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是大燕承平十九年,天子即位十九,天下進(jìn)入罕見的太平。
太平之世,人心思學(xué),儒學(xué)昌盛,每一座城池都建了官學(xué)依舊不能滿足莘莘學(xué)子,以至于私學(xué)興起。
青烏書院便是私塾,池曉刀在這個書院外度過了六個春秋,免費聽講六個春秋。
青磚灰瓦的書院前方,大雨啪啪,將未曾鋪青石的地面弄的一片泥濘。幾株老樹落光葉子,像是蒼老的老人佇立在書院門兩邊,雨打枯枝,凄冷寒涼。
在這片光景中,兩個孩子走到書院門前,走在前方的是池曉刀,跟在身后的是老二,兩人雙雙捧著陶盆,池曉刀捧兩,老二燕秋捧一,上覆大樹葉,將盆口遮的嚴(yán)嚴(yán)實實。
“跪”池曉刀當(dāng)先跪下,膝蓋砸在泥水里,冰涼刺骨。
老二燕秋略猶豫,又聽大哥道:“跪?!?p> 于是她啪的跪在寒雨中。
大哥的行為嚇到燕秋,燕秋現(xiàn)在也沒回過神。兩分鐘前,大哥闖破大雨回破廟,臉上紅艷艷的全是鮮血,他一言不發(fā),將買來的牛羊肉端起,便叫自己跟著走,然后就到了此地。
“弟子池曉刀,求見老師?!?p> 池曉刀的話打斷燕秋思緒,燕秋看著熟悉的大哥,卻有無言的陌生。
“弟子池曉刀,求見老師?!背貢缘对俅伍_口,聲音被雨聲掩蓋,也不知道院子里的那位院長有無聽見。
大約過了三五分鐘,緊閉的大門“吱”的打開,其中走來的正是青烏學(xué)院院長裘千舟。裘千舟應(yīng)該剛剛從睡夢中醒來,舉著雨傘,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來這里作甚?”裘千舟看清是池曉刀,嚴(yán)厲開口,日里騙人的一幕猶在眼前,他能開口已經(jīng)是忍住怒火。
“弟子殺人了?!背貢缘赌救坏?。
然后是沉默,裘千舟收了雨傘,站在門檐下,看著這位弟子,恍惚回到六年前初見的時候。
那時的他天真可愛,但已經(jīng)有了世俗打磨出的小心,就像一只刺猬,總能在察覺危險的時候蜷縮起身子。那一日,他像是一條害怕的小狗,偷偷摸摸的躲在學(xué)堂前聽講,裘千舟并未在意,有上進(jìn)心是好事,他從不輕易趕走。
然后是長久的日子,這位偷學(xué)的孩子在裘千舟眼里越發(fā)聰慧,每每能舉一反三,和學(xué)堂里那些書呆子毫不相似。于是他起了愛才之心,想免收學(xué)費將這個孩子收入學(xué)堂,可惜。
“殺的誰?”裘千舟問。
“白龍之子,正清門新晉弟子白倉?!?p> “你既有殺人心,也殺了人,又來這里跪著做甚么?”
池曉刀看看身后的老二,雨水還是淚水從他臉上滴落,冰涼徹骨。他只是在地上狠狠磕頭,額頭上一時沾滿了泥土混合破口涌出的鮮血。
“老二,磕頭?!?p> 燕秋不明白為什么,她還是順從的在地上磕頭,和大哥磕的一樣重,將腦門也磕破了,三個響頭磕畢,她看著大哥。
“再磕。”
“再磕?!?p> 于是燕秋一直不停的磕頭,重重的磕。
裘千舟看看燕秋,甩掉雨傘怒道:“不收?!?p> “弟子本是無意,那白倉性子惡劣,對我家四妹有加害之心。弟子前去,只是想威脅此人,教其發(fā)個重誓,只是不想,卻受了對方滾茶燙傷,一怒之下,加酒水誤事,失手,失手殺了他,望老師救我家二妹一救?!?p> 池曉刀在地上死命磕頭,頭破血流,泥水的顏色和血液的顏色,混合出怪誕的粉紅。片刻,更多泥水涌來將粉紅覆蓋,似不存世間。
“當(dāng)年我想收你入門,你執(zhí)長生,問我儒可長生?我答:不可。你便回我:弟子執(zhí)著長生,只隨長生。”裘千舟嘆道:“那時我就知你不會學(xué)儒了,可惜天下少去一個有大成就的儒士。但你可知曉,長生路上,比起儒學(xué)要腥風(fēng)血雨的多,要殘酷的多,今日便是你所見的長生路,你還愿學(xué)儒嗎?可還曾,執(zhí)著長生?”
“弟子執(zhí)長生。”池曉刀回答的毫不猶豫“如今弟子除了二妹別無牽掛,求老師救她一救?!?p> 明白了,裘千舟蒼老許多,他早就猜到了,只是還抱有那個萬一的想法。六年來朝朝暮暮閃過眼前,六年來初心不改,終歸失去這個弟子。
儒門有弟子千千萬,也曾有敗盡天下的圣人出世,可惜,終不得長生,哪怕圣人,也只有數(shù)萬載壽命,與這天地悠悠相比,萬載不過彈指,壽盡只在眼前。
現(xiàn)如今,唯一有長生傳言的是道門,曾傳說有歲月大尊長生,遨游宇宙,不知去向。便因為這個傳說,池曉刀毫不猶豫的一頭扎入道門,死不悔改。
頭砸在雨水中,濺起水花,發(fā)出聲響,池曉刀不斷磕頭,燕秋磕不動了,小聲對大哥道:“大哥,我磕不動了?!?p> “磕……”池曉刀嚴(yán)厲的道。
“我……”
“乖,磕完頭,哥給你買好吃的?!?p> “罷了罷了!”裘千舟苦笑道:“不磕了。你只想我收下這個孩子,好孤身離去,憑借我官家的身份,足以護(hù)住這孩子一生一世,你想的卻好,可是你知否,人力時有窮盡,我壽命無多,也許護(hù)不到她一輩子?!?p> 磕頭砸水的“啪啪”聲不絕于耳,燕秋咬牙堅持著,完全沒注意大哥說了什么話。
“求老師恩準(zhǔn)。”池曉刀也磕頭。
“三牲拿來。”沉默片刻后,裘千舟開口了。
池曉刀趕忙將買好的牛羊豬肉奉上。
三個陶盆一字排開,還冒著熱氣,裘千舟將東西放在身前,捻起盆里準(zhǔn)備的米飯,苦笑著用冰冷的手扒拉一口熱飯。
“今,有……?!?p> “燕秋?!?p> “今,有燕氏子弟名秋,三牲具備,五谷有米,青澤相送,以師禮侍奉。祈告知圣人,禱送上蒼,仁心無盡,傳學(xué)經(jīng)考,當(dāng)有教無類,使其為弟子。燕秋……”
池曉刀拉拉頭暈的二妹,燕秋抬起頭,腦袋發(fā)昏,那是她貧血的癥狀犯了。
“一問尊師好學(xué),可執(zhí)乎?”
“答應(yīng)啊二妹?!?p> 燕秋迷迷糊糊的,點頭道:“可執(zhí)?!?p> “二問澤被蒼生,可執(zhí)乎?”
“可執(zhí)。”
“三問忠民愛民,可執(zhí)乎?”
“可執(zhí)?!?p> “四問天地國君親,以次分明,可執(zhí)乎?”
“可執(zhí)?!?p> “圣人為證,天地所鑒,燕執(zhí)弟子禮,執(zhí)萬民心,執(zhí)學(xué)問路,裘微學(xué),當(dāng)以所知教導(dǎo)。禮此從簡,當(dāng)是師訓(xùn),燕秋?!?p> 燕秋歪著頭。
“以后當(dāng)勤學(xué),不可廢日,你起身吧!”
燕秋看著大哥,直到大哥點頭才顫巍巍的站起來。
而池曉刀則再磕幾個響頭,這才站起來。
“你且稍待,你我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我便送你點東西?!濒们е刍匚荩磶啄弥槐緯鰜?,遞給池曉刀。
長者賜不敢辭,池曉刀知道裘千舟的脾氣,恭敬領(lǐng)受,將書本小心的放在懷里。至于書里有些什么內(nèi)容,他不敢多看,一是禮儀,二是此地不是久留之所,只怕城里的正清門早已察覺,現(xiàn)在開始大肆搜捕。
對于飛天遁地的修士,他沒有把握逃出,只能拼死一搏。
他被斷言沒修行資質(zhì),但他不信,沒有師傅,沒有功法,便從蝌蚪文中悟,只要讀懂這冊竹簡,池曉刀相信,自己總能踏足修行,追尋長生道路。
昔年歲月大尊打破時間道路,從中殺了出來,此后獲得無盡壽命,長生不死,可見長生要能打,只要世上誰都打不過自己,長生也就不遠(yuǎn)了。
池曉刀稀里糊涂想著,想拜別裘千舟,裘千舟又對他擺擺手,回屋而去。些許時間,他拿著一柄長劍出門,遞給池曉刀:“此劍是我早年獲得,乃是一位靈根境修士配劍,也算一件神兵,至于名列幾品,我一個讀書人不懂,便送你防身?!?p> 師恩無盡,池曉刀淚水滿眼,努力叫不落下來。
“好了,你是要追長生的人,作此態(tài)勢不成樣子,若有你長生一日,許你能打破幽冥過九泉,便那時候,將我?guī)С鏊赖兀S我無盡壽命,那就是你對我最大的報答?!濒们е劾嗲铮嗲锊豢献?,略帶無奈。
“燕秋兒,你跟著老師好好讀書,要勤學(xué)苦練,大哥走了。”
“大哥你要去哪?”
“等你有一天成了圣人,大哥就回來,大哥有事情要去做,要跟你分開了?!?p> “哥我跟你去?!?p> “胡鬧?!?p> 燕秋從沒見過大哥這種兇惡的樣子,嚇的不敢開口。也許是池曉刀察覺自己太嚴(yán)厲,語氣放緩道:“要聽裘師的話?!?p> 燕秋乖順的點點頭。
池曉刀看著點頭告別的裘千舟關(guān)上那扇門,二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他最后磕了三個響頭。
“師前三叩權(quán)作別,別離繁華浪天涯。老師保重,秋兒保重?!?p> 語畢,他毫不猶豫站起身,沒入茫茫大雨。
那扇門的后面,裘千舟撫摸燕秋的腦袋,似若自言自語。
“燕秋,你大哥是有成就的人,他在做一件偉大的事,你要好好讀書,千萬不能被落下太多,不然他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