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一面說,她蔑視權(quán)貴,敢為自己謀求一份就算無望的希冀。一面說她水性楊花,明明與丞相之子有婚約在先,卻為攀龍附勢不擇手段博取銘王青睞,甘愿與千人共享一寵。又有傳言說她才情艷艷,以一副孩童老叟皆會的市井玩棋贏了藍(lán)月精心步下的棋舞之陣,一場驚艷于眾的長鼓舞,更是讓那個眾說紛紜的女子多環(huán)了一圈金輝似的霧澤。而今又說她妒忌成狂,失了心性,膽敢劫持銘王妃,當(dāng)該論罪行處,以正王威。
而他記憶里的那個女子,便是在他生死瞬間為他暗暗蚍蜉余生點(diǎn)亮一束希望之光的存在。那是蕭瑟寒夜里,入骨的寒透了心,涼了意的無望徘徊,直到,心里、腦里一遍又一遍充斥著:撐了這許久,定會重新活過。
他有太多人需要守護(hù),沒有理由不活著。
可,眼前真實(shí)的人,竟讓他有種攤上女無賴的感覺。
而往后的幾日,杜凌萱的確用實(shí)際行動證明了連軒超于女人的第六感準(zhǔn)得再沒誰了。
?。?p> 來了青浦已經(jīng)兩日,為了方便辦案,杜鴻千一直住在衙門里。
他與先來的太守將青浦與趙應(yīng)安相關(guān)的人都查了個遍,除了查到死者里還有一名更夫外,案件卻依舊沒有什么實(shí)質(zhì)性進(jìn)展。加之御都還沒有萱兒的消息,王府里那人雖派人尋找,卻也未見多大進(jìn)展。
杜鴻千心里煩躁非常,屏退了隨從,獨(dú)自一人踱步出了府衙大門。
冬至過后的青浦,夜里越發(fā)添了一份透骨的涼。許是知府一家慘案驚駭了許多了人,此時戌時剛過,青石小道上行人寥寥,兩旁的商鋪小店,也越發(fā)連微光都一家接一家漸漸滅了去。
杜鴻千籠了籠身上的披風(fēng),不知不覺走到一處燈火通明的閣樓前。
“呦,這位爺,外面更深露寒,快進(jìn)來喝杯酒暖暖身子。”望春樓的門口,迎來一位衣著艷麗,風(fēng)姿搖曳的女人,面含春花,眼放金光地打量著眼前穿著不俗,滿身貴氣的年輕公子。
自青浦知府一家血案發(fā)生后,城內(nèi)人心惶惶,每日戌時一過,家家閉戶不出。城中有錢的公子爺也少了來玩的興致,這望春樓的生意日漸慘淡。今兒忽然來了這么一位看著貴氣十足的公子,怎么也得將這顆搖錢樹給留住了。
“姑娘們,快出來,有貴客?!蹦抢哮d子滿是熱情地將杜鴻千往引,一面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見他并無抗拒,心里樂開了花,頓時扯開了嗓子朝里喊。
“去給本公子找間僻靜點(diǎn)的雅房,再制備一桌酒菜送到門里?!倍砒櫱⑽⒉[起桃花眼,眸光不耐地望了一眼面前人老色衰的老鴇,拿了一錠銀錠子丟到雙眼放光的老鴇子手里,沉聲吩咐道。
這個時辰,想找個喝酒的地兒,還真是沒得選了。
“公子放心,我們的雅房隔音效果都是極好的?!蹦抢哮d一聽僻靜,那雙狡猾含光的眼里滿是揶揄諂媚的笑意,遂“好心”提醒道。
“沒有本公子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前來打擾?!碧Р教みM(jìn)大廳,杜鴻千蹙眉望了一眼圍上來的鶯鶯燕燕,對這些女人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排斥感。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也許是從見到那個清荷未染的女子開始,也許是,她嫁給自己視為兄弟的人開始。
“…額,是?!崩哮d子神色晦澀地看了他一眼,在接到杜鴻千隨手丟來的第二錠銀子時,臉上又堆起了奉承似的笑意。
只要這位大爺肯撒錢,怎么都好說。
而堂屋里圍過來的鶯鶯燕燕在接到自家媽媽投來意味深長的眼神時,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眼前神色暗沉的俊逸公子,皆是很不甘愿地往一側(cè)讓開了道。
望春樓外,一路尾隨杜鴻千而來的兩人,見他進(jìn)去,兩人對視一眼,目光一凝,隨即也跟了進(jìn)去。
“大爺,不知要找個什么樣的姑娘呀?我們這兒的姑娘,個個都美貌溫柔,保管讓爺您滿意?!崩哮d子一看又多出來的兩位貴客,趕忙親自來招呼。只是,見面前容資冷峻的公子似乎不大好伺候,遂低聲賠笑問道。
“少主,還是屬下進(jìn)去請少將軍出來吧!”一旁身著黑色勁裝的中年男子大步跨到神色肅然的年輕男子面前,將正欲貼過來的老鴇子攔下,蹙眉斜睨了一眼門口處如餓狼般撲來的那些女人,附在年輕男子耳邊低聲道。
“不必了?!蹦贻p男子冷冷開口道,冷冽的眸光猶如寒霜冷雪直直掃向已經(jīng)消失在二樓雅房口的那道身影。
他竟然還有心思來尋歡作樂?
不待那望春樓的老鴇子靠近,年輕男子梭然飛身而起,向二樓東面最里的雅房而去。
老鴇子和幾個姑娘驚了一瞬,方才反應(yīng)過來,這位爺只怕是來找茬的,急忙喚了人來攔。
“快來人…”老鴇子尖銳的嗓音在眼前中年男人攤開掌中晃眼金子的誘人光澤中噤了聲。
“我家公子與方才上去那位是好友,欲借此地敘敘舊,不知可方便?”沐生見那老鴇子兩眼放光地盯著自己手中的金子,又忽地將東西攥在手中,收了回來。
“方便,方便…”老鴇子視線一直未離開沐生的手,見金子被收,一臉肉疼地望向男子那張陽剛的臉,忙不更迭地點(diǎn)頭諂笑。
這可是金子啊,銀子哪里能比!
二樓,雅房里。
杜鴻千正一人小酌,房門忽然被人從外重重推開來,一股帶著肅殺的危險氣息鋪面而來。
出于本能的防御,杜鴻千抬起酒杯的右手一頓,桌下按在劍鞘上的左手緩緩抽出劍,桃花眼掃向房里出現(xiàn)的不速之客時,閃過一抹冷芒。
“嘭!”來人面容冷峻,一雙狹長的鳳目冷冷盯著臨桌而坐滿是防備的杜鴻千,唇角勾起一抹低諷的冷笑。他進(jìn)了雅房后,房門猛然一關(guān)。
“閣下不會告訴本公子走錯了房罷?”杜鴻千依舊一動不動地坐著,只是已經(jīng)出鞘了一半的劍身透過風(fēng)燈射到窗上的寒光帶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殺意。
“趙應(yīng)安一家尸骨未寒,少將軍就迫不及待出來尋歡作樂!”凌楓冷咧的嗓音里帶了幾分毫不掩飾的嘲諷。
這位被沐生喚為“少主”的男子,正是一日前下山的凌楓。而沐生乃是“烈風(fēng)堂”的堂主,“烈風(fēng)堂”是曦月教的分會之一,其存在的意義便是為暗中保護(hù)段銘楓。一直以來,世人只知銘王少年之時便訓(xùn)出一群狠厲肅殺的“祤烮”暗衛(wèi),殺伐果決。五年前齊北一戰(zhàn),所向披靡。手刃丞相愛子燕南宇,更是毫不留情,令人快意的同時更是唏噓不已。自此,上至皇帝,下至朝臣百姓,無一不對他忌憚三分。
而“烈風(fēng)堂”不為世人所知,只因,驕傲如斯的少年,哪里會受制于人,肯屈于他人束縛之下。故而分明知道娘親那信物的不同尋常,也要憑借自己之力查出緣由,遂從不肯以信物之便換得旁人委以所謂的方便。以致于,幾近十年,這股勢力在他此次下山之前,幾乎都是隱匿存在的。
若不是日前,在青陽布莊與人糾纏時,那人見到藍(lán)玉時,震驚的模樣,讓他想起,沐生這個人,他都快忘了“烈風(fēng)堂”的存在。
“你…是誰?”前一刻還端坐在桌前的杜鴻千一驚,猛然起身,長劍直指面前一張陌生臉孔,卻有著熟悉聲音的男子,那雙滿是狐疑的桃花眼里閃過幾縷怔然。
這聲音,是聲帶受傷前,銘楓的聲音!
但,自銘楓聲帶受損后,他再也沒有聽到過這聲音。
可,眼前之人,卻是個陌生人!
莫不是帶了人皮面具?
他定定看了來人一瞬,在看到同樣熟悉的一雙丹鳳眼時,心底掀起一股闞浪之駭。
若不是見到來人那張陌生的臉,他幾乎會為,這人是銘楓。
“我是誰?杜鴻千,當(dāng)日將她將軍義女身份公之于眾之時,你允諾過什么,可要再提醒你一次?”凌楓朝他走近,冷毅的面上擒著幾分冷酷的怒意。
好一個,你是誰?
“你…是…”杜鴻千握劍的手一顫,幾欲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令他險些慌了神。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早些時辰,詩謠傳來的書信里分明說銘楓并未離開京都?
“覺得難以接受是么?紫竹林中回去的月邪掩藏得那般天衣無縫,連你都認(rèn)不出來,是不是?”凌楓朝他走近,似自嘲,似憤恨,鳳目里眸光幽涼??吹蕉砒櫱撌只涞膭?,以及他越來越頹然發(fā)白的面色,心底那股子薄涼之氣愈來愈烈。
他冷峻的劍眉嘲諷般地挑了挑,將地上杜鴻千的劍往一旁踢了踢,在桌邊屹然坐下,將桌上酒杯中的酒倒得滿了又滿,灑得桌面一片濡濕,房間內(nèi)充斥著一股子濃濃的酒味。
“銘…楓?”杜鴻千整個腦子似在嗡嗡作響,眼前說話之人似又換上了他最熟悉的那張臉孔,正百般惱恨地望著他,那雙冷漠的鳳眼里全是怨懟與失望。
紫竹林中回去的是月邪?
如今王府里享受著至高無上權(quán)利,剝奪了銘楓一切的是月邪?
這樣的認(rèn)知,令杜鴻千猛然清醒,心中既驚,又痛,陣陣酸楚難耐。
與他割袍斷義的是狗賊月邪?!
銘楓從未如此想過?
眼前之人若真是銘楓…
“你的臉?”從京都到青浦,最快也要兩天一夜,就算輕功再厲害之人,也不可能從京都忽然出現(xiàn)在此處。那么,當(dāng)時身負(fù)重傷,又中了毒的銘楓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他多希望,面前之人撕下人皮面具后,還是那俊逸無雙的熟悉之顏!
可…
“毀了?!北〈铰唤?jīng)心微啟,凌楓將這兩字說得云淡風(fēng)輕,甚至帶著幾分薄涼的無謂,只是緊扣酒杯的那只手恍惚了一下,卻悉數(shù)落盡杜鴻千眼中。
“我不信!”杜鴻千聞言,一雙桃花眼里滿是傷痛與不可置信,緩緩朝后退了一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那日他們會遇襲,都是因?yàn)樗?,如今,銘楓的一切都被仇人所奪,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樣,就連他最在意的人,他也沒能替他護(hù)好,讓他如何有顏面再面對昔日好友?
“如今就算本王站在凌兒面前,她也不認(rèn)得了吧?”凌楓卻未看他一眼,只自顧抬起酒杯猛灌了一杯酒,眼里帶著濃濃的自嘲與失意,那低醇的聲音里夾雜著無盡的惆悵。
“臣杜鴻千,貪圖美色,陷王爺于險地而救之不及,實(shí)為不忠,未能拆穿賊人真面目,護(hù)好王妃,讓歹人擄走,至今無果,實(shí)為不義。不忠,不義,臣已無顏茍活于世!”杜鴻千眼眶通紅,銘楓那番自哀得近乎卑微的自嘲之言,令他越發(fā)自責(zé),一時間失了理智,見身側(cè)不遠(yuǎn)處的劍,側(cè)身一勾,那劍便直直向著咽喉處壓去。
“凌兒尚不知所蹤,你就想一死了之?”凌楓身體一側(cè),手里的竹筷便飛了出去,準(zhǔn)確打在他的腰間的穴位處,杜鴻千壓在咽喉處的劍便未在往里切,只壓出一道淺淺的血痕來。
“杜淮在青陽鎮(zhèn)張玉恒府上,找到他,就可以結(jié)案了?!绷钘髌鹕碛?。
“銘楓,你要去哪里?”動彈不得的杜鴻千一臉焦急地問道,不甘心地想沖破穴道起身,但發(fā)現(xiàn),丹田處提不起一點(diǎn)氣勁。
他現(xiàn)在最想做的就是休書給皇上,揭穿那惡賊的真面目,還銘楓他本來的一切,并讓那惡賊死無葬身之地。
“本王比你更恨月邪,但你若想讓更多人死的話,只管去揭穿他。”凌楓冷冷說完,快速消失在雅房里。
“銘楓?”那人離去前擲來的竹筷彈在他身上,杜鴻千起身追出之時,已沒了他的蹤影。
他是怨他的吧,以致于,他都不肯告知他,他的藏身之所。
可,細(xì)想之下,他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如今,就算他真回了京都,再無十分把握之前,只怕也沒人相信他才是真正的銘王,回去,只會給他招來殺身之禍。
既然他肯來找自己,那說明,他還會再出現(xiàn)的,如是想著杜鴻千心里松了些許。
看來,尋找杜淮之事,也只能暗中進(jìn)行,打草驚蛇了,只怕會給銘楓惹來危險。
杜鴻千不動聲色地回了府衙里,漸漸理清了些事。
想必夏喬楚是知道那惡賊身份的,那惡賊能這般輕易瞞過眾人,從言行舉止到生活習(xí)性,關(guān)于銘楓的一切,若是沒有夏喬楚,那狗賊只怕早就露陷了。而夏喬楚必是因?yàn)槎帕栎娑苤朴谀枪焚\的,否則那晚也不至于暗中幫他們出府。
難怪,那洛遼會失蹤,只怕是早已被殺了,畢竟,那日最先找到“銘王”的是洛遼與夏喬楚。
如此一來,那杜淮也是假的,這趙應(yīng)安一家之死,也是這惡賊所為。
這也就解釋的通,杜淮行事古怪的原因了。
想起銘楓那張陌生的面容,杜鴻千不禁暗罵自己蠢,竟然沒有早些察覺異樣,真是枉費(fèi)銘楓這么多年將自己當(dāng)成摯友,居然,讓那惡賊如此暗害自己好友,如何能安之若素?
萱兒生死未知,這一切,遲早,他會讓月邪付出代價。
“你早就知道凌兒被劫之事?”凌楓垂在身側(cè)的手死死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畢露,那冷冽的聲音里不帶一絲溫度。
昨夜沐生欲言又止的模樣躍入腦海,凌楓只覺胸口有一股氣焰欲爆裂而出。他猜得到沐生有事瞞他,卻不想,竟然是凌兒…
“屬下只是不想少主冒險?!便迳暯忉尩?。少主就算再如何在意那個女子,可如今,只怕已是別人的榻上寵,為何少主不肯接受現(xiàn)實(shí)呢?
“看來,沐堂主委身跟著凌某倒是折辱了堂主?”凌楓冷冷一嗤,冷寒的鳳目里一片幽暗。
“屬下越矩了,請少主降罪?!便迳嫔弦惑@,彎身拱手惶恐說道。
“調(diào)動烈風(fēng)堂所有人,查詢她的下落。”
“是,屬下即刻去辦?!?p> 凌兒,等著我,我一定會找到你。沒了你,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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