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這兩天強生要去縣二中報名,潤紅媽把強生送到學校,回來的時候,地頭路邊的樹已經被砍倒了,周圍連樹杈都沒有了。
大家剛開始就說好了,既然說這樹是政府的,大家也沒有啥意見。大楊樹很粗,人家收樹的人有自己的標準:凡是細于手臂的,人家都不要了。誰家地頭的樹,那些樹杈就歸誰了??墒菨櫦t媽回去看呢,自己家地頭的樹杈也沒有了。
潤紅媽想找李三理論,可是就想想自己與李三媳婦關系還是不錯,這事兒就算了。潤紅媽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自言自語道:“我看你以后能種上什么樹?”
強生上的是全日制寄宿的,一個星期休息一天半,回來一次。潤紅媽心疼錢,就對強生說:“你也別在路上‘鎬油’了,沒事兒就別回來了。沒錢的時候往家里打個電話,我去給你送錢,你在那兒好好學習就行了?!?p> 李三現(xiàn)在也是村長了,修路的事兒還要一段時間,在這期間不得不說另外兩件事情,第一件事兒就是強生上學的事兒。
強生當天報名,下午就到班里找座位。強生整個小學都是坐在靠后的位子,他本來還想再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繼續(xù)坐在后面,做一個不被別人關注的人。
但是強生剛到班里就看見第一排坐著一個女生特別像國秀,強生就走過去:“國秀,你也在這兒上學啊?”強生本來還想問國秀這兩年怎么樣,去了哪兒。但是他還沒有問,就看見那女生很無辜地看著他,她旁邊的女生則是看著強生笑。
強生覺得自己可能認錯人了,但是她們太像了,連發(fā)型都差不多。強生也尷尬地笑笑,看著那位女孩的后面的座位沒有人坐,強生就坐了下來。
第一天沒有上課,老師講了一些學習方面的注意事項和上課時的紀律,末了又開始發(fā)書,大家就把自己的名字寫在新書上后開始預習。強生沒有看得下去,他一直盯著前面同學的頭發(fā),覺得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下午上什么課,各科老師也來了,不過老師沒有上課,只是做自我介紹,然后點名,自己預習,強生還是盯著前面的女生發(fā)呆。
晚上上自習的時候,強生不再看著前面同學的頭發(fā)了,因為那個女生哭了。強生在下課的時候趴在過道上,看著縣城里通天的燈光,他想起了從前和爸爸在縣城里工作的時候,他想起自己的家,想起了國秀。強生想到國秀的時候就朝屋里看看,前面的那位女生還趴在桌子上哭泣。
這樣過了幾天,那位女生還是一樣,平時不說話,一到晚上就趴在桌子上哭。強生還是喜歡盯著前面的那位女生發(fā)愣,她真的希望有一天那個女生對自己說:“強生,我是國秀??!”可是她一次都沒有說過,她也沒有注意過自己,和自己說過一次話,哪怕是一個微笑。相反,她的那些女同桌特別注意強生,不是因為強生很優(yōu)秀,而是無論她們什么時候回頭,都能看到強生盯著前面的那位女生看。
這樣過了一個星期,有一個晚自習,強生徹底明白那個女生不是國秀了。
那天上晚自習,前面的女生依舊趴在桌子上哭,可能想家了,也許有其他的心事兒,反正強生不知道。強生就還是“一如既往”地盯著人家看。
正看著呢,班主任過來了。班主任走到那位女生的面前,就問那位女生是怎么回事兒。那位女生不哭了,不過還是不說話,只是紅著眼睛看著老師。老師問了她幾遍都沒有得到任何收獲,就說:“你過來一下,到辦公室來?!?p> 班主任在前面走,那位女生就在后面跟著。強生這才反應過來,她望望前排其他的女生,那些女生也笑著望著他。
強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想把眼神收回來,可是別人都是盯著自己看。一個女生對強生說:“都怪你,都是你把我們小雨惹哭的,你怎么不向她賠禮道歉?”
強生看看那個說話的女生,意思是不明白為什么。
那個女生說:“你從第一天見到人家就問人家是不是叫什么?什么名字來著?反正就是認錯人了,往后你一直都盯著人家看,你說人生地不熟的,人家一個女孩子,你一個男孩子,人家要不認識你,你盯著人家每天的看,人家能不害怕嗎?能不哭嗎?”
事實上,強生并沒有在意每天自己是盯著人家看的,不過他想想那位女生的話,覺得也是蠻有道理的。他越想越覺得是自己的錯,肯定是自己盯著她看的時候,被她的同桌看到了,她的同桌告訴了她,她因為害怕,尤其是晚上上自習的時候。一想到后面還有一雙陌生的眼睛看著自己,外面都是黑夜,她肯定害怕,所以在晚上哭的。
強生皺著眉頭,想著自己該怎么辦。那個女生繼續(xù)說道:“你是不是一個男生啊,就因為你,人家進辦公室了,你也不去看一下,解釋一下自己的問題?!?p> 強生不知道怎么解釋,難道告訴老師,是因為自己每天盯著人家看,所以人家害怕才會哭的嗎?但是自己不解釋,女生要是這件事告訴老師的話,情況會更嚴重。
強生站起來,嘆了一口氣,然后醞釀了一下情緒,朝辦公室走去。那些女生看著強生走出去了,都笑了起來。
辦公室里,班主任正在問那個女生:“耿小雨是吧?是不是想家了?我知道你們剛上初中,離開家庭在外面第一次待那么長時間,我也知道你們想家想的不得了。為什么開學的前幾天,老師都不會講課,就是給你們適應的時間,我希望你趕緊適應下來,然后把全身的精力都投入到學習當中……”
那個女孩聽著老師的話,還是止不住地流眼淚。強生從玻璃外面看見女孩一直哭,他就覺得自己的性質有多么的惡劣。
他在窗戶外面站了一會,然后把牙一咬,推開門站在門口連“報告”也不喊一聲就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強生覺得自己的形象肯定很偉大,要不是原因有點那什么,他都崇拜自己了。強生覺得那位女生肯定會很高興的,因為這種事情往往女孩子開不了口,強生來的太是時候了。
可是,突然的這一句把所有人都嚇到了。老師正在給女生講“適應”的問題,被他這一嗓子喊得沒有話了。女生也不哭了,直接看著強生。
約摸過了三秒鐘,女孩終于哭著說出一句話:“我又不認識你,關你什么事兒?”
強生看看班主任,班主任就說:“那沒你什么事兒,你就先回去吧?!睆娚纯创蠹?,就把門關上了。
這以后強生就覺得自己和她之前是不認識的,就因為這件事兒,以后恐怕也不認識了。
第二件事兒就是強生的奶奶去世了。
之前潤紅和強生從三姨家回來住的時候,奶奶就已經病了,那個時候潤紅和強生都覺得應該沒有事兒,但不知道為什么奶奶就去世了。
那天,潤紅往做夢,夢到媽媽去世了,潤紅就使勁地哭,醒來的時候潤紅不放心,就朝家里打個電話,可是家里一直沒有人接。潤紅就擔心了起來,該不會出什么事兒了吧。電話一直打到晚上九點的時候才有人接,媽媽說自己都累死了,潤紅奶奶去世了,玉林也回來了。潤紅“哦”地一聲,再沒有其他話,這也是和潤紅媽想的一樣。
按照玉林的意思是讓每個人孩子都回來,可是這中間發(fā)生的事情,讓玉林覺得自己回來就是一個錯誤,于是就沒有告訴強生。
自己的親娘去世,玉林把自己的舅舅也喊來了,可是玉林的兄弟姐妹就回來一個最小的妹妹。老二之前就在家,老三因為“忙”就沒有回來。
因為玉林是家里的老大,所以母親去世以后,靈柩就放在玉林的堂屋里,待客也是在玉林家,當然大家來的時候帶的錢和紙都放到玉林家。玉林的意思是大家都回來,想不講自己付出多少,得到多少,等這事兒辦完了,大家再算算自己的得失。
可是老二家不干,他覺得這錢肯定會讓玉林占去。要是錢放到玉林那兒他不放心,如果非要這么做,可以!什么事兒都有玉林做,自己什么都不過問了。
玉林的老舅也沒有辦法,他把老二吵了一頓,像是自言自語一樣,老二聽完就回去了。入葬那天,老二媳婦“不舒服”沒有去,老二扛著鋤頭要下地。
走到路口的時候,正好碰到四妹子。老四就拉著老二的領子問他到底想干嘛,問他死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娘。兩個人沒說兩句都起了矛盾,老二把鋤頭一舉,要砍死老四。老四就披麻戴孝地躺在路口大哭,說:“沒法活了,這給咱娘入葬的時候把我也填里頭吧!”
老二的鋤頭舉得更高了:“你以為我不敢?。∥腋嬖V你,你要是再跟我胡纏,我就一鋤頭下去?!?p> 老四當家的正好過來,看見躺在地上的媳婦和舉著鋤頭的老二,就一把上去抓住老二的領子,吼道:“你他媽的想干嘛?你要是想玩出人命,老子陪你!”
老二用力掙脫老四當家的手,也跟著吼道:“我們自家的事兒,你一個外人跟著瞎起什么哄?你要是惹了我,我讓你們一起陪葬!”
“他是你妹子!你他媽的還能耐了,以前我敬你,喊你一聲‘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要是有種,就把鋤頭向下砍,來啊!”老四當家的喊道。
老二媳婦現(xiàn)在身體又“舒服”了,也跑了過了:“干什么啊,趁著我不在,兩個人欺負我當家的?我還沒有死呢?老婆子死,你們想去就去,我們不想去就不去了!這是干嘛?。烤湍銈冃㈨槹??你個騷狐貍,還帶著個野漢子來我們村胡鬧?。 ?p> 老四當家的一聽這句,頓時火帽三丈,上去就是給老二媳婦一個大嘴巴。老二一看媳婦挨打了,那還得了,就拿著鋤頭沖了上去。老二媳婦挨打了,也沖了上去。老四當家的就和他們打起來,老四看著自己當家的占下風,也不哭了,站起來和他們扭在一起。
玉林和他老舅過來,玉林把他們拉開,他舅大喊了一聲:“這沒法過了是吧?你娘現(xiàn)在尸骨未寒啊,還沒有下葬呢?你們就這樣啊?那要是下葬了呢?你們還認對方???”說著說著,玉林的老舅就哭了起來,“老姐??!你死的不應該??!你個孩子你是白養(yǎng)活啊!你睜開眼看看他們啊……”
“你就行了吧!這錢算不到你是吧?要是算到你你比誰都在意,還用在這扯這沒用的?”老二媳婦對著正在哭泣的他老舅吼道。
玉林老舅聽著這話,氣的差點一口氣沒有出出來,他看著老二媳婦,然后捂住胸口,大口喘著氣。
老四一看二嫂子把自己的親舅舅氣成這樣,上去就要繼續(xù)打,結果四個人又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滾來滾去。
玉林的老父親還沒有從失去老伴兒的痛苦中緩過來,他看看正在大喘氣的小舅子,也是玉林的舅舅,又看看滾在一起扭打的四個人,高喊了一聲:“老婆子!”氣還沒有回過來就暈了過去。
玉林讓潤紅媽和幾個客人把父親送到村衛(wèi)生所,然后看著大家喊了一聲:“行了,都住手!”
老四一家住手了,老二媳婦趁機又踹了老四一腳。老四當家的又要去打,被玉林叫住了。老四爬起來,看看玉林,喊了一聲“哥”,眼淚又下來了。
玉林瞪著老二:“老二,你說,你想怎么辦?只要你說出來,只要你能把咱娘下葬,我都聽!”
老二沒有說話,老二媳婦說:“反正那受得財禮不能放你那!”
“你不是就想讓那錢你們拿著嗎?行,我讓你們拿著,到時候你們就坐在旁邊看人家給多少你就記住多少,行不?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面,不是說你們要拿這錢,就代表這錢是你們的,咱娘去世了,這錢就是咱爹的。以后他買個零食,或者說他想自己買藥,就是他什么都不買,以后想把這錢給錢就給誰,那都是他的事兒,咱都管不著。你也不用打它的主意,除非他說這錢就是你的。”玉林聲明道。
“這我們知道,你也別想這錢,這錢怎么算,到時候再說?!崩隙眿D說。
“那行,今天咱舅也在這兒,咱這就算當面說清楚了。這錢都不是大家的,是咱爹的。待客是在我那辦的,吃的喝的我沒有讓你們出一分錢,我是老大,這錢我自己認了。咱娘去世受得這錢該是多少就是多少,咱誰都別碰?!庇窳终f。
“哪能,玉林兒,你聽我說,待客的錢不能是自己一個人出,應該從這錢里面扣……”玉林舅舅緩過來一口氣說。
“哼,你行了吧,人家老大都自己說待客的錢是自己付了,你還在這充什么老好人?”玉林舅舅聽老二媳婦說這句話,心里一寒,眼淚又下來了。
“行了,老二媳婦,你也少說兩句,咱娘這就要下葬了,你們也去準備一下吧。其他的事兒回來再說?!庇窳值芍隙眿D說。
“老頭子還在衛(wèi)生所呢,慌那么狠干啥?我先去看看受得禮金有多少?”老二媳婦說完就朝玉林家走,老二也拎著鋤頭去了。
潤紅媽和幾位客人把潤紅爺爺送到衛(wèi)生所,大夫看看說沒什么事,然后拿一個小瓶,打開蓋后在爺爺?shù)谋亲忧盎瘟嘶?,又掐掐人中。過了一會兒,爺爺就醒了,醒來后就開始哭,現(xiàn)在大夫都開始勸了:“好了,老爺子,現(xiàn)在還不晚,你回頭看看,誰對你好,誰對你孬?你自己掂量掂量……”
爺爺看著潤紅媽,潤紅媽沒有看爺爺,她自己也是不舒服。
這幾天的活都是潤紅媽一個人干,累得骨頭都散架了。好不容易把所有的事情弄完了,這一回頭算賬,什么都沒有,自己還往外掏錢。玉林就告訴潤紅媽,為了不與他們爭,自己什么都沒有要。
潤紅媽想是不與他們爭了,錢都讓他們拿走了,留著一屋子的黃紙有什么用?。坑植荒軣佊?,潤紅媽越想越生氣,她看看玉林,轉過頭哭了。
玉林說:“不行,不能把錢都讓他們拿去了?拿錢可以,老人要養(yǎng)著?!庇窳终f完就起來了。
玉林找到老二說:“剛開始都說好的,待客在我家辦得,你們怕錢被我拿走,我同意你們拿著,但是咱爹你們要養(yǎng)著!”
“憑啥是我們養(yǎng)著?”老二媳婦說話了。
“因為錢是你們拿的,之前也說好了,拿錢不是你們的,也不是我的。既然錢在你們家,咱爹就應該去你家!”玉林說。
“行,這錢我們不要了!”老二媳婦無所謂地說。
“那行,這錢我也不要了!”牛玉林也假裝無所謂。
“你也不要這錢?那怎么辦?”
“怎么辦?你怎么問我?大不了錢給咱爹,讓他自己攥著這幾千塊錢‘洋活著’,咱都別管他,這錢也夠他花一陣子了。然后他餓死還是病死,你們不管,我也不管了?!迸S窳挚粗隙f。
“你……”老二媳婦沒有想到玉林會這么說。
“你什么你?之前咱爹還能干活的時候,你一直讓他在你們家給你們干活,幫你們帶孩子。我們家的孩子都是潤紅媽一個人帶的,我說什么了沒有?憑啥你們的孩子都是‘親媽生的’,我們的孩子都是‘后媽帶的’?再者說了,他老頭子一個也不是我一個人的爹??!你們可以不管,我為啥還要管,以后他就是餓死在八里河里,人家也不會只說我牛玉林不孝順,人家說不說你們我就管不了啦?”玉林說完“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