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站在櫻樹下,目光淺淺地朝著封神殿的方向望去,結(jié)界內(nèi)的那張臉一瞬間令他失了冷靜。
“蘇夜弦?”
他半信半疑,凝視幾眼,漸漸認(rèn)出了她的身份。
那就是傳說中的玉魂!
“居然和她長得那么像……”
他冷笑一聲,心中不禁感慨。隨即腳下一點(diǎn)躍到半空,掌間流離火匯聚成一團(tuán),奮力向著底下的結(jié)界沖去。
這個身體里的封印和血契,將要在今夜終結(jié)!
葉靈修將會成為真正的妖狐,不為任何人所束縛!
少年的眼底氤氳著凌厲的殺伐之氣。他一舉擊碎殿外的結(jié)界,結(jié)界破碎爆發(fā)出的沖擊力頓時將他震出一口血。
他壓著一口氣,從屋頂沖入封神殿中,攜著一束月光闖進(jìn)她的世界。
玉魂珞驚訝地看著眼前這位不速之客,未及說話,卻見對方身形一閃移到跟前,一把攥緊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強(qiáng)令她頓感吃痛。
竟是來者不善!
玉魂珞手中化劍橫掃過去,靈修側(cè)身一避,乘勢勾起腳尖踢掉她手上的靈劍。少女雙眉一蹙,手腕一扭反扣對方的手,右手欲去接從上方墜落的靈劍。靈修一把攔住她的手,玉魂珞一個旋身企圖掙脫,卻被對方絆倒在地。
少年將她壓在身下,一手接住落下的靈劍,頃刻間,劍刃泛著寒光而下,卻只擦過她的脖間,落在地上。
靈修只覺鎖骨處突然發(fā)痛,印記所在的皮肉仿佛被烙燙過一般,有一種鉆心入骨的痛楚。
玉魂珞見他失了防備,立時伸手欲奪靈劍。靈修頓時警覺,握劍的手迅速錯開,對方卻是不肯罷休,手掌一折繞了個彎,反手奪下靈劍刺殺過來。靈修反應(yīng)敏捷,快速翻身躲過,玉魂珞得以脫身,起了半個身子,手中劍對少年緊追不舍。靈修半跪著,只顧一面忍痛,一面躲著玉魂珞的劍勢。他壓身從對方劍下滑過,回過頭將迎面襲來的劍刃牢牢抓在手心里。
“你!”
玉魂珞一驚,見鮮血慢慢從少年掌間滴落。
靈修雙目一合,竟就這樣昏死過去。靈劍隨著少年倒下的身軀而掉落在地,霎時間消散得無一絲痕跡。
玉魂珞看著對方掌心里泣血的傷痕,沉默不語。
…………
他一睜開眼睛,在意識朦朧間感覺到一道目光的注視。
那張臉占據(jù)了他的視線,他微微瞇起雙眸,仔細(xì)看了幾眼,意識還在慢慢回復(fù)。
“醒了……”
這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靈修徹底醒過神來,猛然從地上坐起,雙手撐著上身慌張地往后縮,掌心擠壓在地面,頓時生起一陣皮肉撕裂的痛楚,他無暇顧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少女。
這是一個充滿了防備的姿勢。
玉魂珞被他如此過激又異常的舉動嚇了一跳,起身站在原地未動。
她輕輕皺起眉頭,“你……在怕我?”
靈修的目光在對方身上游移,最終定格在她臉上。
“你……”
表情將信將疑,雙唇欲言又止。
玉魂珞走近兩步,半蹲下去湊到少年的面前。
靈修卻猛然從地上站起,退后兩步與對方拉開一段距離。目光瞥見掌心松松垮垮地包扎著布條,傷口的血在白色的紗帶上慢慢暈染開來。他輕輕皺了一下眉頭。
這個傷口是怎么回事?
“你為什么怕我?”
玉魂珞見他這副驚鳥之態(tài),便只站在原地不靠近了。
靈修的目光上上下下將她打量個遍,對方只一身素凈的白衣,一襲長發(fā)未加挽束,只是自然散落著,腳下也沒有穿鞋,幾個腳趾頭從裙底下露了出來,看起來十分隨意。他尤其注意對方那雙眼睛,與記憶中的一樣,卻也不一樣。
她不是蘇夜弦!
“你……是誰?”
靈修的眼神又驚又疑,充滿明顯的警惕。
“奇怪,你不識我,卻又怕我?”
他再問:“這里……是什么地方?”
“瑤山,封神殿?!?p> 瑤山封神殿?
靈修努力在腦海里搜尋,如何也拼湊不出完整的記憶來解釋眼前這境況。
玉魂珞見他神色有異,腳下剛挪了半步,封神殿的大門忽然被破開,一陣疾風(fēng)穿堂而入。
玉魂珞見狀,當(dāng)即往屋頂上竄上去,借助破開的地方逃了出去。
靈修尚未回過神來,卻見一個少年已閃至面前,掐住他的脖子一把將他按倒在地。
“珞呢!”
云起面色慍怒,目光狠厲。
靈修幾近窒息,雙手扒拉著對方的五指,臉色愈漸蒼白,口中艱難地擠出四個字:“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人!”
“我只是……誤入此地,無心……冒犯?!?p> 云起惱怒地瞪著他,在將信將疑中漸漸松開五指。
靈修躺在地上用力地喘息著,目光往上看去,屋外的天空慢慢呈現(xiàn)出亮色,有一片櫻花瓣從破開的屋頂緩緩落下來,他的視線隨著花瓣的身影飄搖,呼吸漸趨平緩。
玉魂珞藏身在屋頂上,仰望頭頂這片深邃的天空,第一次發(fā)覺那白茫茫一片的云是這樣賞心悅目,高處的風(fēng)令人心曠神怡,內(nèi)心竟可以如此快活。極目遠(yuǎn)眺,群山依偎,云霧飄渺,天地風(fēng)云在晨曦中慢慢醒來。
這就是封神殿外的大千世界……
是夜。
靈修立在窗邊,看著天邊的殘月,眉頭深鎖。
玉魂珞逃出封神殿,云起無法,只能暫時將這可疑人物拘在這里,布下結(jié)界后便又匆匆去尋玉魂珞的蹤跡。
經(jīng)過一天的恢復(fù),腦子里關(guān)于昨夜的事已漸漸有了些許印象。
他知道,是這個身體里的另一個陌生的自己來到了這里。
可他只能恢復(fù)這一星半點(diǎn)的片段,多了卻是再也沒有的了。無論是屠戮葉劍山莊還是夜襲封神殿,對于另一個靈魂的所作所為,他的記憶總是這樣模糊且不連貫。
這個身體里的妖性令他厭惡,讓他恐懼。
少年想得深了,臉色在不知不覺間變得越發(fā)沉重。
“你在想什么?”
靈修聞言,立時回過神來,驚覺封神殿外的結(jié)界不知何時被撤掉了,他當(dāng)即轉(zhuǎn)過身去,見玉魂珞赫然站在面前,頓時又嚇了一跳,腳下意識地往后退。
玉魂珞見他總是如此刻意與自己拉開距離,便問:“你為什么怕我?”
是呀,為什么呢?
靈修看著她,沉默半晌,臉色始才平緩過來。
像歸像,她始終不是蘇夜弦。
他站直了問:“你怎么又回來了?”他的余光瞥見對方手上抓著半截櫻花樹枝。
“你明明看見我逃走了,為何不對云起說出我的下落?”
靈修輕輕松了口氣,面色和緩,將掌心示意與她,說道:“算是回報吧。”
玉魂珞見發(fā)帶已經(jīng)解下,手心的傷口業(yè)已止血,皮肉卻未愈合,留下一條紅色的紋路。
她瞄了一眼,不語。
“你……在這里多久了?”
他的話里原有個“困”字,卻覺得說出口,不僅會刺傷了她,連帶著自己也會被戳中。
玉魂珞微微一訝。
竟還有人在意她的困境。
她略帶感慨,回:“四十三年?!?p> “記得還真是清楚呢……”
他理解這份終日只能數(shù)著時間度過的寂寞。
玉魂珞把玩著手上的花,問:“你不逃,留著這里做什么?”
靈修無奈表示:“我不是不逃,而是逃不了。”
“你可以擊碎白澤的結(jié)界,卻還會被云起困在這里?”
“我……昨夜的事,只是個意外罷了?!?p> “意外……”這個理由沒有什么說服力。
玉魂珞將信將疑,舉起手中半截樹枝不由分說地殺向?qū)Ψ健?p> 靈修面上一驚,措手不及只能匆忙躲閃。兩人在這空蕩的封神殿中追趕,靈修在一個旋身之后腳下打滑,眼見將要摔下去,玉魂珞見狀,伸手欲去拉他一把,靈修卻猛然縮回手,整個人就這么順勢倒了下去。
玉魂珞輕嘆一聲,不再為難他,只站在原地俯視他,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邊起身,邊回答對方的話:“只是……一個半妖罷了?!?p> “名字呢?”
“……靈修?!?p> 他沒有資格再自稱桑林葉氏了。
玉魂珞不再說什么,掠過他徑直往殿外走去。靈修站在原地看著她踏出封神殿,幾朵櫻花從她手里那半截樹枝上掉落下來。
玉魂珞回過頭來催促他:“走吧?!?p> “要去哪里?”
他問歸問,卻還是跟在她身后走去。
“你該離開了?!?p> “那你呢?”
玉魂珞回:“我不能離開這里?!?p> “那你昨夜為何要逃?”
“我只是走出了封神殿,并沒有離開瑤山。”她在女媧殿前放了半截櫻樹枝,云起見了,必然知曉她的意思。
“那你現(xiàn)在……”
他話說一半,只見玉魂珞忽然回身,將手上的櫻樹枝遞了過來。
“抓住它?!?p> 靈修對她的話很是不解。
玉魂珞解釋道:“往前的林子里有白澤布下的陣術(shù),昨夜我逃走后,云起便開啟了法陣,尋常人容易迷失其中,你抓著這個,我好帶你下山。”
末了,她補(bǔ)充說:“你怕我,總不會連抓著這個也不能吧。”
靈修頓了一下,伸手抓住樹枝的一端,輕輕說道:“我并不是在怕你……”
兩人一前一后在林間行走著,月色在腳下越走越重,身邊的環(huán)境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平靜。
“也許你……可以就此離開這個地方?!?p> “我說過,我不能離開這里。”玉魂珞沒有回頭,只是繼續(xù)走著。
“為什么?”
她遲疑了一陣才說話:“因為……”
她語意未絕,卻聽見夜色中響起樹枝折斷的聲音。未及細(xì)想,從暗處快速飛來幾片落葉,玉魂珞側(cè)身避開,那幾片葉子順勢打在身后的樹干上,足足嵌進(jìn)去一半,靈修見此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快走!”
玉魂珞說罷便向著前方跑動起來,靈修也來不及說什么,只一味跟在她身后。
玉魂珞每踏一步便在腳下浮現(xiàn)出一個小小的陣印,一條條粗壯的藤蔓從陣印內(nèi)破土而出,追著她的腳步而去,沿途的落葉也通了靈性,慢慢聚成一團(tuán)緊追其后。
她跑得急促,腳下不慎被沿途的石頭割傷,一個趔趄險將摔倒,靈修見狀,趕忙伸手將她扶住。
二人這一停,引得腳下的藤蔓樹葉一擁而上。
玉魂珞當(dāng)即從旁跳開,靈修卻被落葉團(tuán)團(tuán)圍住,困在原地不能行動。玉魂珞召出靈弓連發(fā)數(shù)箭,數(shù)條藤蔓被靈箭擊中便又縮回土中,可她雙足點(diǎn)地便又召出新的藤蔓,如此往復(fù),漸漸身疲力竭,面色帶喘。靈修在旁觀察著眼前的境況,只覺甚是奇怪,這法陣處處針對玉魂珞,看起來倒不像是為了防他這樣的外人進(jìn)入,而像是為了防止玉魂珞逃脫。
這就是她不能離開的原因嗎?
靈修還在思慮間,卻見身邊的葉子忽然在一瞬間失了靈性,齊刷刷落在地上,那無數(shù)條竄出的藤蔓也快速縮回地下,危機(jī)解除得十分迅速而蹊蹺。
“珞!”
玉魂珞應(yīng)聲回首,見是云起出現(xiàn)在身后,便默然收起了靈弓。
“你出來這么久,該回去了?!?p> 他的臉色沒有很慍怒,但玉魂珞知道,他應(yīng)該是生氣的。
她沉默半晌,最終還是沒有說什么,只是默然地往回走去。
靈修欲開口說話,反被云起搶聲打斷,“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p> 云起一直盯著他,目光里有十分明確的驅(qū)逐令。
靈修無法,看了看離去的玉魂珞,便又沿著下山的路走去。
翌日。
云起在林中結(jié)印關(guān)閉法陣,術(shù)法進(jìn)行中途,卻見腳下的落葉起了異動,葉子漸漸聚集成一團(tuán),顫動著浮在身邊,猛然間往他身后沖去。
他頓時回首,見是玉魂珞,便加快了結(jié)印的速度,趕在落葉襲向她之前關(guān)閉了法陣。那一團(tuán)葉子飛到玉魂珞眼前,在咫尺間頓時散落,卻有一片葉子仍是如離弦之箭掠過她的臉頰,嵌進(jìn)樹干里,那是種足以切金斷玉的力道。
“你又擅自離開封神殿?!?p> 他不高興,卻也沒有責(zé)備的意思。
“你將法陣關(guān)閉了,就不怕攔不住我嗎?”
“這法陣開著,別說是人了,就連鳥獸進(jìn)入我也能感應(yīng)得到,我可不想整日草木皆兵的,而且……你說過你不會離開的?!?p> 玉魂珞微笑,回道:“你既然信我,怎么還在封神殿外布下結(jié)界?而且,你也知道你的結(jié)界困不住我的?!?p> “我的結(jié)界防的可不是你。”
“白澤呢?他怎么說?”
“我一向沒有他的下落,反正只要玉魂安然無恙,如何他都不擔(dān)心。”
玉魂珞覺得,云起身為神使,在某些方面還是有幾分白澤的脾性的,有時候態(tài)度隨意得很。
“回去吧?!?p> 他轉(zhuǎn)身往回走,行了幾步,又停下來對她說:“珞,外面……也不見得有多好……”
玉魂珞微微一笑,“你果然還是怕我逃了?!?p> 他亦回頭對她笑,“你知道,我一直是信你的。”
說罷,他便徑直離去。
玉魂珞站在原地,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下山的路。
她想走,此刻就可以。
她想了想,最終還是沿著云起離開的方向回去了。
她走了幾步,忽覺得臉上落下一滴水來,她往臉頰上輕輕一抹,低頭一看,指腹上竟沾染了血跡,這才驚覺臉上多了道劃痕,想來是剛才被葉片劃傷的,傷口不大,加上被頭發(fā)遮擋,開始未能覺察,直到慢慢滲出血來始才發(fā)現(xiàn)。
玉魂珞聽得這附近有林泉聲響,便索性繞過去,伏在岸邊查看。
她探出半個身子,長發(fā)順勢垂在水面上,為防止沾濕頭發(fā),她只能一手將長發(fā)壓在胸前,可要看清水中的臉著實不便,那傷口在側(cè)臉,微風(fēng)一過,發(fā)絲拂向一邊,更將傷口掩住。
她正欲將頭發(fā)撩向一側(cè),身后忽然有一雙手將她的長發(fā)挽住。
她頓時一驚,卻聽得對方說:“別動?!?p> 聲音很是溫和。
她記得這個聲音,便任由那雙手游走在她的發(fā)間。
“你怎么回來了?”
“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還欠你一樣?xùn)|西。”
“是什么?”
對方?jīng)]有立即回答,手上的動作很是輕柔。
“好了?!?p> 玉魂珞聞言,將綁好的發(fā)繞過肩頭一看,原來是她的發(fā)帶,干干凈凈,顯然是浣洗過的了。
她回身面對靈修,神色和緩許多:“你來,莫不是專門來還這個的?”
“也不是?!闭f著,他便從懷中掏出一雙素色的繡花鞋來,端端正正遞到她面前,說:“我想,你應(yīng)該也需要這個?!?p> 玉魂珞微微露出詫異,隨后只是輕輕一笑,道:“我在封神殿中,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
“它只是保護(hù)你的腳不再受傷罷了,至于其他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強(qiáng)詞奪理!”
云起的聲音突然響起,靈修回身,見一只異獸猛然朝他撲來,他急忙忙往后一退再退,腳下一滑,整個人往泉中跌去,手上的繡花鞋脫手耍出去,被幻化人形的云起接在手中,玉魂珞伸手抓他不著,靈修整個人就這樣墜進(jìn)泉底。
明明是暮春三月時節(jié),泉水怎么如此冰冷徹骨。
在意識朦朧間,他仿佛聽到了珞在呼喚他的聲音。
靈修……靈修……
…………
他猛然睜開眼,所見不過是一方灰蒙蒙的天空。
原來是夢……
秋雨連綿,一點(diǎn)一滴砸在他的臉上,比夢里的林泉水還要冷上幾分。
不知為何,最近時時夢見往事。
靈修翻身從梅樹枝頭上下來,雙腳點(diǎn)地之際,耳邊傳來一個聲音。
“公子?”
他抬頭看去,聞貍的身影就在不遠(yuǎn)處,撐著一把傘站立著,正一臉驚訝地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