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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官

第1引 鳳來鬧鼓

霸官 清楓聆心 2769 2016-09-12 12:40:21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清寂冷早,探出墻外的數(shù)枝梅,簌簌驚雪。

  麻雀轟飛一大群,撲楞撲楞落瓦攀枝,聳著短脖兒的腦袋亂轉(zhuǎn),啾啾抗議。

  鼓聲倔憤,咚得綿長悠遠(yuǎn),傳不到鳳來縣的每個角落,也能讓方圓半里內(nèi)的人們聽個遍。

  只是,當(dāng)初總能激起大家奔走相告的大快鼓聲,如今已引不起他們半分好奇。

  雖然少數(shù)人還會遙望那方向一眼,但以玩笑似的語氣道句“又來了”便告結(jié)束,而多數(shù)人則連說笑話的興致也沒有,該干嘛干嘛唄。

  再精彩的戲碼,經(jīng)過了大半年,來來回回,隔三岔五,總是那樣老腔老調(diào)地唱,誰能熱情不減,一場不缺當(dāng)著看客呢?又不是閑散人。

  約摸過了一炷香,寥落寂冷的街口,出現(xiàn)一抹紅色,紅到刺目,紅到扎眼,那般矚目。

  這道鮮亮的影子,由遠(yuǎn)緩進(jìn),行得悠悠。

  艷紅風(fēng)雪袍,從脖到腳,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難知袍下是臃腫還是纖巧。

  袍領(lǐng)上方那顆頭顱倒不大,一頂攏發(fā)黑耳帽將面架子更削得蒼瘦,眼窩下兩團(tuán)聚散不去的昏青,目光游離無神,嘴唇翻起了干裂死皮,雙手收在舊羊皮筒子里。

  一群孩子跑過來,圍著那人嘻嘻哈哈,唱道,“鳳來一窩霸王龜,天打雷劈漏了只,不是老天不報應(yīng),到了時候翹屁屁?!?p>  唱完了,又向那人腳下啪啪丟著爛菜葉子臭雞蛋。

  那人眼珠子轉(zhuǎn)都不轉(zhuǎn),腳下跟踩了云似的,低一下高一下,將步子拖過去了,粘兩鞋底的臭爛物,卻也不看一眼。

  但有路人朝著吐口水,一律落在那件紅袍子上,很快沉入,鮮色不變,那人臉色不變。

  不多會兒,人來到縣衙門口,一腳踩過門檻,忽然身形頓了頓,倒退回去,斜睨那片尚白尚亮的鼓。

  那雙青窩無神目,本來就睜不太開,頃刻瞇成了兩道利線,眼角吊上天去,刻薄無比。

  “桑六娘來啦?快快上堂——”有人喊一嗓子。

  桑家六娘,閨名節(jié)南。

  那絲兒刻薄氣頓時消散得一干二凈,眼皮子迅速往上抬耷,腳步卻仍是踩云般虛飄,慢蕩蕩,晃過斷板敷苔的前庭路,站上了這間縣衙大堂。

  不用看她都知道,堂上兩邊各一個歪拄著殺威棒的**差官,一張小桌子后邊坐著鲇魚須烏龜眼的老師爺,沒了縣老爺?shù)哪菑埓笥謱挼膶彴干?,白灰肯定厚得跟絨子一樣,除了蜘蛛暗猝猝在底下暗角結(jié)網(wǎng),連蟑螂屎也找不見一粒。

  上一任升了官,下一任沒見影,如今一縣衙就這么三個人,要不是那面鳴鼓,要不是那塊衙牌,看上去和破落戶別無二致,窮得那個叫寒酸。

  然后,她聽到一個很熟悉的尖聲,帶著作天作地的假哭腔——

  “師爺,您可得為俺做主啊。俺家貧如洗,就那么一只生錢的盆兒,還給這人砸了,俺上有老下有小,今后咋過日子哪?”

  節(jié)南的眼皮掀了掀,終于抬起頭來,青眼窩上的目光也射不出什么神氣,但藏慵懶,將對面那位拿袖子點眼淚的,叫安姑的婦人,看住了。

  安姑這時穿得很窮,一身補丁大大小小,補丁蓋補丁。

  前兩日看見她把這件棉衣洗曬在院子里,節(jié)南就猜到七八分了,所以對她也沒啥怨氣。

  要怨,就怨桌后那位鲇魚師爺,上回明明說好了的,他直接結(jié)案,不用自己多跑一趟。

  不過,話說回來,安姑家里還有聚寶盆?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自己怎么就沒這好命?

  代理著縣太爺?shù)挠洸?,本地稱之師爺,姓商。

  一對烏龜眼豎瞪,拍響驚堂木,“桑六娘,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一般的罪好知,但這回可是聚寶盆哪!知罪容易,賠罪難,她上哪兒賠只聚寶盆給人?

  因此,節(jié)南決定“頑劣”一會兒,垂著腦瓜兒答道,“六娘不知何罪之有,還望師爺呈明詳情,容六娘回想回想。”

  她的聲音微沙微沉,不似一般姑娘家,不帶半點嬌細(xì)氣。

  師爺怔了怔,不知這姑娘今日怎么突然頑固起來了,心想就這么點兒屁大的事,呈明個鳥,趕緊招認(rèn)趕緊結(jié)案。只是他也不好再撂驚堂木,怕真把對方惹毛,一拍兩散,最后搞得他活不下去。

  于是,他擺著一張公正無私的臉,卻到底從善如流,“安姑家的雞窩窩,原本有母雞六只,今早成了五只?!?p>  節(jié)南慢慢抬平視線,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見商師爺繼續(xù)說,眉梢不為察覺得往上微挑,“恕六娘愚鈍,聚寶盆和母雞有何干系?”

  “呃?”商師爺覺著自己挺清明的腦袋一下子被搗成八寶粥,“聚寶盆?”

  “正是。”節(jié)南烏黑的眼仁沉沉無底,“適才安姑訴狀,說她家生財?shù)呐鑳鹤屓嗽伊???p>  商師爺啞然。

  安姑但渾然不覺,醞釀已久的潑婦狀開始發(fā)散,幾步上前,要不是差人擋住,新染的丹紅指甲能刮到桑節(jié)南的鼻尖。

  此婦大叫,“不是讓人砸了,就是讓你砸了。你桑六小姐眼睛長在腦門上,瞧不上窮人家一只雞,可你還真說對了,你砸得就是俺家一只聚寶盆。俺家小花,從蛋殼里孵出來第一眼見得就是俺,跟俺親閨女一樣。俺一把屎一把尿給帶大了,小花也爭氣,每日一蛋,從不讓俺空望過。結(jié)果呢……”嘰里咕嚕,咕嚕嘰里,那是除了她自己,誰也聽不清的音量,又陡然尖銳起來,“你還俺小花!”

  砸聚寶盆案,頓時還原成偷雞案。

  削青的面容,上一刻還毫無神情變化,下一刻卻融冰化雪,笑出一對皓玉兔兒牙。俏麗,也不僅是俏麗。漂亮,也不僅是漂亮。介乎于少女和女人之間,介乎于陰氣和陽氣之間,一種絕對不令人感覺乏味的氣質(zhì)。

  這種氣質(zhì),讓商師爺抖了抖頸脖子,只覺得一股陰風(fēng)吹后腦兒,那個邪乎啊。

  “安姑告我偷雞啊——”既然沒人能說明白話,就由她桑節(jié)南來說吧,幾個字的事。

  “不但偷了,肯定還吃了,要不俺能在你家墻根下找到一根小花的雞毛?”安姑挺著腰板說話直,隨即沖著抖脖子的師爺嚷嚷,“師爺,求您給俺可憐的小花伸冤哪?!?p>  節(jié)南剛張開口——

  “本師爺下判,桑六娘偷雞一案,人證物證俱在,罪立確鑿,但念其謹(jǐn)姿誠態(tài),乖巧伏安,故免牢獄之刑,賠安姑一百文傷心錢罷?!?p>  安姑喜笑顏開,眼里飛著百枚銅錢板,“師爺明察秋毫,是俺們鳳縣的青天大老爺啊。謝師爺!謝各位差爺!”眼珠子再轉(zhuǎn)盯在桑節(jié)南身上,“快賠我一百文!”

  節(jié)南眉眼不動,上下唇淡淡抿住,將雙袖從羊皮筒子中抽出,表明她兩手空空,嘴角卻似笑非笑,“商師爺?!?p>  那雙袖色,與鮮艷紅袍截然不同,鴉青青,煙烏烏,透著白灰絲縷,一點兒不像姑娘家會選得衣色。

  安姑以為桑節(jié)南不愿意,不由冷笑,“喲,你喊老天爺都沒用,誰叫你偏偏姓桑呢?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錯了胎,當(dāng)不上好人家的女兒?!?p>  節(jié)南也笑,只是面上病氣頗深,顯得蒼慘,“安姑說的是,你且放寬心,聚寶盆六娘不知如何賠,一只生蛋雞還不至于賴你。六娘喊商師爺,是因為六娘那點家底都交給縣衙保管著呢,要請他取一百文出來。”

  安姑那眼角拉吊高了,“別當(dāng)俺不認(rèn)字就是好騙,上回你偷了俺家公鴨,上上回你偷了俺家毛驢,都要賠錢,你還不是老老實實從家里扛了銅板來么?”

  瞧瞧,她多罪大惡極,驢子公鴨母雞,越偷越不值錢。

  節(jié)南愈發(fā)笑得氣弱,“托鄉(xiāng)親們的福,六娘這不學(xué)乖了?與其一回回扛得累,不若就放在衙門里。如此一來,像安姑這般三天兩頭跑來喊青天的,不耽誤你干活的工夫,馬上就能拿著錢了不是?”

  她那雙抬不起眼皮的眼睛一睨,自有衙差看眼色干活,往后腰上卸下一只布袋子,遞給安姑。

  安姑立刻拿手掂了掂,雖說總感覺哪里有些不對勁,但到底手心傳來的重量讓她滿心喜悅,什么也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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