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嬸一把拉住她:“別急,一會兒你七叔就送他們過來?!?p> 舒玉鳳這會兒也回了神,尾音有些異樣:“七嬸,他們受傷了沒?要準備啥不?”這都兩個月了,日本人兵強馬壯占著上風,能回來就好,希望男人們毫發(fā)無傷,是不可能的。
老七嬸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她咋說?真有些后悔先來一步,人家媳婦就在眼前,都眼巴巴的看著她,咋張這個口??!
老七嬸紅了眼圈,女人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金枝“噌”的就往外沖,兒子是娘的心頭肉。她這一帶頭,大家都跟著出去了。出去的女人們和回來的男人們就在大門口遇到了。
林書蘭本來在屋里想事情,聽到老七嬸的聲音,正想著出來打個招呼,就聽到林正芳回來的消息。她愣了一下,這是本主的父親,抗擊侵略者回來的。稍一耽擱再出去,在院子里就聽到大門處,女人們的哭聲,然后,隨著得到消息的人接連趕到,哭聲越來越大。
當初拿著槍跟林正芳去的男人們不少,連林正芳在內(nèi),這幾家去了十二個,萬幸!萬幸!都回來了!只是個個帶傷,傷得輕些的只有五個:鄭文喜的次子鄭長安,金枝的大兒子白繼祖,陳家長孫陳定海,舒成林和鄭文喜的大女婿胡永壽。
本來女人們都想,只要男人們能回來就好。但真回來了,看著丈夫兒子兄弟身上的傷,那心疼是怎么都忍不住想不開,哭聲一片。
他們的傷,老七叔都看過,沒必要再怎么處理,只正常換藥,小心養(yǎng)著就行。舒玉鳳張羅著做飯、熬湯、煎藥,各家媳婦顧著查看自己男人和兒子,一時沒想到,這也正常。
林正芳回來了,看著他能站在自己面前說話,這就行了,其他的以后有日子說呢,她有不少事情呢。
傷重的七個人,林正芳情況最差,除了一條右臂幾乎齊肩斷去,左手掌也有嚴重的勒傷;左腰背一處三八大蓋的貫穿傷;左腿同樣的兩處貫穿傷,好在沒傷到筋骨;還有肩上、后背,盡是刺刀或馬刀留下的傷口,看得妻妾心疼至極。
林書蘭能感受到一些本主對這老爸的感情。這會兒她一邊小心翼翼地檢查傷口,一邊流的淚,也出自真心。傷口處理過,但顯然太粗糙,已愈合的皮肉蜷縮,留了極丑陋的疤;更多尚未愈合的,看得出反復(fù)掙開過,想也知道,這年近半百的東北漢子,是闖過多少險境,才從槍林彈雨里血拼出來的,坐在眼前。
義,為天地大道;勇,是血性雄風。義勇軍,這名稱雖最早起自錦州,但九一八后,在白山黑水間,廣袤黑土上拿著落后裝備,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下,與日本侵略者死拼的,無論哪支武裝,都當?shù)闷疬@名字……
沒什么障礙,林書蘭脫口而出:“爸,去醫(yī)院看看吧,能好得快一些。”這么多傷口,感染了可不是玩兒的,就算是現(xiàn)代,醫(yī)學技術(shù)進步,感染也是能要命的。
林正芳從進門就沒看出多少撿條命回來見親人的喜悅,這會兒對著女兒也只是和緩的神色:“好姑娘,爸沒事,去給你大媽幫把手。爸這兒有你七爺和你媽她們就行了。”
廚房里滿是藥味,非常濃烈。沈老七自從舒玉鳳她們到了北平,這傷藥、補藥就預(yù)備起來了,現(xiàn)在全帶了過來,正好用上。
林書蘭被吩咐給鄭長泰送粥,小心翼翼捧著滾粥進屋,看見長泰媳婦坐在炕邊,拉著自己男人的一只手掉淚,鄭長泰蓋著被子呼呼大睡。一歲多的鐵蛋乖乖的偎著媽媽,漂亮的黑眼睛很認真的看著爸爸。
林書蘭眼眶發(fā)酸。在她承襲的記憶里,鄭長泰的性子根本不象他的名字那樣穩(wěn)重。用現(xiàn)代詞語形容,就是“鬼馬精靈”四個字。他聰明過人,但同時調(diào)皮異常,打架堵煙囪往糞坑里扔鞭炮什么的,人家五歲后就不玩了,他的樂子是一本正經(jīng)的領(lǐng)著一票弟弟妹妹,今天扮乞丐去辦壽辦婚宴的人家唱蓮花落討賞,明天裝大戶人家的小姐少爺讓大商戶送貨上門,再讓人家吃閉門羹。
因著父輩的知名度,這套把戲在附近很快就沒的玩兒了,但鄭長泰的膽子大就大在這一點,他居然領(lǐng)著一群半大孩子坐火車,去幾百里外的長春玩這一手,而且走的時候,身上還一分錢不帶。
用鄭長泰的話說,“我爹老吹,一馬雙槍,橫行東三省,我就是讓他看看,我不拿槍,也能把東三省逛個遍?!?p> 當然,“凱旋”的鄭長泰被父親揍得一個月不能下床,也給自己弄來一個比自己還“膀”的媳婦。長泰媳婦本來是端正剛硬的性格,也不知道是鄭長泰夠本事,還是兩口子對了脾氣,成親沒多久,原本都不愿意的小夫妻倆,正經(jīng)好得蜜里調(diào)油似的。
長泰媳婦看著林書蘭進來,起身迎她,林書蘭四處打量一下,把手里的粥放在了桌子上,小聲說:“里邊放了參須,涼一點兒就叫長泰哥起來吃,吃完再睡。”
伸手摸摸鄭長泰的額頭:“沒發(fā)燒就沒事,嫂子放心。”
林正芳和鄭長泰都是被彈片擊中,林正芳沒了右臂,鄭長泰沒了左小腿。
長泰媳婦淚還沒干,就笑:“妹子別笑話我,我是心疼你哥。只要他在我跟前兒,他啥樣兒都行?!?p> 只要男人在眼前就行,是和緩下情緒的女人們的共識,可幼小的孩子多少都有些嚇住了。
陳家老四陳景義的兒子文海,六歲的孩子,圓頭圓腦的,小身子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鼻頭通紅,睫毛上還有些淚水的痕跡,眼神怯怯的看著炕上那個大口喝粥男人,是父親,可他不太能明白,父親為什么變得這么可怕?
景義媳婦看著兒子的眼神,淚如泉涌,自己男人看著是唯一傷愈的,可他那傷......兩腮上愈合的傷口筋肉糾結(jié),膚色是詭異的粉紅,牙齒也缺了大半,面頰癟下去,原來兄弟里最出挑的容貌,現(xiàn)在難看得嚇人,他怎么受得了?
林正芳一覺睡了一天兩夜,這才醒了。灶上的雞湯、米粥什么的是隨時準備著的,他一醒又喊餓,妻妾幾個歡天喜地地忙開了,舒玉鳳給洗臉擦手;何婉芝和沈秀英一趟一趟地搬吃的,把炕桌擺得滿滿地;病著的柳金娥也強撐著過來,帶了一身寒氣,倒嚇的幾個人連忙把她讓到炕上,拿被子圍上。
舒玉鳳幫她靠住炕柜,忍不住埋怨了幾句:“你病還沒好利索,急著過來干什么?衣服也不穿厚點兒……”
沈秀英打趣道:“三姐趕著過來,是要和當家的湊一對土地公土地婆呢,這多像?。 笨匆娏终迹矝]提兒子林書楊,沒事兒人一個。
幾個人一看,可不是嗎?兩人都圍著被子,圓墩墩地并排靠坐著。只是一個傷一個病,臉色一個白一個黃,為了防風,柳金娥還不知從哪兒翻出條抹額帶著。
象是象,柳金娥卻不能湊這個趣兒:“老四又拿我說笑話,什么土地公啊,當家的和大姐在一塊兒,那可是玉皇大帝座前的金童玉女呢!”
“金童玉女”這話,是幾年前,老七叔給舒海天過生日時,打趣小輩兒們的話,說是逢年過節(jié)扮小戲,數(shù)林正芳和舒玉鳳扮像最好,最般配。
舒玉鳳不想擰了氣氛:“哪輩子的金童玉女?。咳昵暗氖铝?,提它干什么?讓蘭丫頭聽見笑話!對了,蘭丫頭呢?”
何婉芝正盛了粥給她,心想:不提,不提還記得是三十年前?卻笑道:“上班去了。”
“怎么走這么早?”
“要出城看個病人,跟她們院長去的?!?p> “書蘭上班?上什么班?”林正芳詫異。
前天沒顧得上說這些家常事,這會兒要從頭說,又怕提到書楊刺激了沈秀英,舒玉鳳猶豫一下,就挑撿著說給他聽:“書蘭被這兒的美國醫(yī)院請去當大夫了,一個月三百多大洋呢!行了,先吃飯,回頭再跟你細說?!?p> 林正芳雖然娶妾,且對她們都不薄,但真正大事,一向只和舒玉鳳商量,多年夫妻,這點兒默契自然有,反正一家團聚了,什么事都不急。
“行,文喜他們怎么樣了?”這些人可以問的。
“早都醒了,就你最能睡。七叔都瞧過了,晚上再過來換藥?!?p> “讓你送的藥和糧食呢?”這個也很重要,那些兄弟們是一起闖過生死的,自己不能不管。
“昨天一早就送過去了。有些個西藥還是書蘭從醫(yī)院買的呢,尋常藥店根本沒那么全?!笔嬗聒P剝了個雞蛋給他,“那些是什么人啊?”
“遼西各縣的警察,我們往關(guān)內(nèi)退的時候遇上的,得虧遇上他們了,他們有軍醫(yī),要不我們幾個傷成這樣,肯定得扔下幾個。”
“昨天還買了些肉和雞蛋送過去,七叔回來說,什么都缺,要不,今天再買些送過去?還有煤,就那些傷兵的屋子里暖和點兒?!?p> 林正芳長嘆一口氣:“咱家還有錢嗎?”他是想幫人,可也得保證妻兒溫飽。
“放心,文芝和開山還給了四千多大洋呢,我都還沒動?!笔嬗聒P本就不是小氣的人,那些人緊要關(guān)頭幫了自己男人和兄弟,她自然舍得東西。
林正芳點點頭:“你看著買吧,先送過去,我緩緩,過兩天再過去看他們。”
一個“緩緩”,聽得妻妾幾個心里一陣酸,林正芳何時說過這樣示弱的話。轉(zhuǎn)念又是高興,好歹人能說能笑的回來了,這比什么都強。
不只林家,這兩天,各家媳婦們都是這樣又難受又高興的心緒。最強烈的要數(shù)文喜媳婦,出去的十二個男人,她家就占了四個:丈夫,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婿,這些天擔驚受怕,總算熬過來了,就是他們身上那傷,著實讓人心疼!這會兒在水霧繚繞的廚房,獨自高興又難過地抹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