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蘭的祖母雖然講舊式規(guī)矩,但不苛待孫媳,舒玉鳳是有心胸的女子,丈夫?qū)λ暮?,她一清二楚,所以三個妾在生活上從不受屈,年節(jié)生日什么的,林書蘭的祖母、父親還有舒玉鳳,總會有首飾大洋衣料什么的賞下來。
這里邊,何婉芝得的最多,倒不是她高其他兩個一等,而是因為她進門早了十年,而且一進門就有孕,生了林書蘭,雖然不是兒子,可架不住一家子都稀罕吶,何婉芝又是個謹慎守規(guī)矩的,所以十年里頭正經(jīng)攢了不少好東西。
原定要第二天上午才到的鄭文芝,這天夜里兩點多進了家門,把幾家子人嚇了一跳。林書蘭被何婉芝叫醒,趕到舒玉鳳那邊的時候,女人們已經(jīng)全在那了。還有大些的孩子們,鄭文喜的兩個女兒寶珍寶珠,白金枝的小兒子白繼宗,陳家老大家的鎮(zhèn)海平海,老二家的東海北海,老三家的春海秋海冬海,老四家的文海。
炕桌上一邊坐著舒玉鳳,另一邊和白金枝手拉手坐著的圓臉女人,就是鄭文芝了。舒海天的喪事,鄭文芝也過來奔喪,算起來,林書蘭和她分開不過兩個來月。
文喜媳婦在她身后,對她的頭發(fā)正補著最后幾梳子。臉象是剛洗過,皮膚不錯,修長眉型,眼睛不算大,挺有神的,看人的時候,沒笑也讓人覺得圓潤喜慶,愿意親近。
“哎呀,蘭丫頭也折騰起來了......”鄭文芝沒出嫁的時候,很喜歡林書蘭,啥好東西都舍得給她。林書蘭昏迷入院的事,關(guān)家兄弟倆沒跟母親說,就是怕她難過,想著瞞一時是一時。
“醒了就過來,不礙的?!笔嬗聒P皺著眉,“倒是你,不是說明天才到嗎?”
景光媳婦端上一碗面湯,鄭文芝笑得眉眼彎彎的要接過去,:“真香啊,大嫂子的手藝越來越好了?!?p> “燙著呢,晾一會兒再喝?!本肮庀眿D沒讓她沾手,自己把面湯放在了炕桌上。
鄭文芝又深深吸了一下那面湯的香氣,貪吃的模樣逗笑了女人們,她才笑著回答舒玉鳳:“火車到了XX就停了,說是前邊山石下來,把路堵了,鐵軌還得換,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走,我就想著下車,看有別的法兒不。巧了,沒出車站呢,就碰著鄭處長了,他是XX軍的軍需官,以前打過幾次交道,就托他個人情,跟著他們送軍資的車過來了。原來說是我兒子領(lǐng)我過來,這會兒就只能把七叔七嬸折騰起來,問了地址,才找過來。”
“你呀,這么急干什么?我們這兒都安頓下來了,那軍資的車是那么好跟的?有點兒啥事,你脫得了干系嘛!”
鄭文芝笑嘻嘻的,雙手捧起了那碗面湯:“好姐姐,好嫂子,好弟妹,我這肚子餓得嘰哩咕嚕的,讓我先喝點兒再說唄?!?p> 景明媳婦這時拿了一盤煎得金黃的饅頭片進來,后面景仁媳婦端著兩小碟咸菜,“文芝你先對付一口,明天嫂子們給你接風。”盤子還沒放到桌上,鄭文芝已經(jīng)伸手拿了一片,往嘴里送。
女人們笑著,舒玉鳳開始趕人了:“都去睡吧,文芝坐了幾天的車,也乏了,吃完就睡,有什么話,咱們明天再嘮?!?p> 鄭文芝對文喜媳婦道:“嫂子,我就睡大姐這兒吧,跟她做個伴兒。”
文喜媳婦知道小姑子的脾氣,這么說也是因為有年輕媳婦在,做個交待給她面子;那邊白金枝也打發(fā)小兒子自己回去:“我跟你兩個姑姑一起睡,你自己回去吧?!?p> 人散去,屋子里只剩下舒玉鳳、白金枝和鄭文芝三個,一下子就安靜了,開始時還能聽得鄭文芝喝面湯的聲音,沒一會兒,就沒聲了,緊接著,就是啜泣聲。
鄭文芝哭了,白金枝摟著她的肩膀,眼淚也是噼哩叭啦的掉。舒玉鳳紅著眼圈,慢慢地說著家里這段時間的情況。夜里聲音傳得遠,三個人再難受也只能壓著音量,不敢哭個痛快。
哭了一會兒,白金枝先收了淚:“書蘭能好,這就是個再好不過的好兆頭。大哥和大姐夫這么些年,啥陣仗沒見過,有他們領(lǐng)著,又是咱的地盤兒,幾家的男人肯定都沒事兒?!?p> 鄭文芝也收了淚:“你們咋想的?家是一時半會兒回不去了……”想著父母拿命掙下的家業(yè),就這么沒了,哥哥和兩個侄子現(xiàn)在生死不明,心里一痛,又流下淚來。
舒玉鳳拿了干凈帕子給她:“我想著,就在這北平等吧。七叔的地方他們都知道,要是撤出來肯定是奔這兒來。再者說,這一大家子女人孩子,長安媳婦也是大月份的身子了,還是不挪動的好?!?p> 林書蘭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九點多了。從她蘇醒過來,一直都是這樣,很能睡,睡眠質(zhì)量很高。這也很正常,這個身體大傷過,補充元氣怎么可能少了睡眠?
聽著屋外的小風聲,感覺著屋里的溫度,林書蘭知道今天肯定是降溫了。這個時候的北平,還沒什么“溫室效應(yīng)”的說法,冷著呢。再說了,就是后世這個時候,那也開始集中供熱了,節(jié)氣到了啊。
依著她,大概還要再睡個“回籠覺”,但身體已經(jīng)不自覺的起床了,然后意識到:出嫁的姑奶奶回家了,她這個小輩必須早起見禮。
何婉芝不在,臉盆架邊上放著一個老式的竹殼暖壺,臉盆里已經(jīng)打好了小半下的涼水。自打林書蘭出院,不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那么夸張,但何婉芝把她照顧的,也就剩穿衣吃飯上廁所是她林書蘭“親自“做了。
這兩個多月,鄭文芝都在路上奔波,從關(guān)中到東北奔喪,回到關(guān)中再奔西南,西南再返關(guān)中,一口氣沒歇又奔了華北,連著跑這么遠的路,鄭文芝是真累著了,林書蘭過去的時候,她還在睡。舒玉鳳一邊陪著,讓林書蘭先去吃早飯。
天冷,早飯就得吃個熱乎勁兒。那天吃餃子的花廳就占了個寬敞,離做飯的廚房有些距離,天冷的時候就不適合了。反正自己家住著,也就沒那么多講究,當初收拾屋子的時候,女人們就做好了規(guī)劃,把連著廚房的雜役雜物間打通,就成了一大家子的餐廳。
因為鄭文芝的緣故,早飯要比往常豐富的多。除了她前幾天吃過的小米粥和自家蒸的饅頭,還多了特意買的芝麻紅糖燒餅,老遠就能聞著混了甜味的焦香;烀咸菜也有早上現(xiàn)做的,淋了香油更加透著咸香;新炸的雞蛋醬還熱著,那醬和蛋的比例,依林書蘭看來,應(yīng)該叫“醬炒雞蛋”更恰當。
正在廚房里忙活的是文喜媳婦和她的閨女媳婦,林書蘭先是奇怪,好象不該輪到她們?。咳缓篑R上就明白了,小姑子回來,做嫂子的哪能不親自下廚?
“嬸、大嫂、二嫂、大姐、二姐、你們都在啊,忙什么吶,我給你們搭把手?!绷謺m不得不挨個打招呼,誰讓她比人家小呢。
“不用你,書蘭,你先吃飯?!蔽南蚕眿D當然攔著不讓,“寶珠,把你妹子的蛋拿來。”
林書蘭心里又是郁悶了一下,“你妹子的蛋”,這話聽著太別扭了,偏她還不能說什么。肉湯燉蛋,這是只有她有的補品,連陳家老四只有六歲的兒子都沒份兒,她還想挑什么呢!
鄭寶珠把肉湯燉蛋端過來,她姐姐鄭寶珍已經(jīng)盛好了小米粥,然后她們的大嫂,長泰媳婦也裝了一盤的芝麻紅糖燒餅過來。
林書蘭大窘,前幾日何婉芝等幾個“媽輩”的這么照顧她,她還能占幾分撒嬌的說法,如今是平輩的年輕人,她這個不自在!再看看大著肚子,笑咪咪看著她,手里還扒著土豆皮的長安媳婦,林書蘭更加舉不起勺子。
“嬸,我其實都好利索了,不用再吃這個了吧。”
“不行,你傷的那是腦子,看著是好了,可不能大意,這方子老七叔都說好,你就踏實的吃吧?!蔽南蚕眿D當然不肯,這方子還是當年她用過的呢,補身子最實惠了。
長泰媳婦眼珠一轉(zhuǎn),拿起勺子,“怕是何姨不在,書蘭妹子吃的不得勁兒吧,來,嫂子喂你。”說著舀了一勺,笑嘻嘻地遞到林書蘭的嘴邊。“妹子放心,我喂鐵蛋兒都不帶灑一點兒的,肯定臟不了你衣裳?!?p> 林書蘭臉紅,本能地“呸”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沈秀英笑道:“你都當媽了,還這么捉弄人,不怕你兒子笑話你!”
“秀英起來了,正好,和書蘭一起吃?!蔽南蚕眿D招呼自己女兒,“寶珠,給你沈姨盛碗粥?!?p> “大嫂子別忙了,寶珠,給我拿兩個燒餅就行了。”沈秀英說著攤開了手帕。
天氣冷了,沈秀英身上換了件皮袍,料子好,樣式也漂亮,就算在不缺毛皮的東北,沒個兩三百大洋也置辦不下來,穿在身上,著實貴氣,可手里卻拿了個不怎么搭配的灰布樣的一團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