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光散盡,重歸寂寂。
眼前的滿目瘡痍盡顯荒涼,夏侯言看著她伶俜的背影,只覺得她是這云鶴城中最蕭索的一道景色。
“夏侯……”她突然開口,沒有轉身,眼睛投向遠方日薄西山的余暉里,暮冬灰蒙蒙的天際沒有一絲溫度,布滿了厚重的云翳。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夏侯言思考了一下,沒有問,輕輕回復二字:“可以?!?p> 玉魂珞轉身,舉起手中的素塵劍,說道:“這把劍,還有蒼雪,請你幫我送回臥雪莊?!?p> 她這些舉動,這些言語,這個要求,帶著隱隱的蒼涼,令他心頭頗不好受。
“好?!毕暮钛越舆^素塵。
玉魂珞回首遠方,他的目光跟了過去,看到了那云霧繚繞下一個隱隱約約的巍峨山影。
“那就是咸陰山?!毕暮钛缘?。
玉魂珞沉默半晌,回過頭看他,眼底無波無瀾,“夏侯,你為什么要如此幫我呢?你大可不必卷入這場爭斗的。”
夏侯言覺得她的眼神是如此清冷,恍惚當年初見時那般岑寂,兜兜轉轉,看似什么都沒變。他微微一笑,眼神也很淡然,回:“我?guī)湍?,既有道義的驅使,也有我自己的私心,畢竟,我也希望琳兒能安然無恙?!?p> 這就是他的理由?“可是琳兒,不是夏侯溪?!?p> “她憑依在溪兒身體里七年,溪兒的魂魄也在她身上,我始終是她的‘言哥哥’,與其說我是在幫你,實際上只是幫我自己罷了?!彼龆凵衤淠陡秀皭澋溃骸拔乙呀浭チ诵珠L,再不想連她也失去了。”
點點白雪自灰暗的天空墜落,帶著這個季節(jié)的最后一絲溫柔飄到她身邊。玉魂珞仰望著漫天紛揚的雪花,想象著韓蒼雪此時此刻的心境。
她該會有多怨恨她玉魂珞?
說她毀了韓蒼雪的幸福也不為過,她終于能理解韓蒼雪換取亂神弓的決定,終于想明白她所說的“報仇雪恨”,她終于不得不承認,韓蒼雪從一開始就在欺騙自己的事實。
夏侯言見她半天沒有言語,故而問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玉魂珞伸手接過飛雪,那雪穿過她的指間,不做停留,如流沙飛逝一般游走了,她喃喃說道:“這應該……是最后一場雪了。”
或許,這是這個冬季的最后一場雪,或許,這是她眼中得見的最后一場雪。
…………
翌日,日夕將至,微雪已停,遼闊的天空一片灰暗,很是冷清。咸陰山巔寒風獵獵,山林間恍恍惚惚有凄厲的哀鳴,分不清是谷風的回音抑或野獸的嗥叫。修羅千影立在崖邊,盯著腳下的萬丈深淵,那云霧之下的黑暗爬進他的眼睛里,虛無感在里邊悄悄蔓延,伴著一股堅決涌了出來。
終于,走到了這一步了……
青冥緩步向著神女巖走去,洞口處的石壁上貼著數(shù)道靈符,其上的咒紋是以神女之血畫成,入口處除了這幾張靈符外別無他物,整個神女巖的入口空蕩蕩的敞開著,看起來很是尋常。青冥試探性地伸出一指,小心翼翼地往洞口里邊探去,靈符上的血紋突然亮起,原先空無一物的入口處忽然張開一張結界,恍若蛛網般附著在洞口,其上隱約可見有血色的紋路,微微泛著金光。
青冥的指頭仿佛被針尖刺入一般,疼得他猛然縮回了手,心中暗嘆,這神女的封印當真不能小瞧,怪道當初少主拼盡全力,外加毀了一件妖器也只能扯下一張靈符。他心有余悸,往后退了一丈,輕易不敢再去招惹。
被困在結界內的韓蒼雪對自己的處境十分不滿,對著修羅千影抱怨道:“好歹我也尋得靈草救了你一命,你就這樣對我?”
修羅千影不緊不慢的朝她靠近,笑道:“你怕什么,玉魂自會來救你,再說了,我又不會真要你的命。”
她雙眉微蹙,愈加不滿,“你既然喜歡人家,為何又對她步步緊逼?”
“靈玉是解開神女封印的鑰匙,我只是想借她的力量喚醒我父君,玉魂是不會死的。”
對方神態(tài)自若的模樣令韓蒼雪十分不悅,她壓著心頭的慍怒,咬牙切齒說道:“你覆滅云鶴,搶奪封靈囊,甚至不惜進入修羅境,都只是為了……放出這洞中的邪魔!”
她這句話一出口,修羅千影的臉色頓時一變,五指穿過結界一下子扼住韓蒼雪的喉嚨,他厲色警告她:“你若再敢出言不遜,我就把你丟到修羅境中去喂蛇!”
他的力道不重,韓蒼雪只是呼吸急促了些,半仰起一張臉默然地看著他,那種眼神不是恐懼,不是求饒,而是一種強烈的憤恨和不甘。修羅千影不知道她這種目光的背后隱藏著什么,他慢慢收回了手,韓蒼雪撫著胸口輕輕喘息,狠狠瞪了對方一眼,修羅千影輕笑,不以為意,隨手便將金鈴丟過去。
“還你?!?p> 韓蒼雪接過金鈴穗,捏在手上,一陣清脆的鈴聲自手心里傳來,她雙眸一動,微微訝異。
“來了!”他露出一個狡黠的笑,手中的黃泉六冥扇倏而張開,往面前一遮,那只破風而來的靈箭撞到扇骨上,霎時破碎。
他收起扇子,目光沉沉,騶虞劍疾速闖進他的視線之中,他舉起扇子擦過劍刃,在頭頂饒了一圈后將劍打回去,夏侯言飛身接劍,青冥持著九幽劍殺將過去。玉魂珞掌間化弓,正欲拉弦發(fā)箭,被修羅千影瞬移至跟前一把攔住,她眉眼一低,化出靈劍反手劈砍下來,修羅千影側身一躲,靈劍穿過黃泉六冥扇的扇骨間隙,被他扇子一轉,卡住不能動彈,修羅千影將手中扇往前插進幾分,劍鋒從他眼前掠過,繞著絲絲寒氣。二人隔著扇面相持不下。
“你究竟想干什么?”她的聲音壓著怒氣。
修羅千影的目光爬過扇面輕輕落到她臉上,言語輕佻:“我不過是想借你的靈玉之力,解我父君的封印,怎么說我也曾救過你數(shù)回,你何不就此幫我這個忙?”
“封???”玉魂珞收回靈劍,退開數(shù)步,視線投向他背后的神女巖,看見那數(shù)張貼在洞口的靈符,面色微微露出懷疑。
修羅千影見她面上的不解之色,恍然大悟。“原來你并不知道,白矖創(chuàng)造靈玉的真正目的。”
玉魂珞默然不應,神情頗為不悅。
“當年鬼君閻羅與神女白矖戰(zhàn)于咸陰山,白矖以血鑄玉將我父君封印在這神女巖中,玄靈玉就是我父君的封印,也是解開封印的鑰匙?!彼谡菩募莱瞿侵缓谏姆忪`乾坤囊,繼續(xù)道:“我費盡心力,等的就是這一天,玉魂,這一次,我不會再手下留情了?!?p> 他話音剛落,玉魂珞先聲奪人,沖上前去欲搶奪封靈囊,修羅千影迅速旋身避過,靈修突然飛身殺出,與玉魂珞形成左右夾擊之勢,修羅千影雙拳敵四手,數(shù)個來回之后,被玉魂珞一記勾腳將手中的封靈囊踢飛出去。夏侯言見狀,一劍挑開九幽,從青冥身邊脫開,飛身奪下靈囊。修羅千影見狀,不由分說,當即祭出靈玉。
那玄靈玉緩緩浮到上空,在灰暗的山色間散發(fā)出淡淡的流光,神女巖洞口處的靈符受到感召,其上的神女之血漸漸從紙上脫離,絲絲縷縷如煙霧般朝著空中飄去,緩緩滲入到靈玉之中。靈修輕輕皺了一下眉,指間逐漸凝出流火,修羅千影看出他的意圖,先發(fā)制人,幾道金棱鏢追風而去,黃泉六冥扇的刺刃泛著寒光頃刻落下。另一邊,夏侯言手中的封靈囊忽然劇烈抖動起來,他雖極力攥住,然里邊的玉魄琳還是破囊而出,身體不能自主地朝著靈玉飛去,他當機立斷,上前抓住了對方的腳踝,卻被凌空而下的九幽劍逼得縮回了手,玉魄琳瞬間被靈玉吸向空中。
玉魂珞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不斷向靈玉靠近,她雖欲極力掙脫,但雙腳仍是被拖拽著般擦地而去。她一咬牙,毅然轉過身來,將手中靈弓對準了韓蒼雪處。結界內的人頓時一驚,詫異地看著對方,靈箭朝著韓蒼雪追風逐電而去,在她眼前將結界頓時粉碎,她怔在原地,驚訝的神色間有種莫名的悲哀。內心深處的歉疚驅使著她邁開雙腳,她沖上前去,趕在玉魂珞離地之際適時拉住她的手。
她絕不會讓修羅千影如愿!
夏侯言一劍擊退青冥,見靈玉已在吸取玉靈,靈符上的神女之血亦幾近消失,他不及猶豫,立刻飛身欲奪靈玉,青冥緩過勁來,追了過去。那玄靈玉自有它的靈性,在夏侯言靠近之際,猛然爆發(fā)出一陣靈光,將魂魄二靈連同夏侯言、青冥與韓蒼雪眾人瞬間震倒在地。這陡然散發(fā)出的靈力著實不輕,夏侯言與青冥皆是唇間溢血,韓蒼雪氣血上涌奪口而出,玉魂玉魄二靈更甚,靈力慢慢從身體里流散出去,漸成虛化之態(tài)。
靈玉逐漸泯滅了流光,從空中墜落下去,靈修與修羅千影齊齊奔著靈玉而去,被青冥一躍而起收入掌中,身后的夏侯言指點著騶虞劍追趕襲來,青冥立時下腰避過,靈修一把捏住他的手,青冥當機立斷,將手中的靈玉拋了出去。
宛若蒼茫黑暗的天際劃過的流星,帶著蠱惑人心的光與美,所有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追著它游移偏轉。
只有韓蒼雪,盯著掌間的神契咒印,目光沉沉仿佛墜入黑暗。她召出亂神弓,扯動弓弦,靈箭慢慢在弦上凝結,目光的盡頭,靈箭的目標,對準了那個著一襲黑金彼岸花紋袍的少年,她的眼底涌動著未曾有過的殺意,眼睛里跳動的焰色,是復仇的業(yè)火,也是陽炎山下噴涌的火花。
這一箭,足以弒神誅仙。
她這一松手,便可叫修羅千影灰飛煙滅。
可是,她不會這樣做。
因為活著,會比死了更痛苦。
韓蒼雪目光一轉,緩緩將箭矢的方向移到了半空中那塊靈玉上。
他想要解開封印,她便毀了靈玉,他心悅玉魂,她便……
韓蒼雪渾身顫抖著,握弓的手捏得青筋突出,眼睛死死盯著前方,咬著牙把眼眶里的淚忍回去,拉弦的二指遲遲未敢松動。
她這一松手,不僅斷了修羅千影的希望,也會毀了玉魂。
耳畔又幽幽地傳來那聲逼問:你當真,要做到如此地步嗎?
韓蒼雪眸光一沉,咬緊下唇,兩指稍稍放松下來。她終究還是做不到。她既恨修羅千影,也怨玉魂珞,但此時此刻,她最不能原諒的人卻是自己。
那空中的靈玉漸漸劃落下去,像她眼底隕落的星光。修羅千影的手眼看就要抓住玄靈玉。
身后有一個懷抱靠了過來,一只手輕輕握在韓蒼雪扯弦的二指上,她一怔,只感覺到有一個溫柔細膩的聲音附在自己的耳邊,對她輕輕說出三個字:“不要怕。”
那只手引領著她松開了弓弦,離弦之箭如風馳電掣,彈指間直往那靈玉而去,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之擊碎。天空中恍若有萬千星塵墜落,靈玉流光四散,碎片如飛雪緩緩飄落。
震驚充斥在每一雙眼睛里,修羅千影的臉上浮現(xiàn)未曾有過的絕望。韓蒼雪呆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她仿佛行尸走肉般轉過身軀,顫顫巍巍地看著對方。玉魂珞對她微笑,眼神里有無盡的憐惜。
“珞……”韓蒼雪茫然無措地看著她。
“原諒我吧,蒼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彼囊暰€略過韓蒼雪,輕輕落到修羅千影身上,她看見他那股莫名的潛伏在惶恐之下的哀傷。“既然靈玉是作為封印而存在的,那么,維持封印不解,便是玉靈的使命。”
她這一句虛弱無力的言語,怎么一入了耳,就變成了尖刃利器,鉆心入骨地直往心臟上刺進去。
一直以來在他修羅千影眼中,玉魂既是他解開父君封印的工具,亦是一個可喜的女子,但這兩種身份在心中的分量孰輕孰重,他卻是直到此時此刻才恍然大悟。
玉魂珞復看著韓蒼雪,聲音低沉地說道:“這也是我欠你的?!鄙眢w里的靈力化作點點螢光飄散,她恍如云霧般縹緲虛幻,韓蒼雪看見她眉間隱隱浮現(xiàn)的咒印,猛然一驚,恐懼地看向自己的掌心,那原本應該刻在上面的印記消失了!
她無法置信地看著對方:“珞,你做了什么?”
“我已經請求義均神,將你的神契轉移到我身上。”她俯身輕輕抱住對方。
韓蒼雪覺得這個懷抱虛無得很,仿佛只是一陣風迎面而來,一點實在感都沒有。
玉魂珞附在她耳邊輕語:“蒼雪的心很重要,那里有阿雪的存在,是這世間……唯一留有阿雪記憶的地方,所以……再不能輕易交予別人了?!?p> 她最后望了靈修一眼,多少柔情與哀傷都在這一眼之中流散了。
玉魂珞在韓蒼雪的懷里破碎成點點星光飄散,腰間那塊六角冰花白玉穗轟然墜落,沉重地砸進韓蒼雪的心里,那一記清脆的聲響喚出了眼眶的淚。
靈修雙眸一顫,攥緊了手心里的紅梅香囊,惆悵的目光隨著緩緩離去的魂光游移,他終究還是沒能護住她啊。
夏侯言看著眼前越漸消散的玉魄琳,眉目惻然,欲說還休。
“對不起,言哥哥,這一次,琳兒要和溪兒一起離開了?!?p> 玉魄琳苦澀著臉對他微笑,話里帶著歉疚,夏侯言看著她,越發(fā)覺得她與夏侯溪相像了,也越發(fā)感到悵然若失。
“琳兒……”
他輕輕喚她,她的身影在他的目光里漸漸模糊、消散、直至徹底消逝在這天地間。
“韓蒼雪!”修羅千影扼住她的脖子,五指的力道隨著眼底的怒火逐漸加重,話間卻極力壓著怒氣?!澳銥槭裁匆@么做!”
韓蒼雪冷冷地看著他,雙眼似死水無波無瀾,冷笑道:“你只知路氏與韓氏交好,卻不知韓蒼雪,乃是路氏公子路無塵的未婚妻!”
他頓時訝異:“你說什么!”
“你屠了云鶴,滅了路氏,毀我所愛,因果循環(huán),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她說罷,努力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來。
“你!”他怒極,五指猛然收緊。
“少主小心!”
騶虞劍應聲向他襲來,修羅千影收了手,速速往后退開。神女巖在此時忽然起了異動,洞口處時時可見碎石瓦礫掉落,所有人都明顯感覺到腳下傳來的震動。雖然靈玉已毀,但封印已經松動,鬼君閻羅大有破洞而出的陣勢。韓蒼雪憤恨不甘,難道真要就此功虧一簣嗎?修羅千影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入口,眼神中隱隱可見有期待。就在眾人屏息靜待的時候,一道靈光平地而起,一個白衣身影赫然出現(xiàn)在神女巖前。
“白澤!”靈修輕聲道。
突然出現(xiàn)的白澤二話不說,將掌間靈力施加到入口處的結界上,那原先越漸殘破消失的結界慢慢回復,神女巖的異動漸漸消停。
“住手!”修羅千影不能眼見結界被修補,舉起黃泉六冥扇殺將過去。
白澤淡然將長袖一拂,只一掌靈光便將修羅千影擊落在地,青冥大喊著跑過去扶著。白澤緊接著信手一揮,在巖壁上又多加了數(shù)道靈符,徹底壓住了鬼君閻羅破印而出的危機。末了,他緩緩轉過身來,神色于高冷間夾帶著一股不容褻瀆的威嚴,白澤將視線放到韓蒼雪身上,看著她手里的長弓,冷面說道:“這亂神弓不屬于你。”他輕輕一擺手,將對方手上的神器斂入掌心。
他偏轉雙眸看向地上的修羅千影,道:“本尊已加固了神女巖的封印,爾等鬼族休生妄念,靈玉已毀,魂魄已散,自此鬼君閻羅,永世不復得出?!?p> 沒有了玄靈玉,憑他一己之力如何解得了封印,此時縱使有再多的憤恨不甘,也只能是化為一記重拳,砸在塵土里作罷了。
韓蒼雪拾起地上的冰花穗,將它緊緊捂在心口,四年前她將它送出去,四年后這玉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可曾經將它視若珍寶的那兩個人,卻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