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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紹卿急匆匆來到申還玉的房中,屋中彌漫著濃郁的中藥氣味。來到床前,申還玉一張慘白的臉,讓申紹卿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想到兒子的誤傷竟要奪了她小小年紀的性命,心中頓時懊惱不已,“還玉,你要堅持住。爸爸來看你了,睜開眼睛看看爸爸?!鄙杲B卿握住申還玉的手,冰涼的溫度讓他的心涼了大半截,他急忙問站在一旁收拾藥箱的大夫,“她還有救嗎?”大夫搖了搖頭,“我已無力回天?!边@時申太太和梅姑也急忙趕了過來。申太太來到床前,眼淚撲簌簌落下,“還玉,都是媽害了你。我不該讓你為了我去說謊,你是為我才落得這樣,媽對不起你啊?!鄙杲B卿聽了心如刀絞,“好了,說這個有什么用!還是找人準備料理后事吧?!泵饭眉泵φf,“這個不必老爺太太費心,我會料理好的?!鄙杲B卿不放心的囑咐了一句,“要極具哀榮,不可草率?!薄澳判模€玉是我和太太一手帶大的,情同母女,怎么會在這上面馬虎?!鄙晏B忙攔住說道:“還是先去把大鷹叫來,讓他見上最后一面。”梅姑應聲出去找廖大鷹不提。這邊申還玉回光返照,醒轉了過來,見申太太和申紹卿都守在床邊,用盡力氣笑了笑,“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能看到你們和好如初,我就安心了。”申太太聞聽眼淚一下子又奔涌了下來,“是媽害了你,媽若不存私心,不送你去省城讀書,就不會有今日。你和大鷹結婚生子,我同樣可以享受天倫之樂,為什么當時我就不能這么想?!鄙赀€玉用極其虛弱的聲音說道:“我知道爸爸不回來,你是不會幸福的,現(xiàn)在爸爸回來了,答應我……今后別再分開,我就死得其所了?!薄皠e這樣說,還玉。你讓媽悔死了?!鄙赀€玉的眼淚也順著眼角流到了枕上,“我的一切本來就是您給的,全當我報了您的養(yǎng)育之恩吧。這就是我的命。我都不悔,媽更不用后悔?!闭f完伸出手握住申紹卿的一只手放在了申太太的手上,“答應我,別再離開媽了?!鄙杲B卿點點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是默修欠了你的?!闭f完抬起頭問申太太,“月娘還沒有打聽到他的消息嗎?”申太太搖搖頭,“月娘都一直沒有音信,何況默修?!鄙杲B卿咬咬牙沒有再說什么,心里卻亂成了一鍋粥。
當廖大鷹來到申家的時候,申還玉已經(jīng)氣絕身亡了。廖大鷹抱著申還玉的尸體不能相信這個事實,用力搖晃,“你說等傷好以后讓我?guī)闳タ从颀堁┥?,你說要在山腳下定居。你騙我是不是?”這時梅姑走上來對他道:“我們要給她擦干凈身子,換好衣裳送她走,你這樣反而對還玉不好,讓她不能安息?!薄八緛砭褪歉蓛舻模l都別再動她,讓我?guī)撸 泵饭脽o奈的看著申太太,申太太知道廖大鷹一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情緒激動,只得好言相勸:“大鷹,我知道你和還玉青梅竹馬,舍不得她,可也不能耽誤了她上路?!鄙杲B卿在一邊聽到這話,面前這個年輕人竟然是還玉的心上人,他開始把目光緊緊的盯住廖大鷹,這打量讓廖大鷹覺察到不友善,冷笑道:“還玉的死我遲早要為她討個公道。我只希望能把她葬在玉龍雪山的山腳下,活著的時候沒能滿足她的心愿,死的時候你們不會再為難她了吧?”“我們什么時候也沒有為難過還玉。”梅姑在旁邊開解道。申太太勸慰道:“大鷹,還玉畢竟是我的養(yǎng)女,未出閨閣她的喪事還是由申家料理為好,至于她的骨灰你可以拿去一半安葬。”廖大鷹極為不滿,“太太怎么忍心讓還玉尸分兩處?”申太太因顧及到廖大鷹為祖產(chǎn)與她私下達成的協(xié)議,只好說道:“也罷,念你對還玉一往情深,我就成全了你的心意?!?p> 2
當廖大鷹取走申還玉骨灰的時候,申太太的負罪感已達到了頂點,心里不斷默默重復著,“是我害死了還玉?!?p> 梅姑見申太太整日在佛堂里為還玉超度念經(jīng),食不知味寢不安席,一七過后被淚水浸泡得紅腫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骨骼在消瘦中更顯清奇,像一把折疊起來的綢扇,收斂了往昔的光彩。那黯淡的眉目讓梅姑看一眼便痛心疾首。她深知太太的體質,經(jīng)不起折騰的。少不得上前相勸,“我們一起看著還玉長大,太太的心和我是一樣的,可是人死不能復生,您再不節(jié)哀,還玉在天之靈怎么安息啊?!?p> 申太太淚落如珠,“還玉走了我才知道,這孩子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是我害死了她。倘若當初我沒有私心,讓她做個簡單快樂的孩子,她不會有今天的下場,或者我干脆沒有收養(yǎng)她,把她送給樸實厚道的農(nóng)家做個村姑,她也不會死!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養(yǎng)了她,又殺了她!”“太太你別多想了,這只能說是她的命。太太要往好里想,才能好過。還玉在申家這十幾年,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不食人間煙火,您一手調教她成為大家閨秀,這都是您的功勞?!薄翱墒撬豢鞓?,因為我她從來沒有快樂過。我一直讓她活在沒有爸爸的陰影里?!泵饭脢Z下申太太手里的佛珠,“太太,事情要往前看,成功總是要有代價的?,F(xiàn)在老爺回到您身邊,月娘也走了。這不都是您日思夜想,做夢都盼望的嗎?!薄叭粼缰袢杖赃@般失意,何必當初!我當時真是黑了心,才把還玉逼到絕路上去了。”梅姑用力搖晃申太太的肩膀,故意激她道:“太太,你再不振作起來,還玉就白死了。她所行一切為的都是什么???還玉的死要換來您的重生才值得??!再說使她至命的槍傷是申默修造成的,您怎么往自己身上攬罪?”申太太咬緊牙關,她是我的半條命?。∥乙獮樗龍蟪?!”梅姑看到也只有仇恨才能令申太太打起精神,只好說道:“太太自己的身子都要垮了,還談什么報仇。您要是隨還玉而去,老爺會不再娶嗎?”這句話讓申太太冷靜了下來,“我等這一天的確等太久了,到現(xiàn)在我都不相信他回到了我身邊。好像隨時一陣風就能刮走他,那么飄忽不定。”“還玉的死老爺難過了幾天,眼下正催我為他準備回城的行裝。太太還不趕緊收拾妥當,和老爺一起回城?!鄙晏酒鹕恚戳丝茨亲鹚┓盍硕嗄甑腻兘鸱鹣?,“佛祖可憐我,讓我得償所愿?!泵饭迷谂赃吶滩蛔≌f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薄翱墒墙B卿卻非菩薩心腸?!泵饭寐燥@詭秘的說道:“太太也要改改這女主人的脾氣,您再要強下去,只怕還是要吃虧?!鄙晏珖@氣道:“我白做了半輩子女人,花前月下都送給了別人。只記得剛成親時,老爺待我是極好的??墒菫槭裁崔D眼他又去喜歡別人了?”“依我看來,是太太忍不住總想挫老爺?shù)匿J氣,而這卻恰恰是老爺最在意的。而太太當時年輕氣盛,只想著駕馭。沒有銳氣的男人就像折了角的公牛,傷了他的銳氣自然就傷了和氣?!薄澳阏f的很有道理,不過我很奇怪,你一輩子沒有過男人,怎么說得這么在理?”梅姑訕笑,“這就應了那句老話,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再者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申太太忍不住終于露出了一點笑意,“你啊,竟把老爺比做豬!”“今非昔比,太太怎么養(yǎng)好這頭豬還得好好盤算一下呢?!薄澳阍桨l(fā)不像話了!”申太太嗔怪道,”佛前不要玩笑。找個盒子把佛像裝好,我要把他請到城里去?!泵饭梅瘩g道:“心中有佛便是,舟車勞頓,何必一起顛簸呢?!鄙晏肓讼?,“這里我總想帶走一點什么,可是又沒有什么東西能代表我這些年來的心情,唯有這尊佛像目睹了我的心。割舍了他,有誰知道我是怎么熬過來的!”說罷又掉下幾滴眼淚。梅姑趕緊勸道:“如今我們苦盡甘來,不要老倒苦水了。太太還是過去看看老爺是否需要從家里帶些什么土特產(chǎn)進城?我馬上就去準備。”申太太點點頭,“是啊,我這是怎么了,整天什么也不想,腦子一片混沌。”“太太除了想老爺,還會想什么!”梅姑又打趣道。申太太斜睨了一眼,“沒正經(jīng)的老婆子,”邊說邊走出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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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太太來到書房,見申紹卿坐在桌案前翻看以前還玉寫過的一些字,深鎖著眉頭,那凝重的神色讓申太太的心里五味雜陳,走上前拿過他手中的紙張看了看,“還玉是個好孩子,我收養(yǎng)她原為膝下寥落,只是她的命太不濟了?!薄凹t顏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鄙晏滩蛔@口氣,“是啊,當年的榮氏也應了這句話。為何她們都沒有好結果?其實我又比她們好到哪里去呢,紅顏未老恩先斷!”申紹卿警惕的看了一眼申太太,“榮氏去世的時候,我倒沒見你有這么傷心?!鄙晏难蹨I在眼眶里打轉,強行忍住,放下還玉的手稿,拍著胸說道:“還玉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我視如己出,如何能相提并論!”“當你想到用她作餌來誘我,可還有母女情份?”申紹卿含著一絲冷笑問道。申太太倒吸一口涼氣,閉上眼睛,說道:“如果她能分得你的寵愛,我就沒有輸。”“現(xiàn)在你贏了!人也死了!”申紹卿憤然站起要離開。申太太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雙手抱過他的肩,“別再離開我!”她抱得很緊,臉貼進他的頸窩,申紹卿沉默了片刻,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我明天要回城赴任,你收拾收拾吧?!鄙晏饻I眼,“我去為你準備些上好的土產(chǎn),帶去送人?!薄安槐亓?,我心煩意亂,外物就不要再添累贅了。我回去要立刻赴任,此行匆忙,原來的學校那邊有一些舊物沒有來得及收拾搬走,你代我去整理取回。我一會兒把辦公室的鑰匙給你。”申太太沒有多想,欣然應道,“做了這么多年管家婆,頭一次要拋頭露面到外面去呢?!鄙杲B卿看了看她的裝束,紋絲不亂的發(fā)髻一如當年盤在腦后,只是那份端莊嚴謹讓他看不到半點風情,只透出精明強干。他越看越不喜,“你這身裝束也換換吧,現(xiàn)在城里不興穿成這樣?!鄙晏蔚嚷斆?,破涕為笑道:“入鄉(xiāng)隨俗,進城自然要改頭換面的。我一會兒就換了衣裳讓你先過過目,我豈能因為久居鄉(xiāng)里丟了你的臉面。這個不勞你為我費心了。”申紹卿勉強點點頭,心想換湯不換藥,能好到哪里去。
申太太脫下素日穿的斜襟寬袖刺繡絲綢短襖和長裙,換上一件精心裁制從來沒有穿過的銀色旗袍,錯落點綴在旗袍前襟上的幾支飄蕩的白色羽毛圖案,靈動雅致,外搭一件黑貂披肩。在穿衣鏡里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女為悅己者容,懷著宛如初嫁少女一般欣喜雀躍的心情裝扮得甚是妥貼,再次來到書房,她想像著申紹卿看見自己的這身裝扮,會是什么反應呢?
當她推開書房門走進來的一剎那,申紹卿為了適應外面的光線半瞇著眼,卻在驚艷中越睜越大,“你還真是不出半日便讓我刮目相看。”申太太淺淺的笑著,她知道在這個男人眼中,她終于博回了失去多年的女人的驕傲。一個女人,就算睥睨眾生,她還是需要被征服,否則高處不勝寒的美,終究辜負了對塵世的期待。她知道她不是開在神山上的雪蓮,她是人。
申紹卿在光影里捕捉著申太太的一顰一笑,晃若置身夢中?!澳阍趺磿@樣?”申太太既得意又有幾分傷感,她只是換了身衣服,便在申紹卿眼中判若兩人,太好琢磨的男人還有愛嗎?這個她千想萬盼的男人,讓他動容的卻只是一身衣服。申太太有種莫名的失落在歡喜之余,但還是故意問道:“這樣穿可得體?”申紹卿連連點頭,“如此甚好,竟有幾分名媛的潛質了。”“這身衣裳是娘家人在城里開了個裁縫鋪子,為我特意裁制了一件,從來沒有穿過,一心想穿給老爺看,想不到竟壓箱底這么多年?!鄙杲B卿有些過意不去,撇過頭看向窗欞間的格子。有幾只灰色的鵲在院子里的桔樹上鳴啁,那光禿的樹枝失去了葉子的遮蔽,裸露的枝椏襯托著快活的生命,他的心驀然悲愴起來。往事翻涌,他也知應憐取眼前人,只是時光的塵埃讓他再不復當年那顆初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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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火車站出來,申太太終于和申紹卿出雙入對了,省城的街道,干凈整潔,梅姑在后面提著行李箱,心里敞亮多了,她盼的也是這一天啊。她雖不知申太太有多喜悅,可是從舉手投足間,與以往大有不同,少了些往日的干練利落,多了女人的嬌羞與矜持。她只希望自己像藤蔓一樣依附著太太,祈望太太這朵開在荊棘中的花不要凋零的過早,盡可能久一點。
其實申太太的心里七上八下,并未完全踏實,待來到了申紹卿的住所,才松了口氣。只見房中雖陳設考究,卻像被洗劫了一番,許多擺放陳設的位置都空缺著。申紹卿頓時勃然大怒,“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想不到月娘竟先在這里抄了我的家!”“老爺別為這個懊惱,失去這些身外之物,看清一個人是值得的。她若還留在您的身邊,那才是更可怕的,”申太太語氣幽幽的說道。
申紹卿索性把手一擺,“也罷,該去的都去的了。不如將這些剩下的也一并扔掉,全換新的,免得我看著來氣?!鄙晏s緊勸慰,“老爺何苦置氣,再說現(xiàn)在不比往昔,吃穿用度還是節(jié)省點為好。新到任的地方更需要打點,把錢花在刀刃上吧?!鄙杲B卿這才消了消氣,“還是你想事周全,我一時氣令智昏。讓梅姑打掃一下,再添置一些日常所需,你們看著辦吧。我赴任不能耽擱,現(xiàn)在就得去報道,這已經(jīng)遲了好多天了。教會學校那邊你去替我打理一下吧?!薄胺判陌?,這邊有我呢?!?p> 申太太不顧風塵仆仆,稍作休息,把家里的瑣事交給梅姑,自己立刻前往那所教會學校去取申紹卿的東西。她知道有一個人需要她暗中感謝一下,這些年申紹卿不在身邊,都是他為她通風報信,才能讓她了解他的動向。包括還玉的插班跳級,都是有賴于這個人的安排。
此人之所以與申太太相交多年,皆因與申太太是同鄉(xiāng),并且曾經(jīng)少兒聯(lián)姻,父母訂過娃娃親,但因后來家道中落,受門當戶對觀念影響,這門婚事便由女方父母取消了。奈何周家的這個世子周丙昆卻是個癡情種,立誓一定要重振家門,于是處處要強,暗中和申紹卿較勁。對于申紹卿的情事,他這些年了如指掌,一直為申太太的眼線,既為申太太感到不平,又為自己心有不甘。
申太太提著從家里帶來的陳年普洱,打聽到周丙昆的辦公室,見門是虛掩著,只聽里面有兩個人在說話,她剛要敲門,手卻停在了半空。只聽里面說道:“沒想到便宜了申紹卿那個老家伙??吹贸銎綍r馬屁功夫了得?!绷硪粋€聲音反駁道:“依我看明升暗降也未可知。那邊我已經(jīng)疏通好了,讓他一去便被架空,如此桃色事件不聲名遠播豈不辜負談資?我們只管看好戲便是,現(xiàn)在正值社會變革之初,整風整改,以后自有他的好去處?!薄爸苄诌h慮,在下佩服?!鄙晏挥傻刮艘豢跊鰵?,她想不到周丙昆竟然如此陰險,她一直將他視為知己心腹,卻未料到申紹卿會遭他暗算。她心里頓覺有負于申紹卿。她要想方設法挽回局面,想到此輕輕敲了敲門。里面頓時鴉鵲無聲,顯然嚇了一跳,申太太故作未知狀,小心問道:“這是周校長的辦公室嗎?”里面有意咳了一聲,緩緩的說道:“進來吧!”申太太輕輕推開門,她的出現(xiàn)使辦公室里的兩個人都吃了一驚,先是周丙昆一愣,瞬間反應過來,忙說道:“稀客,怎么不早點通知我,好出去接你!害你好找吧!”旁邊的人一聽,見周丙昆如此在意來人,便知趣的說道:“周校長貴客迎門,我就不打擾了,改日再敘,告辭?!闭f完兩人默契的交換了一下眼色,那人便急忙出去了,臨了還掃了一眼申太太的背影。心下蹊蹺,從神情上看周校長非常在意這個女人,她是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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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太太的突然出現(xiàn),讓周丙昆眼前一亮,連忙讓座,“子君,你怎么來了?太出忽我的預料了?!鄙晏蛄恐矍斑@個衣冠楚楚的男人,白色棉布襯衫,金絲邊眼鏡,也許就是這副書生氣質讓她輕信了這個男人。她把手中的普洱茶磚重重的摔在地上,“不要叫我子君!叫我申太太!”周丙昆察顏觀色已猜到八九分,滿臉堆笑道:“申太太哪來這么大火氣,都是老相識,快坐,有事好說?!鄙晏珡妷号穑钢鼙サ谋亲?,“剛才在門外我都聽到了,你給我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周丙昆知道含糊不過,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申紹卿行事不檢點,這愿不得旁人?!鄙晏繄A睜,“他素來拈花惹草,這我是知道的。我都能忍,可你為什么要害他?你害他不就等于是害我?”周丙昆將雙手一攤,“這事影響非常不好,鬧的全校都知道,真不怪我。”“到底什么事?”周丙昆只好先安撫申太太坐在沙發(fā)上,自己沏了杯茶水遞給她,申太太不接,周丙昆只得自己端著茶杯在她面前踱著步,娓娓道來:“前不久學校死了一個學生,本來在校外死于車禍,于校方?jīng)]有責任,可是學生家長不依不饒,硬是要學校賠償損失。這人命關天的大事,誰擔的起,死者恰好是申老師班里的學生。校方想讓他出面安撫學生家長,卻到處尋不見人。校長使勁渾身節(jié)數(shù)把這件事壓下來,讓家長不要鬧事。誰知申紹卿在這十萬火急的時候,和一個女學生在一個茶樓坐了半宿?!薄澳菍W校是怎么知道的?”周丙昆笑了笑,“你讓我時時留意他的動向,我不敢怠慢,一直牢記在心的?!鄙晏薜囊а狼旋X,“陽奉陰違,我從來沒有叫你去害他!”周丙昆將臉貼近了過去,在申太太旁邊冷笑,“這個就是我個人的事了?!鄙晏珣嵢欢?,“當初我娘家悔婚,是有負于你。可是也不至于你如此報復吧?!薄吧晏f哪里話,若無三分愛意在,怎惹七分傷與害。我仰慕你已久,你和我揣著明白裝糊涂是嗎?你還要利用我多久?”“你說什么!”“我等的只是機會,只要機會來了,你遲早是我的!”申太太連連退步到門口,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結果,沒等她走出去,身后的聲音冷冷的威脅過來:“你還是先別跑了。你不想知道他的結局嗎?預先知道會好過一點吧。”申太太停住腳轉身看著他,這個男人從溫文爾雅轉變成一只面目猙獰的狼,她的手不禁開始哆嗦,“你還想把他怎么樣?”“他能怎么樣全看你了?!薄澳阍趺纯梢赃@么卑鄙!”周丙昆幾步來到她面前,逼視著她的眼睛,恨恨的說道:“他玩那么多女人,難道不卑鄙!我等了你這么多年,我和他到底誰卑鄙!我不會強迫你的,你來去自如,隨意。我會給你時間慢慢消化,我有耐心讓你心甘情愿來到我面前。感情是需要培養(yǎng)的……”“你做夢!”“你可以不管他,你可以試試看,但別后悔?!?p> 申太太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屈辱,一邊流淚一邊失魂落魄跑出了這所學校?;氐郊也畔肫?,忘了取回申紹卿的舊物。她強忍悲憤,假裝和梅姑一起做家務,梅姑看她神色不對,眼睛紅紅的,忙問:“又想還玉了?太太真是個重情的人?!鄙晏Ьo嘴唇,“難道這是我的報應嗎?”梅姑聽的糊涂了,“太太這是說什么呢?太太一心向佛,要報也是好報。只是有一事我不明白,這里的家具都是月娘用過的,老爺都要扔掉,太太怎么不嫌棄,不怕睹物思人?”申太太一聲冷笑,“我睹物思人,想的是月娘的委屈,孤獨,嫉恨。這間房子里根本就沒有多少歡聲笑語。老爺睹物思人,只會徒增他的恨意。我怕什么睹物思人?”梅姑嘆服道:“還是太太明智,想來我看事還是太淺了?!薄吧顪\有何益。只怕是在劫難逃?!泵饭冒櫫税櫭?,太太從學校一回來怎么說話讓人聽不懂。
申紹卿走了過來,“把從學校拿回來的書擺到我書房的書架上吧?!鄙晏y為情的說:“我去時忘了帶你的辦公室鑰匙,白去一趟,明天我再去吧?!鄙杲B卿不滿的看了她一眼,“丟三落四,這么點事都辦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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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的嫌隙和分離讓重新生活在一起的人們都不自覺的有些緊張。僅管梅姑盡力從中撮合,還是難以彌合那條精神上那條隱形的裂痕。由于申紹卿躲在書房一直不出來,申太太也習慣了晚睡,申太太只好輕輕站在申紹卿的身后,良久的看著他。當申紹卿回頭時,不免嚇了一跳,“你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很嚇人的!”申太太無奈的淡然一笑,“我輕手躡腳就是怕打擾到你?!鄙杲B卿知她心中所想,故意說道:“明天我要去正式赴任了,要好好準備一下,你先休息吧?!鄙晏缓没氐脚P房,輾轉反側了大半宿,白天周丙昆的話言猶在耳,她覺得申紹卿在步向懸崖,禍起蕭墻,她怎能不提醒他及時轉身??墒窃捰謴暮握f起,讓她一時愁腸百結,心亂如麻。夜已闌珊,申紹卿才輕輕的踱到床邊,輕輕躺下。
申太太伸出一只手握住了申紹卿的手,申紹卿嚇得抽回了手,“你還沒睡?”“一直等你。”申紹卿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老夫老妻了,何須如此。”“望穿秋水,只為了能宿在你的掌中。”申紹卿溫存了下來,“那就手拉著手睡覺吧?!鄙晏珓尤?,“恨不能死在這樣的夜晚,像曇花一樣?!薄皠e說傻話?!薄澳阌卸嗑脹]有聽我說傻話了?”“以后有的是時間經(jīng)常聽,睡吧?!鄙晏缓眉倜拢犞杲B卿片刻起了鼾聲,那鼾聲像一片片雪花,覆蓋了大地,心里一片落寞。原本兩人十指緊扣的雙手,因為他的熟睡而松散了,她抬起手悄悄撫摸他的鬢發(fā),那飽滿盈潤的額角讓她愛不釋手。心里想著,你終于回來了,我再也不能失去了。
第二天起來,申紹卿心事重重,吃過早點拎起公文包便急著要出門。申太太急忙攔住了他,“紹卿,能否不去赴任了?”“什么!”“不走仕途,我們一起經(jīng)商好不好?”申紹卿莫名其妙的看了看她,“你不要異想天開,這是一次翻身的機會!我怎能錯過!”沒有理會她的阻攔,繼續(xù)走到門口,剛要去摸門把手,申太太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紹卿,我是為了你好。我已經(jīng)聽到風聲,你這次調動兇多吉少!”申紹卿聞聽,怒目圓睜,胳膊用力甩掉她的手,“你聽誰說的?”申太太小心的掂量著,說出口的話會產(chǎn)生多大的反應,“你的政敵!”“誰?快說!”申紹卿怒吼道,只見脖子上立刻青筋暴起。申太太聲怕自己的心跳聲讓申紹卿聽到,努力緩解自己的緊張,“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懂得及時防犯和退步?!鄙杲B卿氣得把公文包摔到地上,“今天你務必把話說清楚,你怎么會知道我有政敵,他是誰?”申太太往后退了一步,措詞開始語無倫次,“是我沒說好,不是政敵……我只是善意的提醒?!鄙杲B卿不急于走了,上前一步揪住申太太的衣領,“不然誰會告訴你我的處境?你和那個人私通多久了?”“你怎么可以這么說我!”“淫婦!快說那個野男人是誰?”申太太掙扎扯掉申紹卿的手,“你休要含血噴人!我是為了你好才說的這些!”申紹卿哪肯罷手,一把抓住申太太的頭發(fā)抵在墻上,“為了我你還真是煞費苦心啊!之前的申還玉是怎么回事?美人計?現(xiàn)在是哪一出?苦肉計?你覺得我還能再相信你嗎?”申太太哭道:“我為你守身如玉,熬得血枯魂裂,你竟然懷疑我!”“那你就繼續(xù)血枯魂裂吧,今后我不會再碰你一根手指頭!在我眼中你不過是一堆惡心的爛肉!”說完松開手拾起地上的公文包,整理一下衣服轉身要走,申太太氣急敗壞顧不得顏面,罵道,“你就是一個色厲內荏的草包,連信任的能力都沒有!是個男人都比你強!”申紹卿轉過身來,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你還很理直氣壯啊!給我發(fā)個毒誓,再不和他來往!否則我把你腦袋擰下來!”說話間手上的力道狠狠加重,申太太幾乎窒息,拼了命掙扎道:“我若發(fā)誓,就等于承認你莫虛有的栽贓!”申紹卿更加用力掐申太太的脖子,“快點給我發(fā)誓!聽到?jīng)]有!”申太太臉色通紅,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梅姑早已聽到他們的爭吵,只是不便出面,見此時情況危急必須出面制止,趕緊喊道:“老爺快放手,會出人命的!”說著用力掰開申紹卿鉗制的手,申太太緩過氣來,開始不??人?。梅姑扶著申太太,一邊勸解申紹卿,“老爺有話好好說,昨天還和和氣氣,怎么一大早就動起手來了?”申紹卿知梅姑是申太太的心腹,更不愿理會她,只對著申太太喝道:“如果你還想維持你我夫妻的名份,趕緊和那個人斷了聯(lián)系,否則我把你的腿打折!”說完摔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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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關門的一聲巨響,申太太跌坐在地上,梅姑上前攙扶,申太太已經(jīng)無力起身?!翱磥碓匐y續(xù)前緣了,”說罷失聲痛哭。梅姑只得好言安慰,“老爺性子急,說話在氣頭上,太太別往心里去,過些時日就會言歸于好的?!薄叭缃窨磥?,我以后要重蹈月娘的覆轍了,還能有什么好日子。他從前疏遠我,皆因榮氏的死,現(xiàn)在以我蒲柳之質,又被他所疑,只能更加賤視了,”說罷掩面而泣。梅姑長嘆了一口氣,“難道是老爺和您命中八字不合?怎么在一起就不得安生呢。依我看太太暫時先忍下來,老爺若對您再無情意可言,那我們也要像月娘那樣另做打算了,”說完扶起申太太往臥室休息。
申太太躺了半日,便起身略整了妝容,吩咐梅姑道:“我去學校把他的舊物拿回來,他這是沒有顏面見江東父老,所以交給我去待辦。若處理不好,又是一錯綜。”申太太刻意穿了一件褐色呢料大衣,看上去樸素不引人注意。她從鄉(xiāng)下穿的那件絲質褀袍再次壓了箱底,她知道以現(xiàn)在的身份穿戴華服已經(jīng)不合時宜。
來到學校,她故意低頭快速前行,可還是覺得偶遇的教員對她側目并竊竊私語。她管不了許多,來到申紹卿的辦公室,把書籍和一應日常用品,放到帶來的皮箱中。不知何時有人已站在她面前,她抬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周丙昆,她心一縮緊,“誰讓你進來的?”“這里已經(jīng)不是申紹卿的地方,我是校長,為何不能進來?再說來看看舊相識是否需要幫忙,這也錯了?”“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想再看見你,”申太太低下眼瞼故意忽略他的存在。周丙昆環(huán)抱雙肩,面帶微笑,“上次的事考慮的如何?”申太太抬起頭,厲聲說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何本事!”周丙昆點點頭,“你這是兵行險招吧?以為你不在乎,我就放棄了?還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申太太冷笑了一聲,“戴笠對胡蝶也未曾如此卑鄙!”“那是因為胡蝶識時務。不過你送我的普洱卻是這些年我認為最好喝的茶?!鄙晏粺o吝惜道:“那原是自我出生之日便制成的茶,出嫁時帶到夫家。我自己都從未舍得品嘗過的女兒紅?!薄芭叮植坏么瞬枇钗倚募庖活潱摾磉@茶本應隨嫁到我周家,可惜造化弄人,落得個以茶代人了?!鄙晏晕⒎啪徚苏Z氣,“事情過去這么多年,耿耿于懷苦的是你自己,值得嗎?天涯何處無芳草……”“你給我住嘴,說出這種云淡風清的話,我會好過嗎?你沒有心嗎?我對你的心這些年你還不知道嗎?”申太太不再爭辯,只想快點離開這事非之地,就在她合上皮箱拎起要走時,周丙昆上前一個箭步,一手奪過皮箱,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知道你過的不好,為了掌握申紹卿的行蹤你讓我潛伏在這所學校,我什么都答應你,因為我對自己說,我一定會東山再起,奪回本來屬于我的一切!”申太太用力掙脫他的手,搶回皮箱,“紹卿他是無辜的!雖然她有些惶惑,申紹卿對她如此涼薄她還要為他辯護,但是忍不住接著又奉勸了一句:“放他一馬,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好自為之!”說完大步往外走。周丙昆的瘋狂讓她有奪路而逃拔腿就跑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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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太太提著笨重的皮箱好不容易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梅姑開門接過皮箱便說:“太太,您走后不久,一個叫亨利的外國人來了,他說是老爺多年的朋友?!鄙晏仁且汇叮又f道:“我知道他。教會學校原是老爺和他合辦的。他都說了些什么?”梅姑讓申太太先坐下,給她倒了杯茶,遞到申太太手里,“他說前不久有人向他打聽老爺和他的交往。”申太太警醒的問道:“他是怎么回答的?”梅姑盡力將原話復述給申太太,“他說起初沒太在意,就一切照實說了,后來才覺察有些奇怪,這么多年都沒有人來問,怎么會一解放突然問起這個。于是他特來告訴一聲,沒想到老爺不在家,他說他不打算留在中國了,現(xiàn)在的氣氛不像以前對他那么有利。他說實在舍不得中國文化,他要去香港發(fā)展。本來想和老爺商量后再走,但他害怕牽扯出政治上的麻煩,所以訂好了機票,馬上就要動身了。這是臨行前來告知一聲,另外留下了一張字條,他說以后如果需要他的幫助,就按字條上寫的地址聯(lián)系他?!鄙晏o張的忙問:“字條呢?拿來我看。”梅姑回身去書房把收好的字條小心翼翼交給申太太,“我也不識字,您看看寫的什么?!鄙晏眠^字條,見上面是一行英文。嘆道:“這亨利還真是有心了,我看不懂英文,等晚上老爺回來讓他看吧。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泵饭枚ǘǖ目粗晏?,不解的問:“有那么嚴重嗎?”申太太咬了咬牙,“估計老家那邊也會有一些行動了。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泵饭迷铰犜胶浚疤?,我怎么聽不明白您說的話了呢?”申太太氣惱的把字條放在桌子上,“那個周丙昆還不如亨利可靠,他現(xiàn)在喪心病狂,為了搏上位力求邀功,扳倒老爺是他能走的最快捷徑?!泵饭靡宦牐瑖槼隽艘簧砝浜?,“這十幾年我們和他的聯(lián)系……”“不要說了,事不遲疑,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才好。你收拾行李,我這就去找老爺?!泵饭谜丈晏姆愿礼R上打點行裝,申太太馬不停蹄帶上那張字條去找申紹卿。
經(jīng)過一路打聽,輾轉迂回終于找到了位于市郊的新校址,申太太刻意低調打扮,穿著梅姑的衣服,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使這樣她還是緊張的左顧右盼,仿佛自己是一個逃跑的賊一樣謹慎。她小心的打聽一個老師模樣的女人,“您知道申書記的辦公室在哪嗎?我是學生的家長,有事想見他一面。”這個老師上下打量了一下申太太,眼神怪異沒好氣的說:“申書記忙的很,就算我告訴了你他也不會有時間見你的?!鄙晏缓萌套猓謱ち艘粋€人問,同樣沒有得到友好的答復,她心中納罕,這所學校里的人怎么都這么敵視她呢。她索性只好自己摸索著尋找。好不容易在一間辦公室門外,她聽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她先是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感覺里面申紹卿是在打電話,屋里并無他人,于是她敲了敲門,聽到里面說了一聲進她便推門而入。她的到來讓申紹卿頗感意外,但并沒有理會她,還是和電話那端的人聊著天。申太太只得安靜的站在辦公桌旁等他打完電話。她聽見電話的另一端是個女人,她雖不知電話里那個女人說了什么,但申紹卿的態(tài)度卻是曖昧得很,“吃飯呢?還以為你要請我吃飯呢,少喝點酒,晚上見。”說完申紹卿掛了電話,故意問道:“我打電話你很介意嗎?”申太太勉強笑了一下,“怎么會,我來是找你有事,和我回去再說好嗎?”“你是來道歉的?如果不是那就什么都不要說了?!鄙杲B卿的冷漠讓她瞬息間失去了繼續(xù)說下去的欲望?!澳氵@樣對我你會后悔的?!彼氲侥菑堊謼l,可是這樣的情況下讓他翻譯也不太可能,只得從他的辦公桌上拿了紙和筆,拿出字條照著樣子寫了一份遞到他的面前,這張字條你收好,是亨利臨走前留給你的地址。如果你將來能用得上的話,”說完氣憤至極轉身離開。她覺得她已做到仁至義盡,但令她絕望的是,申紹卿并沒有追上來問個究竟。申太太在回來的路上,眼淚不爭氣的流了一路。她終于明白她不過是在步月娘的后塵,她已無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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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太太回到家,馬上吩咐梅姑,不用帶申紹卿的衣物,梅姑已收拾妥當,只得重新整理一翻。忍不住問道:“我們不和老爺一起走嗎?”申太太只得忍痛說道:“我們先行一步,他還有些事需要處理后再動身,到香港與我們會合?!彪m然她知道此一別可能終生都不能再見了,可是她還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重逢,所以嘴上這么自我安慰的說著,她看著梅姑挑揀出申紹卿的衣物,心內凄凄然,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付予了等待,接下來是更漫長無望的等待。她莫名的惱恨,機關算盡到最后兩手空空的離開。她喃喃著像是對梅姑,也像是對自己說:“就要走了,你舍得嗎?”梅姑倒沒太上心,“我無親無顧,到哪兒都跟著太太,有什么舍不得的?”申太太糾正道:“不要說你無親無顧,你不是還有個干兒子廖大鷹呢嘛!”梅姑愣了一下,有些不解的看著申太太的眼睛,“您是不愿我跟著您才這么說的嗎?此一時彼一時,當年我們接濟他,他自然愿意叫我一聲干娘,現(xiàn)在我們落魄了,這干娘便是累贅了。”“大鷹倒不是這樣勢利的人,你若不愿和我一起奔波,我從娘家的體己里拿出一筆資金,夠你養(yǎng)老,去找大鷹做個依靠……”梅姑眼睛紅了,“太太你別說了,這輩子我跟定了太太,別說香港,就是天涯海角,你去哪兒我都跟著,除非是你嫌棄我年老體衰不中用了。”申太太拉過她瘦骨嶙峋的手,“我不是這個意思,故土難離,我們這一走怕是不能再回來了。老人都講葉落歸根,我是不忍心,還玉為了我搭上一條命,我是不想你再為了我有任何閃失。”梅姑撫摸著申太太的手,“我這把老骨頭禁得住折騰,命硬著呢,當年那場瘟疫都沒把我怎么樣,以后還怕什么。”申太太點點頭,又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房子,還未來得及讓屋內的陳設沾染上自己的氣息,就要離開,不知月娘走時是何等心境,“走吧,久留無益?!泵饭梦搽S著申太太出了房間,在院子里申太太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這間二層獨立洋房,青磚碧瓦,在陽光下她的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我以為這會是我們最后的家,想不到竟無緣至此!”“太太,到了香港我們找個類似的居所,等老爺來了再安個家不是難事?!薄昂呛牵溉绱??!鄙晏髦贌o可能,還是不忍心說破。
“花旗銀行有五十兩黃金,是娘家給我的陪嫁,怕夫家萬一出了變故,我能獨善其身,這么多年我都沒動過這筆積蓄,如今要派上用場了?!泵饭糜行┟悦#拔乙惠呑右矝]見過這么多錢,可坐吃山空,要儉省著才好?!薄爱斎徊荒茏陨娇眨业胶嗬退匣镒錾?,他應該不會拒絕。”申太太已成竹在胸,梅姑欣慰的看著申太太,“太太總是比我看的遠,想的比我多?!薄澳怯钟惺裁从?,重要的是要擁有自己!從前我守著光陰一心只為了和他團聚,如今我依然要守著光陰,只是明白了快樂的所在,便是走向自己?!?p> 一切如申太太所料,事態(tài)越來越惡劣。多年后當亨利經(jīng)商重回大陸時,輾轉得知申紹卿已被打成走資派,下放到干校學習改造。他的兒子申默修也進了監(jiān)獄,至于罪名無從得知。申太太聽著亨利帶來的消息,面不改色,仿佛在聽陌生人的故事,這讓亨利不能理解,以為她和申紹卿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其實夫妻,徒有虛名罷了,在各自的心里已是恩愛燃盡的一堆死灰。梅姑在她旁邊扇著扇子,“香港的天太熱了,想起云南的十里不同天,沒經(jīng)歷過的人怎么說也不能體會的?!鄙晏珳\淺的笑了,“在艷陽天里看別人澆成落湯雞,人心千里萬里卻是一樣的。”亨利站在一旁發(fā)愣,他不明白這兩個女人在打什么啞謎。亨利只知道申太太是個精明的女人,只是申紹卿很少和他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