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少說也有兩三百株茶樹,也就是說,藏身于此的冤魂肯定遠(yuǎn)遠(yuǎn)大于這個數(shù)。
菩提子并不是個心軟之人,但也被這凄厲的場面染上了一層敵意。
子烏先生看出菩提子眼中的明了與憤懣,嘴角牽出一絲苦笑,并沒有分辨什么。
又可以分辨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樣的因果,殺戮的屠刀早已舉起。
不論是否出于本意,犯下的罪孽早就罄竹難書。
“這樣說話真累,換個方式敞開說好了,我知道自己本事不濟(jì),事情的發(fā)展全憑你的意志,但我還是想聽聽你的解釋,或者,往事。”
菩提子直接將內(nèi)心的郁躁化作了話語和行動,使了一個障眼法,將三人的魂魄都攫取到半空之中,在肉眼凡胎的人看來,他們?nèi)栽诔聊睾戎?,只是動作輕緩了些。
子烏先生一臉順其自然,并沒有拒絕或者不甘愿的意思。
身不由己其實是可以很容易被看出來的,就像假裝的快樂一樣,在微表情上總會露出些許破綻。即使強(qiáng)大如子烏先生,也會在一步步愈來愈近的接觸中,被人察覺到那種久困暗無天日之地那種深植骨髓的麻木與不開懷。
自由是一種狀態(tài),束縛于地,束縛于事,束縛于情,束縛于物,束縛于心,都是不自由。
而子烏先生這種高階“囚犯”,似乎全沾了個遍兒,不知道是可憐、可恨還是可悲。
“你到底是什么?”
這個看似普通的問題或許才是一切的根源。
菩提子最初篤定認(rèn)為子烏先生只是一個法力高到天怒人怨的骨灰級玄師而已,畢竟他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是一個凡人,并沒有羽化登仙,也沒有妖魔之氣。
之后見到花瓣人“園園”的時候,他有了一絲懷疑,茶花花瓣并不是適合用來做虛體之物,不易成型,卻易凋零,一般玄師根本駕馭不了,好,這仍然可以用“法力高強(qiáng)”來解釋。
但等見到“茶花借壽”這正宗的邪門歪道之后,菩提子心中的天平已經(jīng)完全傾向了另外一邊——這茶花只有與施術(shù)人融為一體,才可能形成這么大的陣法規(guī)模且還能持續(xù)運行。
子烏先生,既然能成為此間的主人,甚至成為陣眼,只能說明他根本就不可能是人,而是別的什么。
“你心中早已有數(shù),不是嗎?”
一般人的魂魄分為黑白兩色,絕大多數(shù)人會在這兩個顏色之間,呈現(xiàn)不同程度的灰色,純白或者純黑幾乎沒有,只有偏白或者偏黑,陽牧青看不見自己,卻能看見菩提子基本上已經(jīng)分裂成一條斑馬,也不知道他內(nèi)心到底扭曲成什么模樣。
子烏先生的魂魄顏色卻是暗紅色,像是染上了一層洗不去的血腥之色,顯得沉重而悲傷。
“你本該是茶花之神,奈何淪為茶花之煞?!?p> 菩提子說出這句話后,心中的郁結(jié)似乎稍微散去了一些,這個世道,不怕人聰明,不怕人本事大,也不怕人干壞事,但就怕聰明由本事高的人去干壞事,旁人連拉住他的能力都沒有,只能受其荼毒。
偏生他還長了一張傾倒眾生的臉,讓人不忍心去揣度其惡意。
“修煉千年,一朝入魔,不得解脫,化人形時,已淪魔煞,天生不詳,攜帶天災(zāi)?!?p> 子烏先生狠狠對曾經(jīng)的自己下了最惡毒的判語,面上泛起一股揮之不去的沉痛。
“我化作人形的時間并不算長,大概也就一百年的時間,是在一個大雪之夜,被鎮(zhèn)上一個夜歸人在茶花叢中發(fā)現(xiàn),聽說,那一晚,整個秋云鎮(zhèn)的茶花全開了,就像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那樣,每一朵花都維持在最美好的姿態(tài),明明是大兇之兆,無知的人們卻以為這是大吉之兆,開心得不行?!?p> 他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一朵紅色的碩大茶花在他魂魄的心口亮了起來,那才是他的本源。
“撿我的人是甘叔,將我這個不祥之物當(dāng)做可憐的棄兒,與她的女兒甘園一同撫養(yǎng)長大,雖然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無知小兒,但我還是愿意傻傻享受人間的清歡離愁,那二十一年是我此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幾乎不知孤單寂寞為何物。甘園……喜歡我,我也喜歡她,我們曾在合歡樹下許諾,此生此世永不分離。可是,這樣的日子只維持了二十年,同樣也是一個大雪之夜,我被天劫困住,天火突降,將那層薄薄的雪融去了,將整個秋云鎮(zhèn)燒了個干干凈凈,待我從重傷昏迷后醒過來之后,發(fā)現(xiàn)秋云鎮(zhèn)除了自己,再沒有一個活物,包括那個笑起來眼如彎月的活潑女孩,她也化作了灰燼?!?p> “他們好心收留了我,我卻引來了這一場天災(zāi),我勘破不了?!?p> 子烏先生捂住心口那朵憂悒的茶花,像是連靈魂都感受到了身體的絞痛。
“于是你懷著天大的愧疚與憤怒,催動平生法力,發(fā)動了聲勢浩大的借壽之陣。先用茶花為引,讓秋云鎮(zhèn)上尚未進(jìn)入冥界的鬼魂以此為寄,然后用別處的幾百條性命,生生換做這虛假的繁榮場面。只是,事情好像出了兩個小小差錯,首先,你的園園不知為何沒有成功重生,仍然只是維持花瓣虛體之貌,其次,你發(fā)現(xiàn)事情越來越不受你控制了,受到的反噬比你想象得更為嚴(yán)重,那些重生的鬼魅似乎將鬼域的貪婪帶了回來,一個個都舍不得死了,當(dāng)借來的壽用完了,就會自動找來‘花肥’,用各種手段逼你再次施法,而你偏偏對秋云鎮(zhèn)上之人毫無辦法,禁不住幾番軟磨硬泡,最后總是會答應(yīng),后來就干脆聽之任之了?!?p> 菩提子見子烏先生的面色越來越沉,自己的心也越來越沉,因為這說明他并沒有說錯。
這世上最厲害的兇祟不是魔,而是墮仙,不管是修煉半途到半途未列仙班,還是有意無意入世沉迷。
“看起來是他們怕你,實際上是你對他們唯恐避之不及;看起來是他們的小命捏在你手里,實際你才是那大大的傀儡。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不是鎮(zhèn)上的人還有求于你,你恐怕早就消遁世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