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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停一下罷。”
一直借著如水的月光連夜趕路,可陡然間天空中卻烏云密布,陰風颯颯。當先的一個聲音呵止,一行人馬便在林中勒住了韁繩,靜靜等待。
“兩位大師先歇一下,待在下前去看看前方的路再行。”淡漠地開口了,當先那人的聲音卻是充滿決斷力的,一邊說一邊撥轉(zhuǎn)了馬頭。
“少主,屬下和你一起去?!北娙酥杏腥顺鲅?,然而對方卻搖搖頭,吩咐:“你們還是留在原地守護兩位大師以及眾人——我只是前去看看,即刻便回。”
“是,少主?!辈辉俣嗾f什么,一行人齊齊頷首領(lǐng)命。
幽暗的光線下,勒馬而行的男子一襲白衣,臉色在黯淡的天光中更顯冷漠而俊美——然而他深不見底的雙眸中,卻有著非凡的睿智與決斷力,絲毫不因為千里奔波而有略微的倦容。
“英兒,麻煩你和唐姑娘聯(lián)系一下,告知她我們已經(jīng)離開了風云堡,請她和薛嵐速來瀾滄與我們會合?!痹诓唏R走開時,仿佛想起了什么,沐易航回頭吩咐。
“少主請放心,我立刻去辦?!焙诎档牧种?,隨行侍女爽朗地回答。
白衣人離去后,一段時間內(nèi),樹林中都是安靜的出奇。
“非是烏云蔽月,乃是方圓一百里內(nèi)有術(shù)法高強的人做法?!币恍腥笋R中,簇擁著兩頂轎子。第二頂轎中,有蒼老的聲音驀然響起,須發(fā)花白的老道收起了手指,“驅(qū)動云天的力量陰邪至極,當是日月魔教一派的術(shù)法!”
“師父,他們來得如此迅捷,莫非日月魔教的人馬已經(jīng)得知我們前來了么?”有些驚訝的,一名年幼的男弟子在幽暗的林中發(fā)問,聲音里還帶著一絲絲遇到挑戰(zhàn)的雀躍,“這次我一定要打前鋒,聽聞魔教的人術(shù)法都很厲害,我倒想領(lǐng)教領(lǐng)教!”
“不是……那一股力量只是盤旋于空中,并未往這個方向襲來,當不是針對我們一行人?!鼻屣L道人蒼老的聲音沉默了一下,似乎計算著什么,語氣忽然轉(zhuǎn)為震驚:“在片刻間能召喚風云、令天地失色,這等修為豈是一般法師能做到的?”
這一下,連另外一頂轎子中的無塵大師也緊張起來,仿佛也在細細的觀測著天空中漫卷的風云,許久許久,他才沉重地出聲:“好強的妖氣。果然靈力驚人……不知道那個魔教教主年紀輕輕、卻是如何修煉來的這等法力?日月魔教陰邪詭異,流毒于滇中兩廣一帶,向來為我們中原術(shù)法正道所不容——如今憑了沐少主遠征之力,你我聯(lián)手必將此邪教除去,免得遺禍天下?!?p> “大師說得極是……日月魔教的術(shù)法,實在也太過于陰毒?!鼻屣L真人點頭,嘆息:“此等邪教一日不除,天下就一日難得安寧?!?p> 就在這時,漫天的烏云忽然被驅(qū)逐散開,然而不到片刻又仿佛被另一股力量駕馭著重新聚集到一起。濃墨般的云層里,隱約有電閃雷鳴,那雨絲落下的呼嘯聲,居然遠遠都能聽見。
“好厲害的術(shù)法……”清風真人臉色凝重,豎起三根手指,正待掐指計算,忽然聽到身邊的無塵大師已經(jīng)脫口驚呼:“五行搬運大法!”
兩人相顧,臉色都是沉重之極——馭使風雨是驚動天地的術(shù)法,即使修為深湛的術(shù)士也必須經(jīng)過齋戒、設(shè)壇、大醮等繁復(fù)的順序,才能在隆重的儀式后實現(xiàn)召喚。然而,對方居然能呼風喚雨在彈指之間,這等靈力、不得不令釋、道兩位大師都相顧失色。
“無塵大師……你心意如何?”沉默許久,清風真人忽然沉沉發(fā)問。
老僧微微瞇起的眼睛緩緩從那一團詭異的烏云上移開,垂目低首,合什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緩緩道:“好重的陰氣……魔道中有人擁有如此力量,將來必為人間之禍。清風道友,合老衲的‘普度眾生’與你的‘武當一劍’,方可與其一戰(zhàn)啊……”
“只怕合你我之力也未必能壓制住那位大魔頭……”清風真人的臉色卻仍然凝重,不顧身邊的男弟子不服的又在躍躍欲試,他嘆息了一聲,看著方才風云堡少主離去的方向,低聲道,“大師,你如何看沐少主?”
“真龍?zhí)熳?。”想也不想,無塵大師回答,“雖非我道中人,然而靈慧深種,行事有氣吞河山之風。中原武林天下若要統(tǒng)一,非其不可?!?p> “非我道中人?”然而,清風真人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緩緩搖頭,“未必,未必?!?p> ——
諸葛小蝶在七天后才接到了師傅的飛鴿傳說,命她速速回巫月神宮一趟。
身為日月神教的圣女,很多時候,她是身不由己的,就連一封普通的書信,也是經(jīng)過了教中四位大使的嚴密審核才一層一層順利抵達了她的手中。
夜冥將書信交到她手上的時候,不知為何,嘴角噙著復(fù)雜迷離的笑容,眉宇間卻籠上了一層寒冷的陰云。
然而,小蝶并不想去管這些,是的,她想念師傅了,所以她要回去一趟。
途徑一片茂密的樹林,前方不遠處就是瀾滄江了。
月光明亮,眼前有一條潺潺淙淙的小溪,在月光下泛起萬點波光。
小蝶翻身下馬,歡喜地奔上前去,想要梳洗一下,然而,在白衣女子到來的瞬間,清澈的溪面上卻慢慢升起了一層妖嬈的霧氣。
白衣少女驀地從溪水中抬出玉手來,有些震驚的樣子。
湖底安靜地聚集著一些冥靈,正用詭秘怨恨的眼睛看著她,她們在水下盤旋回繞升起,張牙舞爪著,漸漸地,將魔教的圣女幽幽地包圍在內(nèi)。
小蝶立時感覺到身體中有一股劇痛在加快蔓延,仿佛有什么在撕扯著她的身體,將她全身往各個方向拉開——莫非是天意……居然讓她在這里遇到一條可怕的冥河……
瀾滄一帶不多見的極陰的水……是能匯聚所有陰靈的地方。在這里,冥界的力量會戰(zhàn)勝陽世。即使她平日來到這種地方,也需要小心防護、更何況今日這樣的狀態(tài)。
身側(cè)的白馬原地踢踏著,似乎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不詳?shù)臍馕?,錚錚然似乎想跑開。
“驂龍!我給你破開靈瘴——躍過溪對岸去!”有些孤注一擲的,小蝶下定了決心,她飛身上馬,摘下腰際的陶塤,雙手緊握,喃喃念咒,將所有的靈力注入陶塤中。然后,用力將那陶塤對著死靈結(jié)成的屏障扔了過去!
黑色的陶塤映著天上的月光,煥發(fā)出璀璨之極的光輝,那些死靈紛紛避開,來不及退開的,就在光芒中如冰雪般融化!白馬長嘶一聲,對著虛空中出現(xiàn)的那一個缺口飛躍了過去。
在騰空的剎那,她感覺到了穿越幽冥兩界的劇烈變幻。
那些死靈的努吼和凄厲的叫聲都在耳畔一掠而過——在飛躍過冥河上方的剎那、她知道自己是和那些冤魂們擦肩而過……她甚至能感覺到那些化成枯骨的手拉扯著她的裙裾下擺。
然而,所有接近她的靈體,都在咒語的光芒下煙消云散。
白馬負著她、落在溪的對岸。
在她們落地的同時,“叮”的一聲輕響,陶塤也掉落在地面上,滾了一下,消失在草叢中。白衣女子不禁苦笑,回視著身后那些重新迫近的死靈……現(xiàn)在,恐怕都已經(jīng)沒有時間去撿了。
堂堂日月神教的圣女、號稱九天玄女,居然會有如今的狼狽……不知道云滇兩廣之地的那些視自己為神明的百姓見了,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
諸葛小蝶苦笑一聲,一邊卻絲毫不遲疑的拍了拍白馬的脖子:“驂龍,快走!”
然而,白馬低低叫了一聲,邁開步子,前腳卻忽然一軟,屈膝跪下。
白衣女子一驚,勉力翻身下來,查看坐冀的前腿,發(fā)覺它的左腿彎處流出了暗紅色的液體——在方才越過冥河上方的剎那、居然有惡靈抓傷了它的前膝。
白衣女子眼神才真正的變了,回頭看著那些冉冉逼近的怨靈,纖細的手指慢慢收攏——
“咳咳……”忽然間,寂靜的樹林里傳來馬蹄泠泠的敲擊聲,伴隨著一句清淺的咳嗽聲,溪對面的小徑中,居然有一位白衣公子策馬行來。
瀾滄的冷月下,那位白衣如雪的年輕人神情有些落寞,握韁在密林中獨自走來。白衣女子看到他,眼神忽然變了數(shù)變。
斑駁的樹影投在年輕人的白衣上,光影變幻著,年輕公子臉上有一種沉靜的、壓倒一切的氣度,讓看見的人都凜然。他緩緩策馬來到溪邊,穿過薄霧,馬蹄得得,涉水而來。他清淺而空洞的咳嗽聲,在深夜的密林中顯得分外的清冷。
白衣少女的神色慢慢嚴肅起來,縱身飛上一棵高大的榕樹,她居高臨下,冷冷地看著來人。
在白衣公子策馬穿過溪流的時候,聚集在河上的幽靈們仿佛受到了什么驚嚇,居然紛紛退避開來,而那一人一馬,因為看不見此時周圍可怖的陰魂,居然坦然自若的涉過了溪水。
然后,他看見了她的馬。
“咦,好漂亮的一匹馬,怎么落了單!”沐易航策馬而來,微微皺眉。
頓了頓,似是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沐易航縱馬又往回走了走。
看見長草里閃動的青色光輝,馬上的白衣公子俯下身、探手。一股看不見的氣流催動地上遺落的東西,青黑色的陶塤劃出一道閃光的弧線,掉落在他的手心。
白衣少女暗暗屏住了呼吸,她環(huán)抱著榕樹站在溪邊,看著在深夜密林的薄霧中、俯身拾起陶塤的年輕公子;看著那個人看了一眼手心的東西,然后臉色如她所料的微微一變。
“沐少主,幸會?!痹谀莻€白衣公子說話前,日月神教的圣女勉力一笑,率先開了口,她指了指天上東南角,那里,有兩顆大星,正遵循著軌道,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緩靠近,“看見了么?星宿相逢的日子到了呢?!?p> “是嗎…?”仿佛難以理解她話語里的意思,馬上的白衣公子溫然一笑,垂下眼簾,看著手中的陶塤,清俊的臉上光華如霧。
“姑娘,夜深人靜,怎么會獨自一人在這里?”沐易航翻身下馬,仰起頭來,對著溪邊榕樹上那個白衣長發(fā)的清麗少女頷首一笑,“果然是宛若天人——幸會?!?p> “幸會?不幸的很啊……”諸葛小蝶驀地笑了,笑容清冷而絢爛,一拂袖,飛到了他面前,嫣然回了一禮,“我方才過溪時,被一些惡靈所傷,我此刻可以說是衰弱的很呢?!?p> 沐易航略微怔了一下,或許不曾料想狹路相逢、對方居然會一開口就說出自身的弱點。然而只是微微一愕,風云堡少主俊美的冰容上忽然也有忍俊不禁的笑意,淡淡道:“能在決戰(zhàn)前見到姑娘,我自是很高興的!”
話音方落,兩人默默相視片刻,神情忽然都有些不自在,又同時沉默地低下頭去。
冷滯中,沐易航一揚手,將手心里的東西拋回給了白衣女子:“這個陶塤是你的寶貝,丟了應(yīng)該會很難過,給你?”
將陶塤握在手心,白衣少女清麗的臉上浮出了一抹恍惚的笑意:“是啊……沐易航,我欠你一個人情?!?p> “那么,來日決戰(zhàn)之時,姑娘讓我三招如何?”風云堡的少主仰起頭,目光里糅入一縷深邃的情意,也帶著復(fù)雜的笑意道,同時將馬散放在溪邊,走過去和白衣少女并肩而立,仰望蒼穹。
“不敢。天下有誰能讓風云堡的少主三招?除非本姑娘不要這條命了?!敝T葛小蝶搖搖頭,盈盈淺笑:“雖然武學術(shù)法不同道,但是我知道以沐公子的修為、絕非任何術(shù)士可以小覷的?!?p> “姑娘過獎了?!便逡缀叫χ?,看著天空中那一輪漸漸西沉的圓月,他的眼底飄蕩著溫柔的夜霧:“連武當?shù)那屣L真人都和我說,圣女的術(shù)法幾近天人、他恐怕非你之敵——能讓他這樣推崇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清風真人”這四個字一出口,日月神教圣女的眼色驀然沉了沉,仿佛有極度復(fù)雜的光芒從眼底掠過,雙手下意識的握緊了陶塤,白衣女子冷笑了一聲:“看來你們風云堡此次揮師前來,沐公子可是動員了一切可用力量。”
她拂了拂額前被夜風吹亂的長發(fā),看著漫天燦爛星辰,東南角那兩顆星辰又接近了一分,雙星交互輝映,居然讓漫天繁星都為之失色!然而,再過不久,它們的軌道便會發(fā)生交錯。
雙星撞擊——終究會有一顆隕落在夜空……
那就是命運吧?風云堡少主干白的唇角有著愜意爽朗的笑容,夜風將他發(fā)髻上的白玉流蘇吹得獵獵飛舞,他略有深意的看著眼前的女子,接著道:“姑娘,你可曾認識一位叫諸葛小蝶的女子?”
罕見的柔光在白衣圣女面紗下的臉上一掠而過,手指漸漸握緊,她靜默了片刻,輕輕回答:“她已經(jīng)死了,十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
不置可否的,月光下的兩人都沉默下去。
“你……為何傾力也要鏟除日月神教?”仿佛遲疑了一下,白衣圣女看著天,看著輝映的雙星甚至奪走了明月的光彩,忽然問了一句,“沐公子應(yīng)該知道,此事付出的代價、可能很大。而且,你…你未必能如愿以償!”
“是嗎……”林中又有一陣冷風掠過,吹起了兩人的長發(fā),無謂地笑著,沐易航垂了垂眼睛,嘴角有股蕭瑟的意味,“我不那么認為!”
“你的野心也未必太大了吧!中原已是你囊中之物,為何還不勒住你的戰(zhàn)馬?”白衣女子眼神黯了下來,追問。
沐易航微微苦笑,搖搖頭,然而目光深處卻是冷定如海:“你知道的……日月神教是太多人的噩夢…它困住了太多的人…背負了太多的血債,所以,這一次,不管犧牲了多少的人、或者流了成河的血,我的決定都不會改變!——不毀神滅教、讓光明神殿坍塌,天音湖水枯竭,我無法讓自己收手!”
白衣女子驀然回頭,卻看見風云堡少主森冷深沉的眼睛——這個文質(zhì)彬彬的年輕人身上一直籠罩著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在這一刻,目光閃動的瞬間,他眼底流露出的卻是排山倒海般的磅礴殺氣。
氣吞山河,不可一世!那一刻,她才明白這個年輕人之所以能掌控江湖命運的原因。
華貴溫和的外表下,卻有著何等驚人的舉世力量!
方才溪流上那些惡靈,之所以一見他前來便紛紛退避,看來并不是完全因為這個人身上所流淌的血脈的緣故吧?
“好……既然如此,就讓命運隨著它的軌跡運行吧!”白衣女子仰頭看天,笑了起來,忽然一揮手,驂龍應(yīng)召喚而來,她俯下身去,包扎好坐冀膝上的傷,直起身子時笑了笑,“沐公子,他日決戰(zhàn)之時、你千萬不要手下留情!”
“小蝶——”冷冷的皓月下,沐易航忽然喚出了她的名字:“我們好不容易想見,何以如此疏離冷漠?”
白衣女子手握馬韁,眉眼間也有剎那間的震動,整個人忽然定住,一動不動。
沐易航凝視著她,緩緩踱步著,來到她跟前,看著她清冷沉著的眼眸,他遲疑了一下,慢慢伸出雙手來。
小蝶的肩膀在月光下微微抖動了兩下,忽然背過身去。
沐易航嘆息一聲,從身后捉住她一只手,輕輕的,不著力,帶著一絲顫抖緊張的氣息。
小蝶的心口一起一伏著,忽然緊緊閉下了眼睛。然而只是一瞬,她的眼神恢復(fù)了清醒冷漠,白衣圣女躍上自己的白馬在月霧下飛奔離去,衣袂和長發(fā)在風中飛舞飄搖、宛如翻涌不息的云。
遠遠的,夜風中送過來一句話:“風云堡的慕云和顧少康兩位少堂主就在前方的瀾滄江邊,公子快去與他們會和?!?p> 聲音落地時,她美麗的身形已經(jīng)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