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轉(zhuǎn)生
市區(qū)的繁華已遠(yuǎn)退得有些朦朧,略顯破舊的小平房成為主角。偶爾有一兩個行動不太方便的老人坐在掉了幾塊紅漆的鐵門口,單手捧著老式的煙槍,噴吐著一圈圈孤寂無聲的煙霧。
雖已將近晌午,卻不見陽光?;颐擅傻奶炜罩胁恢螘r就飄起了絲絲小雨,微冷。市郊筆直的公路上,路旁也少見了那些低矮的平房,只有孤零零的一輛大巴正高速行駛。
噠,噠,噠。
無數(shù)的小雨點毫不留情地打在透明的車窗上,似怨,似咽。
坐在靠車窗位置的沈千塵抬起頭,把抱在懷里的書包壓了壓,又看了看四周,沒想到,這么快,原本滿滿的車廂里就只剩下他和司機(jī)兩個人了。
今天早上,學(xué)校接到市里氣象臺的暴雨通知,為了保證學(xué)生安全,就火速地給學(xué)生放了假,也包括沈千塵這樣的下個月參加高考的高三學(xué)生。他本來不想回去,可是一聽說要下暴雨,就決定回家把漏雨的屋頂修補(bǔ)一下。
“唉?!彼拖骂^嘆了一口氣,又繼續(xù)翻看著手里的《西游記》。
《西游記》是他最愛讀的一本名著。他非常喜歡那個從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孫悟空,那么神通廣大,那么嫉惡如仇,還有那股敢于與天爭、敢與地斗的勇氣。幾乎孫悟空身上所有的一切,他都喜歡。他一直隨身攜帶著這本書,可以說是愛不釋手。這本書也不知道被他翻了多少遍了,封面的邊角都已經(jīng)有些許磨損。
沈千塵是個孤兒。十三歲那年,為謀生計而在市區(qū)打工的父母在擦寫字樓玻璃時,母親的安全繩索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斷裂,她不慎失足墜樓,父親不顧一切地想去伸手拽母親,結(jié)果一不小心自己也掉下去了。在貧困農(nóng)村長大的沈千塵得知這一消息,跟著年邁的奶奶一路顛簸趕到市里的醫(yī)院。
可是,當(dāng)他和奶奶到醫(yī)院時,被醫(yī)生告知自己的父母已經(jīng)被推到太平間了。奶奶聽后,承受不了打擊,一時間心臟劇烈絞痛,虛弱地喊了幾聲父親和母親的名字,便也歸西了,甚至連搶救的機(jī)會都沒有。
從那以后,村里的人都說他是喪門星,克死了自己的爸媽和奶奶。那些平時和他父母還有些往來的親戚也躲他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生怕和自己沾上一點兒關(guān)系,就連自己家養(yǎng)的狗也不愿意讓他摸。
而另一邊,他父母所在公司的老板硬說是因為沈千塵的父母安全工作不到位才釀成這場事故的,就只給了一點兒所謂的慰問金,而這點兒錢,僅僅夠沈千塵讀到高三的學(xué)費。出事以后,家里原本種的地也被別人搶走了。就這樣,日子過得愈發(fā)艱難,沈千塵也很少回村里,他不得不在學(xué)習(xí)之余打點兒零工勉強(qiáng)維持自己的基本生活。
轉(zhuǎn)眼五年過去了,如今已經(jīng)十八歲的沈千塵永遠(yuǎn)也忘不了失去至親的那一天,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種心如刀割的痛苦,永遠(yuǎn)也忘不了自己在冰冷的太平間內(nèi)哭到顫抖的感覺,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種滲入骨髓的悲傷。
公路延伸到山里,開始變得扭曲。這輛白色大巴吃力地沿著公路蜿蜒而上,像一只白色的螞蟻在深山里艱難前行。
噼啪,噼啪。
窗外的雨下得越發(fā)兇猛,仿佛一個兇煞的惡魔要敲碎車窗似的恐怖。
“哎呀,你說說,這什么鬼天氣,上午還是晴天,現(xiàn)在雨下這么大?!彼緳C(jī)看著面前相互交錯的雨刷,不由地抱怨了一句。
沈千塵想到自己家的房子還未修補(bǔ),肯定漏了不少的雨水,心情就有些煩躁,對司機(jī)的話不予理睬,裝作沒聽見,也不出聲,心不在焉地盯著手里的書。
忽然,在一個急轉(zhuǎn)彎之后,一輛黑色的轎車似憑空出現(xiàn)一般,朝大巴飛速駛來,大巴司機(jī)慌忙向右打方向盤,誰知雨天路太滑,大巴車直接順著公路邊沿翻下去,掉進(jìn)萬丈深淵,消失在兩山之間洶涌澎湃的大河里,不留一絲痕跡。
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沈千塵只感覺到一種難以忍受的疼痛感襲來,接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隨之竄進(jìn)鼻孔,而后就沒了知覺。
當(dāng)他慢慢恢復(fù)知覺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待在一個溫暖的肉團(tuán)里,被包裹得緊緊的,如同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襖。他想開口說話,可是說不出來,便覺得很無聊,就看看自己的模樣,發(fā)現(xiàn)渾身通紅,泛著赤色的火光,卻看不清手腳在哪。
這是怎么回事兒?
我怎么會在這里?
這又是在哪兒?
一連串的疑問在他的腦海里翻涌,卻得不到答案。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氣,頓覺精神倍爽,心里暗道這應(yīng)該就是先天之氣吧。于是,他繼續(xù)吐納著,享受著這種氣所帶來的愜意之感。
偶爾,還會有一股股暖流時不時流進(jìn)自己的身體,在小小的肉身里四散開來,細(xì)胞隨即活躍起來,一種莫名的強(qiáng)大力量充斥著整個身體。
過了一會兒,他的身體開始慢慢膨脹,那火光也越來越亮。然后,在一個擠壓的過程,他呼吸到了與之前不一樣的空氣,這空氣夾雜著一些細(xì)微的雜質(zhì),相比之前,少了幾分純凈。
“呀!老牛,你快看看,這怎么是個火球??!”一個尖銳的女聲傳入到他的耳朵。
“嘿嘿,娘子,有啥大驚小怪的,這是咱娃娃?。≈滥莻€哪吒嗎?李天王的小兒子,他出生時也是一個火球,可是沒咱娃娃這個火球大?!边@個男聲略顯憨厚,透著一絲得意。
這個赤色的火球懸浮在空中,一會兒竄上,一會兒竄下,頗為活潑。過了好長時間,火光逐漸褪去,一個嬰兒模樣的肉身出現(xiàn)在二位眼前有鼻有眼,有手有腳。沒錯,這個肉身就是沈千塵。
“老牛,娃娃,咱娃娃!”這個少婦打扮的女妖興奮地尖叫道。說完,她伸手抱住了沈千塵。
“嘿嘿,”一個牛頭人身的男妖湊到女妖面前,用黝黑的手指摸了摸沈千塵的小鼻頭,眼里的喜悅不由自主溢了出來,“咱娃娃長得真帥,跟我一個模樣?!?p> “你個傻牛精,竟會鼓吹自己,咱娃娃長得比你好看多了,你看看你,牛眼,牛鼻子,牛犄角。我都不知道自己當(dāng)初是怎么看上你的?!迸钢醒谋亲余列Φ溃`靈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美麗極了。男妖聽后,只是瞪了瞪兩只大牛眼,沉默地站在原地。
沈千塵看到這一場景,猜也能猜的到那個女妖是鐵扇公主男妖是牛魔王,于是張了張小嘴巴,喉嚨動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說話,便靦腆地跟女妖打了個招呼:“娘?!?p> 女妖聽到這一聲呼喚,更加激動了,輕撫著沈千塵的臉龐,說道:“老牛,你聽見沒?!咱娃娃9第一聲喊的是娘呀!是我!是我鐵扇公主!還是我和娃娃親,你就羨慕去吧!”
“哼,”男妖的牛鼻子里發(fā)出一絲假裝的不屑,厚厚的牛嘴也跟著撇了撇?!巴尥抟彩俏遗D醯墓侨猓挠惺裁从H不親的?”
沈千塵知道牛魔王心里有點不舒服,決定安慰一下他,就把臉轉(zhuǎn)向他,瞇著眼睛笑道:“爹爹,別生氣了?!?p> 聞言,牛魔王心中的陰霾被沈千塵的笑容一掃而空。牛魔王哈哈一笑,說道:“還是我娃娃厲害,生下來就會說話,而且那么懂事?!?p> “咱娃娃是厲害,那你趕緊給咱他起個名字?!辫F扇公主盯著牛魔王的兩只大牛眼嚴(yán)肅地說道。
“對!名字!”牛魔王雙目放光。一陣沉思過后,他雙手摸著自己的兩個牛犄角,興奮地喊道:“娃娃生下來是紅的,又是個孩子。要不就叫他紅孩兒吧?對,沒錯,叫紅孩兒!就這么定了!”
鐵扇公主聽后面露無語之色,但她明白他那個脾氣,一旦決定的事情,牛魔王的九個同類都拉不回來,也就不想說什么了。
“紅孩兒?!鄙蚯m默念著這三個字,心里感慨萬千:自己的魂魄穿越重生之后,“沈千塵”這個名字就成為了過去,是上一世的記憶,而在這一世,“紅孩兒”將代替“沈千塵”好好地在西游記的世界里活下去。
上一世,沈千塵是人,是一個無依無靠的苦命人。
這一世,紅孩兒是妖,是牛魔王和鐵扇公主的孩子。
從此以后,沈千塵就是紅孩兒,紅孩兒就是沈千塵。
“我的寶貝,你在想什么呢?這么入神?!辫F扇公主搖了搖懷里的紅孩兒,微笑著問道。
紅孩兒這才回過神來,望著鐵扇公主那眸子里溫柔的水波,嘴角勾起了一個悅?cè)说幕《?,輕聲說道:“娘,我沒在想什么,有您和爹爹陪我,我真幸福?!闭f完,紅孩兒從鐵扇公主的懷里蹦了下來。
鐵扇公主凝視著在地上來回走動的紅孩兒,笑靨如花。牛魔王在旁邊也笑得露出了幾顆黃色的大黃牙,兩只牛眼一瞇,滿心歡喜地說道:“娘子,你懷了他四年,果然生出了個寶貝??纯?,多聰明的娃娃!我老?;盍四敲炊嗄?,得了這樣一個娃娃,也是死而無憾了?!?p> 鐵扇公主一聽這話,用纖纖玉手朝牛魔王的后背狠狠地給了一巴掌,嗔怒道:“你個傻牛精,會不會說牛話???兒子出生的大喜之日,你說的什么煞風(fēng)景的話!”
牛魔王摸摸自己的后腦勺,憨憨地說道:“瞧我這張牛嘴,一激動,什么不入耳的話都蹦出來了。真是該打。”
鐵扇公主聽完,白了牛魔王一眼,對身旁的這個老牛精也是無語至極了,提高語調(diào)說道:“喂,你個老牛精,整天傻乎乎的,腦子里記不得正事,還不趕緊把這件翠云山芭蕉洞的大事告訴你的那些手下們?!省得他們哪個沒長眼的冒犯了咱家兒子!”
“對??!我怎么忘了?!娘子,別急,我現(xiàn)在就說!”牛魔王的一雙牛眼閃過一種明亮的光芒。他拍了一下自己的粗牛腿,然后跺跺腳,呼出一口白氣。
只見,這口白氣迅速幻化成一頭小如指甲蓋的迷你型黑牛,頭上還豎插著一把紅色的小旗。這頭小黑牛屁顛屁顛地落到牛魔王的肩上,諂媚道:“我英勇無比的大王和夫人,為您效勞是我十八輩子修來的福份,請問您有何吩咐?”
“豆哈哈,你去把我喜得貴子的好消息告訴全洞的小妖們?!迸D趺C然說道。
“哎呦,這么大的喜事,恭喜大王和夫人了!小的豆哈哈這就去辦!”話音剛落,那頭小黑牛睹了一眼紅孩兒的相貌,把其記在心里,然后只聽“嗖”的一聲,就跑得無影無蹤。
這個豆哈哈,其實就是寄生在牛魔王體內(nèi)的一個小精靈,跑得快,身體又輕巧,如果牛魔王有什么消息需要傳達(dá),他就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信使了。
三秒鐘后,“嗖嗖”兩聲,豆哈哈就興沖沖地跑回來了,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報告!大王,夫人,這翠云山方圓八百里,每一個隸屬于芭蕉洞的小妖,小的豆哈哈都通知到了!”
“呵呵,豆哈哈跑得還挺快的嘛!”鐵扇公主夸贊道。
“那是,夫人,多虧大王平常吃的好,我能跟著蹭點兒,這才有了我這么棒的身體!我這是托了大王和夫人的福?。 倍构呎f邊用四肢比劃,頭上的小紅旗自豪地晃來晃去。
“豆哈哈,你嘴別貧了,該回去了?!闭f完,牛魔王笑了笑,揚揚眉,然后張開了牛嘴,把還在興奮中的豆哈哈吸進(jìn)肚子里去了。
豆哈哈回去后,牛魔王一時興起,向鐵扇公主要酒喝,鐵扇公主看到他高興,也不愿掃他的興,就給他拿了一壺。于是,夫妻兩個饒有興致地喝起來。
而此刻,紅孩兒靜靜地站在芭蕉洞中央的蕉葉池邊,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池水倒映出的那張陌生面孔,用《西游記》里原著的話來講就是——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涂朱一表才,鬢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
縱使心中萬千感慨,他也不會表現(xiàn)在臉上。因為只是換了身,卻未換魂。他還是他,如上一世一樣喜歡著安靜,習(xí)慣著孤獨。沒有人打擾的日子,他才會有安全感,才會更自在。這一點,和《西游記》中那個任性頑皮無法無天的紅孩兒相比,有天壤之別。
他想,也許有一天,自己不再這么憂郁,忘記了上一世的傷痛,活出不一樣的自己??墒?,凡事都講究一個過程,幾乎沒有一蹴而就的可能。
“還是慢慢適應(yīng)吧。”他獨自坐在池邊的一塊灰色的巖石上,一陣沉默過后,只吐出了這一句話。
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發(fā)現(xiàn)鐵扇公主和牛魔王不知何時就不見了蹤跡,頓覺無聊,便把小小的腳丫子伸進(jìn)蕉葉池中,誰知剛放進(jìn)去,蕉葉池的水位就下降了約七八公分,大概一百平方的池面也緊接著騰起一縷縷白煙,那煙如同水沸騰時的水蒸氣一般,氤氳而升。
他見此情形,趕忙把腳丫子從池中抽出來。幸好蕉葉池池水是活水,有進(jìn)有出,水位很快就升上來了。有一條來自洞外的小溪從東側(cè)池邊緩緩注入進(jìn)去,從西側(cè)池邊的幾個石頭堆砌的縫隙間流出,順著洞內(nèi)的一條窄窄的溝渠,向洞外奔去。
“怎么會這樣呢?水位怎么會下降?”紅孩兒滿臉疑惑,自言自語道。
話音剛落,“轟隆”一聲,洞門打開了,鐵扇公主和牛魔王走進(jìn)來,除此之外,牛魔王身后還緊跟著一個穿著灰色長袍的頭發(fā)花白的老者。
“孩兒?!辫F扇公主的一聲輕喚回蕩在洞內(nèi),顯得有些空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