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主任有些激動了，說話的聲音變得有些高亢。那邊的林豐無話可說，只能沉默。
片刻無語，唐主任緩了口氣，卻依然很堅決。
“林局長，我有些失態(tài)了，我們素昧平生，初次通話，這樣很失禮。不過我也沒打算道歉。”
“您當(dāng)然不用道歉。您這樣待軍軍，我代表林家感謝您。唐主任，您的話我無從反駁，但我還是想讓您幫這個忙，成全一下我。這樣，您現(xiàn)在先別給我答復(fù)，別忙著拒絕，您再想想，再想想可以嗎？給我一個機會，行嗎？”
沉默，好久。久的讓林豐以為唐主任已經(jīng)放了電話，剛想再喂一聲，唐主任說：“好的，就這樣吧，我想想。”
……
坐在空蕩的單間里，林豐的心情還是難以平復(fù)。
這是一塊難看的疤痕。林家所有人的。
林森這二十多年過得很好。工廠倒閉以后，生活確實艱難了幾年，可他憑著一手過硬的技術(shù)，在一家民營企業(yè)扎下了根。
高薪讓他們一家衣食無憂，好幾項專利發(fā)明讓他有能力置辦產(chǎn)業(yè)。妻子在家做全職太太，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讀研，讀博，順利走向仕途。
一切都那么的好，好的讓人艷羨，好的足以讓人忘記所有的不好。
一直以來，林森夫婦最不好的是和兒子的關(guān)系。想起這些，夫妻都覺得很委屈。這么多年苦挨苦掙的難道不都是為了你嗎？
林豐從小到大沒有叛逆過，沒有頂撞過父母。但自從奶奶死后，就搬出這個家，獨立生活。本科畢業(yè)之后，從讀研起，就沒要過家里一分錢。
過年過節(jié)他都回來，給奶奶上供，跟父母吃一頓團圓飯。不吵不鬧，就是很冷淡。
這讓林森很窩火，他的妻子更是不好受。但他們又沒法說，他們知道癥結(jié)在哪里。
午夜夢回，林森也曾夢見媽媽，夢見妹妹，甚至還有雷玉江，還有，還有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家伙。
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都會一下子驚醒，然后再也不敢閉眼，一直到天亮。
二十多年，他有過很多稱謂，只有一個稱謂他不能再有，甚至不敢再有，那就是哥哥。
生活好了以后，林森偷偷關(guān)注過那個小家伙，還匿名給他在的那個孤兒院捐過錢。還讓林豐知道了。
林豐拿起那張捐款的回單，大聲讀出郵寄的地址，還有留言，然后哈哈大笑。一直笑到流出眼淚。
把捐款單放回原處，出門之前，林豐說：“我勸您算了吧。過去的就過去了。您過得好，不論是奶奶還是姑姑，包括姑丈，九泉之下都會替您高興的。至于軍軍，從您放棄他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后悔的機會了?！?p> 當(dāng)時林森破口大罵，甚至終于找到借口還扇了林豐的耳光。林豐沒有反抗，也沒有再說什么。但他們都明白，這個橫在他們父子心中的?？峙掠肋h都不會消失了。
林森70歲才退休，林豐供職在機關(guān)，30歲升正處，如今40 剛過，已經(jīng)是工商局的副局長了。
林豐的太太叫洪梅，大學(xué)同窗。一樣讀到博士，在大學(xué)任教。她知道林毅家里所有的事，她理解林豐，更支持林豐。
不過當(dāng)她有了孩子以后，她的觀念也在慢慢的變。因為女兒的緣故，她不知不覺的跟林家二老接觸的多了，竟然多了些理解，甚至是同情。
但她不敢說，她知道這樣對不起泉下那個美麗的姑姑。姑姑也有孩子，孩子還那么小，就被扔進了孤兒院。親人棄她不顧，但她的孩子呢？也就這樣被扔到了一邊。
林豐保存著一個相冊，是他奶奶留給他的。里面都是他姑姑的照片，從嬰兒到做了母親，特別的全。
洪梅有一段時間總拿出來看，還悄悄的跟她說話：“姑姑，你特別恨我公公是不是？不能原諒他是不是？換做是我我也不能原諒?！?p> 燈下的老照片總是泛起一片柔光，讓本就長得溫柔嫻淑的林躍變得更加柔美，漂亮的眼睛在洪梅的眼里仿佛有了淚光。
不知多少次，洪梅都情不自禁的流下眼淚。
“姑姑，你是個好人，善良的人。他都那么老了，就算罪不可恕，你也原諒他，好嗎？”
后來，林森得了一場大病，腦梗，特別危險。醒了以后，雖然沒有偏癱，但行動大不如前。最大的變化，還是感情變得脆弱了。
春節(jié)的時候，一家人聚在一起，林豐給爺爺奶奶上香時，林森突然說：“明年你奶奶百歲冥壽，你能找找那個孩子……軍軍嗎？”
屋里一片靜謐。
“不能！”
林豐的聲音干脆利索，沒有一點兒拖泥帶水。
林森什么都沒說。拄著拐杖走到餐桌前，默默的坐下。
那頓飯吃得很壓抑，還沒吃完，林豐就要走：“市里還有活動，你們慢慢吃?！?p> 就當(dāng)林豐站起來剛要轉(zhuǎn)身的瞬間，林森突然來到了他面前，猶豫了片刻，竟然跪下了。
“就當(dāng)我求你，幫我……幫我找找他。我很害怕，害怕到了那邊你奶，還有你姑她們都不饒我。我有罪。阿豐，別拒絕，行嗎？”
林母和洪梅，還有林豐的女兒林愛悅都哭了。
兩個男人都沒哭，跪著的，站著的。
“這又何必呢？”
“……”
林母也過去了。
“求你答應(yīng)你爸爸，所有的錯我們都認。你幫幫我們行嗎？要我也給你跪下嗎？”
站著的男人哭了，嘴里不斷的說著：“這又何必呢？”
……
電話突然響了。
林豐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自己竟然哭了。
自嘲的笑了笑，擦了擦淚。平復(fù)了一下心情，接通電話。
“喂，唐主任您好！”
“林局長，對不起，有點堵車，會遲到一會兒?！?p>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慢慢開，不急??！”
放下電話，看看表，差三分七點。
這是一頓平靜又和諧的晚餐。因為有林豐在，怎么都不會冷場。照顧唐主任，照顧雷軍。林豐做得很自然。
從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講起，林豐講起了自己的小家庭，給他們看了妻子和孩子的照片。
林豐說妻子是蒙古族，高大型的，看著比自己還要高些，其實他175 ，妻子170。兩個人結(jié)婚晚，結(jié)婚以后，洪梅又在美國進修了三年，孩子現(xiàn)在才5歲，還在上幼兒園。
“你女兒很可愛，秀氣。叫什么名字？”
“林愛悅?！?p> 小姑娘跟唐主任的外孫差不多的年齡，當(dāng)爺爺?shù)娜肆?，自然對孩子更愛更關(guān)注一些。
拿著林豐的手機，唐主任又端詳了一陣子。
“江南的小姑娘，好看，秀氣，美人胚子。說句不中聽的話，比你們兩口子都好看。林愛樂，你們是要讓女兒學(xué)音樂嗎？雷子，你看看，小姑娘多漂亮??！”
唐主任邊說邊把手機遞給雷軍看。
看著雷軍拿起了手機，林豐幽幽的說：“女兒長得像……像我姑姑，她名字的那個悅，是喜悅的悅，那個……那個我姑姑叫林悅?！?p> 大冷場。
雷軍一時間手足無措，拿著林豐的手機，不知該怎么辦。
唐主任也是半天才緩過勁兒，伸手拿過林豐的手機，遞到了他的手里。而此時的雷軍則低下了頭。
尷尬還在繼續(xù)。
半天，林豐站起身，給唐主任和和雷軍一人舀了一勺蝦仁。
“剛才大堂經(jīng)理說，他們的蝦仁都是野生的，很鮮美。剛剛嘗了一個，還不錯。你們都嘗嘗。”
雷軍有禮貌的欠欠身。
“謝謝林局長?！?p> 林豐手一抖，一勺子蝦仁都掉在了雷軍的褲子上。
手忙腳亂的幫著雷軍清理著褲子上的污跡。
“對不住，太對不住了。”
“沒關(guān)系的?；厝ハ聪淳托辛恕！?p> 繼續(xù)冷場。
唐主任想了想，決定打破僵局，很自然的問起了雷軍的工作。
雷軍感到終于能好好喘口氣了。于是認真的把這一段學(xué)校的事，還有在大旗俱樂部兼職的事都跟唐主任說了。
唐主任直點頭。
“好，干得不錯。就是太辛苦。你這段腰不好，要以休息為主。今年暑假，外面的兼職不要再接了，好利索了以后有的是機會。還有，大旗那邊的事不行也先撂下吧?！?p> “我就這么跟王總說的?？赏蹩倕s讓我歇著，工資卻一分不差的發(fā)給我。我怎么好意思呢。本來工資給得就高，我跟他說了，我不值這個價，他也不聽?！?p> 唐主任佯裝生氣的瞪著眼睛：“什么話？你怎么不值那個價呢？我看他還給少了呢！”
雷軍不好意思的笑了。
唐主任和雷軍說話的時候，林豐沒插嘴。他小心給他們兩人倒了回茶，夾了次菜。
不知怎么的，他看著倆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交流，心里居然暖暖的。竟然會想到，他跟自己的父親，多年沒有過這樣的交流了。
林豐再次給雷軍夾菜的時候，雷軍禮貌的站了起來：“怎么好意思呢，林局長。您不要照顧我了，我自己來就好?！?p> 林豐把菜放到雷軍的食碟上，笑著說：“好好！自己來——剛剛聽唐主任說，軍軍你腰不好嗎？”
“是的。職業(yè)球員或多或少都會有些痼疾。雖然我踢職業(yè)隊時間不長，可也有些傷病。不過都不是大病?！?p> “也不能這么說。病不分大小，都要及時治療。你嫂子是學(xué)醫(yī)的，他的導(dǎo)師是國際上有名的脊柱外科專家，德國人，近期會到中國來講學(xué)的，到時候讓他給你看看?！?p> 沒等唐主任說話，雷軍斷然拒絕。
“不用麻煩了?！?p> 說完就低頭吃菜，不給林豐任何再說下去的機會。
林豐又一次尷尬的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