大錯特錯,那一切都是莊公子在表演,道貌岸然的表演,成功贏得了江湖中的好名聲,這是不是莊大人遺傳給莊公子的獨家本領(lǐng)呢?”
他已經(jīng)笑夠了,也體會夠了,心中的愁容都因此消失不見,轉(zhuǎn)身要離開。
忽然,他聽見身后傳來一句話;“你可知,我為甚么不求你?”
坤明轉(zhuǎn)過身,道;“因為你莊公子膝下有著黃金,不能對我這個小小的捕快跪下?!?p> 莊易呵呵一笑,道;“黃金?如果我膝下有著黃金,那我一定會天天跪下,我就一定可以成為富可敵國的人了。而我不跪你只因為一個原因?!?p> 坤明眼中有著著急,想要知道是什么原因,就像一個高傲的天鵝在等待癩蛤蟆的訴說。
莊易道;“像你這種人,只因為你對我的一路巴結(jié),我不理不睬,回來后,也沒有在你上司的面前美顏幾句,你感到我在冷漠你,看不起你,你就對我心中有了仇恨,最可笑的仇恨,莫過于自己不努力,想要巴結(jié)別人而不成出現(xiàn)的仇恨?,F(xiàn)在,你對我刁難,因為你想要我巴結(jié)你,以來對消你當(dāng)初巴結(jié)過我?!?p> 坤明臉上有了陰森,哪種被人看穿,還想要忍耐的陰森。
莊易看了看他臉上的表情,道;“然后在我跪下的時候,你就可以轉(zhuǎn)身離去,大搖大擺的離開,讓我感受到自己的求饒就像是當(dāng)初你的巴結(jié),一點也不管用?!?p> 碰的一聲,坤明一棍從鐵欄桿中扔去,砸在莊易頭上的墻壁上。
莊易笑道;“怎么,我猜對了,所以你就憤怒了?”
他又看著坤明臉上濃郁的陰森漸漸把臉也覆蓋住,接著道;“此時,你是不是又很氣憤,非但沒有對消心中的仇恨,反而像是脫光了衣服站在我的面前?”
冷、牢房中并沒有風(fēng),天氣也不冷,可坤明感到了冷,就像是自己****站在風(fēng)中一般。
他不愿這樣,他要報復(fù),用來掩蓋自己****的身軀。
他拿著鑰匙要大開牢房的門,要對莊易使用武力。
忽然,那些聽到響聲的三個捕快以為出了什么事情,趕到這里,其中一個道;“坤明,這個牢房沒有上面的指示不能打開。”
另一位捕快又問道;“出了什么事情?”
坤明壓住心中的怒焰,一臉笑容的道;“沒事,沒事,只是金山頂忽然休克了,我想要把他抬出來?!?p> 贏錢的捕快看了看地上的金山頂,身上沒有一絲傷口,眼中就閃過一道驚訝,沒想到這金山頂會突然休克,讓莊公子躲過一劫。
他笑道;“休克就休克了,來來,我們繼續(xù)賭下去。”
四個人有說有笑的離去。
悔老看著莊易,問道;“你為何不跪?真像你說的一樣,還是那些只是你的理由?”
莊易笑道;“悔老覺得我跪下去以后會怎么樣?”
悔老沒有再說話。
莊易看了看金山頂,接著道;“我說了,我的膝下并沒有黃金。”
悔老笑了笑,道;“那么你的選擇是對的,如果你剛才跪下了,非但起不到一絲作用,還會讓坤明心中更加開心。”
莊易也笑了笑,看著金山頂?shù)氖w,道;“看來不會有人來收尸了,那么,這個尸體怎么辦?”
悔老道;“就算是冬天,三個月,尸體也會腐爛發(fā)出惡臭,引來老鼠的啃食?!?p> 莊易忽然疑問道;“三個月?為何三個月?”
悔老道;“我曾在滿山尸體之中吃過野獸的肉,為了能活下去,縱然前方是糞池,我也可以躲進去。”
這句話表明了一切,即便這個尸體腐爛,發(fā)出惡臭,引來老鼠的啃食,悔老依然能吃飯能喝酒能睡覺。
莊易呢?
這一切豈不就是莊易的事情?
莊易也忽然沒有說話。
沉默在聚會中,在吃飯中,在交談中,是一種詭異的感覺。
但在牢獄中,沉默是最正常不過的存在。
夜?jié)u漸黑了下來。
黑不黑下來又管這繁華世界中這小小牢房的什么事情?
天黑,或許可以讓那些陷入甜蜜的少年少女體會分離的感覺,但在這個牢房中,黑或白都沒有什么兩樣。
天黑也好,白天也好,他們只有睡覺和清醒。
外面的人清醒能做著很多的事情,這里能做的只是沉默和交談。
唯一這里能體會快樂的時間,或許便是飯菜送來的時間。
只怕世界上的任何一處地方,也比不上這里的人在飯來的時候,心中出現(xiàn)的喜悅。
這是他們唯一能等的東西,飯。
他們在等飯中自娛自樂。
三碗飯、一碟青菜,放入莊易的牢房中。
這間牢房中正好有著三個人。
金山頂在他們的眼中并沒有死,只怕金山頂?shù)纳眢w開始腐爛,在他們的眼中也是一個亂奔亂跳的人。
莊易至少可以不用把飯分給悔老,他把兩碗飯和一碟青菜端在悔老的身邊。
悔老的身邊總是一片黑暗,如果不是飯會少,莊易只怕會以為哪里并沒有人。
夜更黑了,牢獄之中傳來一片呼氣之聲,人已經(jīng)睡著。
莊易起身,打開了暗格,抱著金山頂?shù)氖w,要鉆入暗格之中。
悔老沒有多問,也沒有說‘你把尸體送出去埋了,他們會看見尸體不見了?!?p> 因為悔老也清楚,不論金山頂?shù)氖w在不在,在他們的眼中都是存在的。
潮濕的通道有些狹窄,背著金山頂?shù)氖w,能感到被卡住了一般,還好,并沒有真正的被卡在。莊易慢慢的伸曲著身體,像是一條蛇一般,趴到了通道的頂端。
按理說,莊易不見了,悔老一個人在牢獄中,總會很緊張,害怕會被捕快發(fā)現(xiàn)地道。
但是悔老卻已經(jīng)安然入眠了。
砰的一聲。
手只是用力的一推,月光就已經(jīng)照射進來。
通道已經(jīng)被打開,外面被一層層的青藤給擋住。
通道之后是一片山林之中,莊易已經(jīng)把金山頂?shù)氖w放在地面,挖起來了坑。
手也已經(jīng)挖破,還好這土壤很是松軟。
雨,小雨忽然下了起來,打在他的手上,他的身體上,他的頭發(fā)上。
他看著這一座微微鼓起的墳?zāi)梗Φ?;“我讓你入土為安,所以你今后的飯便是酬勞。?p> 他轉(zhuǎn)身,扒開青藤,就要鉆入通道中,忽然又停了下來。
他坐在通道旁,坐著潮濕的青藤上,雨打濕他的身體,他望著天邊月,望的出神。
下雨的時候,空氣并不能算是好,雨后的空氣才是更加的芬芳。
可這空氣卻讓莊易入迷。
世界上再也沒有一種東西能讓人入迷,除了自由的氣息。
或許那些逃離家中的少年就如這逃獄的人一樣,為的,只是這自由的氣息。
可是,這種自由的氣息縱然能在一剎那讓人感覺到…………之后這氣息就如沉重的枷鎖。
這并不是自由的氣息,自由的氣息絕不是這樣的。
他鉆入了通道中,把青藤撥動,擋住通道。
啪的一聲,他已經(jīng)站在牢房中,蓋上了暗格,又把一推稻草堆得高高的,就好像里面藏著一個人一樣。
他忽然抖了抖身體,打了個噴嚏,隨著一口酒下肚,他感到身體開始變得暖和了。
這酒在這里便是風(fēng)寒藥。
他又在墻壁上寫字,字字如龍如鳳,似乎在應(yīng)和著高窗外的小雨,化龍化鳳飛去。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悔老又再念。
這一次莊易聽見了,正因為聽見了,他忽然才感覺到,這話從悔老的嘴中念出,有了不同的韻味。
猶如佛經(jīng)最簡單的一句話‘南無阿彌陀佛’,誰都會念,可誰也念不出一種感覺……
哪種感覺,每當(dāng)高僧在念這一句話的時候,總會讓你感到不同。
哪里不同?
莊嚴(yán)、慈悲、猶如春雨洗清大地。
轟隆一聲,一道銀芒在空中閃出,猶如九天銀龍劃破了大雨的夜空。
風(fēng)起了。
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也忽然自莊易身上起了起來。
他就入那高僧忽然入境了一般。
漆黑的牢獄之中,忽然閃出一片銀芒,是高窗外空中雷電映合出來的,那銀芒在牢獄中一閃而過,卻在那一剎那把牢獄給照亮,只是卻太快,只能看到角落里有著一道黑影,看不清悔老的面容。
下一刻,似雷電在空中閃耀,映在屋子里一般,但這一次卻不是雷電,而是一道閃光,從莊易手中的棍棒中出現(xiàn)。
他以棍帶劍。
這一劍卻讓人誤以為是雷電一般。
即便這一劍似乎把整個牢獄也給閃的亮了起來。
那看守的捕快,其中一位還抖了抖身體,道;“今晚的雷真大真響真亮。”
悔老的眼中出現(xiàn)了驚訝,原以為莊易再也使不出那一劍,卻又一次出來了。
在天下間,創(chuàng)造武學(xué)是何其難,并不在登天之下,就連那些大派之中的絕頂高手,也只是在一代一代之下,把一本武學(xué)完善起來。
他們既能成為絕頂高手,為何沒有想過創(chuàng)造出一本武學(xué),成為一代武林宗師?
只因這其中之難,太過于難了。
就如這世上任何一種武學(xué),那一次被一代宗師創(chuàng)造而出不是因為機緣巧合?
如若不是龜蛇相斗,張宗師,或許也不會成為至高存在。
但反過來一想,這世界上當(dāng)真只有張宗師看見龜蛇相斗?
為何只有他可以創(chuàng)出一套流傳千古的拳法?
機也,緣也。
就算兩者齊了,你是否能抓住兩者?
是否又因為自身的不足,而眼睜睜的看著兩者離去?
那痛苦莫不過心死。
牢獄之中,已不在出現(xiàn)閃光,天上的雷打了幾下,便消失不見,喜怒無常。
忽然間,漆黑的牢獄中,莊易身上似起了一層層稀薄的霧氣。
血光、唯有血光。
似血霧一般,撒滿了牢房之中。
血霧擋住悔老的雙眼。
卻讓悔老感到心也跳了起來。
他忽然想起一首詩;“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痕?!?p> 血霧忽然消失不見。
不正是那一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這一夜無眠。
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驚訝了多少次,悔老感到這一生在此時才算沒有白白活過來。
劍已成,驚鬼神。
他看著莊易渾身濕透,是被雨打濕還沒有干?
還是汗水?
莊易的手握不住棍棒,整個人好似癱瘓一般,坐在地上。
他的臉煞白如紙,毫無血色。
那樣子像是將要死去的人。
莊易卻臉帶笑容,看著黑暗之處,道;“悔老……悔老,那……那是劍法嗎?”
是劍法。
只要不瞎,都知道那是劍法。
悔老點點頭,道;“如果那劍法再不是青蓮居士的劍法,只怕世界上再也沒有劍法能稱得上是青蓮居士的劍法?!?p> 莊易想要哈哈大笑,卻笑的沒有聲音。
噗嗤一聲。
朱紅出口,撒落地面。
他縱然抓住了機會,卻沒有渾厚的實力去體會這機會帶來的成果。
猶如那張宗師,如果不是本就道法高深,怎能因龍蛇相斗,就領(lǐng)悟出一套拳法?
又從拳法中演化出劍法?
在數(shù)十年之中,成為江湖中至高存在?
悔老一嘆,道;“命運總是這樣作弄一個人?!?p> 只看一道黑影,從黑暗之處躍起,頭下腳上,雙掌朝著莊易頭頂一拍。
莊易盤坐的身體竟然轉(zhuǎn)了起來,頭上的悔老也緊跟著轉(zhuǎn)動起來。
純白如霧的氣息,擋住兩人的身體,猶如兩個人身處濃濃的霧氣之中。
悔老道;“莫要說話,我這一生已經(jīng)到頭了,要這一身武學(xué)也是被我?guī)雺m土之中,不如繼續(xù)把它留在這個世界上,看一看,能不能顛放出絢爛的光芒?!?p> 那光芒是不是像流星一樣?
雖然短暫,卻耀眼無比?
那劍法卻是永恒的存在。
莊易動也動不了,連開口也做不到,只能一嘆,心中道;悔老,你為何要做到這樣?
他欠下一個最深厚的人情。
這人情只怕一輩子他也還不清。
只因為他欠人情的人,不管現(xiàn)在,還是將來,都不要他還!
悔老道;“我只望你能不后悔,永遠不要后悔。”
“這一夜過后,你不在是從前的那個莊易,你的人生從入獄之時,已經(jīng)天翻地覆?!?p> “你選擇你所選擇的,這一夜之后,只怕你又要重新選擇?!?p> “我只希望你不要后悔。”
“因為我曾后悔過。”
他已經(jīng)后悔過,也一定徹底的死心,不然一個人為什么要躲在牢房中?
不然他為何挖了地道,卻不打開最后泥土?
莊易開口道;“悔老,你后悔過何事?”
悔老道;“不要開口,心中默念我教你的心法?!?p> 他教過莊易心法?
的確教過,每一天都在教。
莊易心中默默念了起來;天地玄黃………………
悔老道;“一代天子一朝天,江湖也如此,每過十幾年便輪換一次,沒有人可以徹底的抓住江湖,一直存在江湖中。我之悔的事情,隨著那破滅被替代的江湖,也已經(jīng)消失,你不必問,因為你不可能把我的后悔添補。”
“莊易,我只望你能記住你的心,那一顆莊大人教導(dǎo)你的心。”
莊易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