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中落入了那個灰白色的夢,夢里你們都在,只是沉默著,守護著同一個人。
我叫夏水仙。那年我八歲,一覺醒來,連綿多日的高燒竟奇跡般退了,我的世界也變了。
我驚奇地看著媽媽跑來,我仿佛還在夢里。媽媽抱著我,眼中充滿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恐懼和絕望。她的嘴一張一合,我什么也聽不到。我的嘴一張一合,什么聲也發(fā)不出。
我的世界,從此以后,與聲音絕緣。
接下來的幾天,我只記得枯燥的汽車尾氣味和刺鼻的消毒水味兒,讓我不敢呼吸。
奔波忙碌的一個月終于完結?;丶乙婚_門,家里的水仙都枯萎了,暗黃色的花卷曲著,撐見我們最后一面,就匆匆告別。噗。這聲音轉得空靈而沉郁,盡管我聽不到,但我能感受得到這種直擊心底的感覺。
我看著家里的東西一件件被搬走,蹲在角落里默默抹著淚,恐怕回憶也被清掃一空。
媽媽再沒養(yǎng)過水仙,直到那一天,我盯著醫(yī)生桌上的水仙直到有人探我鼻息,才回過神來。醫(yī)生笑著把它捧給了我,我對媽媽側耳說了些什么。不過也怪,從那時起,媽媽再也沒帶我去過醫(yī)院。
多少事在夜里不知不覺發(fā)生,而我們沉溺在夢里未曾察覺。醒來便被生活的玩笑,嚇了一跳。
家中一片狼藉,在居委會大媽們的手舞足蹈中。我最后的的希望也破碎了。媽媽毫無征兆的瘋了,房子被外地一個企業(yè)家買下了,說如果可以讓我繼續(xù)住。
父親遠在外地幾年了,也未曾回家,我不僅很難回憶起他的面容,連輪廓都漸漸模糊。我寧愿身邊都是陌生人,也不想孤身一人,孤獨會殺了我的,就像殺掉家里的水仙花一樣,輕而易舉。
當我背著行囊,走到二姑家時,她滿臉的詫異和疑惑,但迫于身后大媽們的壓力還是讓我住下了。雖然她都對待我如傭人一般,但我畢竟不是一個人。
還好,遇見了她,這個待我如常人的人。
幾個月前,我還屬于這個世界。小學開學的第一天,現(xiàn)在想想還很熱鬧。
“我叫齊利芝?!彼种袅祟w門牙的大嘴期待地看著我。
我當場毫不猶豫地送了前排男生一頭口水。他還抹了抹很優(yōu)雅的轉回頭對我說,沒關系,手向后一掃做了個很浪的姿勢。
這年頭,小孩兒才多大,就成精了。
“荔枝?這名字好奇怪,是吃的那種?”
“對嘞!”我差點兒沒再噴出去?!拔覌寪鄢岳笾Γ野忠矏?,聽著解饞不?”
她拿鉛筆重重地在紙上刻下了齊利芝三個大字,邊描邊對我說:“我爸叫齊龍眠,他上中學的時候老師點名,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叫成了齊龍眼。”
““干脆以后叫龍眼好了。”爺爺笑著對我爸說,我爸當然不服氣了,他就愛和爺爺對著干,所以給我起了這個名字?!?p> “再告訴你個小秘密,我爸和我媽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我偷聽到的,不許和別人說哦?!?p> “我只和你一個人說啊?!?p> “嗯嗯?!?p> 她和每個人都都這樣說。其實誰童年沒有什么所謂的秘密呢?誰不是這樣說的呢?誰能夠守口如瓶呢?
“我叫夏水仙?!彼嬷焱敌Α!按笙蓛捍笙蓛?,說說你的名字有什么來頭???”
“水仙吧,沒開花之前,像頭蒜?!?p>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陪伴我的點滴碎片拼出了我童年最美好的畫卷。
直到后來才知道,我因病離開學校的日子里,她身邊一直空著一個位置。
媽媽離開后,我的快樂還是遠了,盡管我每月都會去看望她。我透過厚厚的玻璃,看她手腳上的鐵鏈,她背對著我,不知不覺眼淚就流了下來。
就連居委會的大媽們也常聚在一起。
“孩子還小,卻落得這般苦日子。孩兒他爸呀,大概是跟別的女人跑了?,F(xiàn)在的男人啊,靠不住啊?!北姶髬尲娂婞c頭?!澳阏f這有媽陪著也好,那晚呢,好端端的就……這年頭,做女人哪,不容易啊!再看他這個二姑啊。把水仙折磨成什么樣了,食不飽衣不暖的。像咱們小時候……”
說到動情處,不禁抽出跳廣場舞擦汗的手巾掩面流淚,“咱們也活了一把年紀了,咱得做點兒什么,可不能誤了孩子!”
“呀,這是什么?”二姑搶走我手里的相框?!班捱稀捺?!”她驚叫著從里面抖出一個存折,雙眼也被映得黃澄澄冒金光。她隨手把相框扔了出去,雙手捧著存折,腳下玻璃飛濺。
我被猛地推到一邊,跪倒在地上,從碎片中拿出照片,淚在眼眶里打轉。
二姑捧著存折聞了聞,平放著,半閉一只眼,輕輕打開一條縫……“??!七位數(shù)!這不是彩票是什么?”他像遭了雷擊一樣渾身顫抖,差點暈了過去。
“你干什么呢!”她絲毫沒注意大媽們已經(jīng)沖了進來。
“我們叫了半天門你做什么見不得人的鬼事呢!”她舉著存折如癡如醉,我抱著掃把蹲在墻邊,被玻璃劃破的手里握著一張照片,血吧嗒吧嗒地往下滴,在地板上濺出一朵朵紅色的小花。
“你這沒人性的東西!”大媽們名正言順地展開了一輪接一輪的批判。實在罵夠了,又叉起腰,列隊一站,以絕對的體重優(yōu)勢把二姑擠進一個小角落,只剩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著。
“水仙的錢你一分也別想動著,我們隨時來監(jiān)督,你要是敢虐待水仙,我們可饒不了你!”
二姑彎腰陪笑送大媽們出門,然后撇了一眼二叔,惡狠狠的,像是在說:誰讓你放他們進來的?
“明天到居委會交檢查?!?p> 就這樣,我來到了16歲。遇到了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人,和他們的故事。
她是在我生命中留下最深痕跡的人,曲琪琪。她看不起我,更不懂我這種人怎么能和她們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在她的世界里,我只配做一條狗,沒有耳朵還不會叫的狗。
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恨我。因為我和冬雪的關系很好?不會不會,盡管她也很喜歡他……
但愿不會。
陳冬雪。好冷的名字是吧。但他看我的第一眼,那種溫柔,就融化了我的心。我相信,我們的遇見,是天注定。
總有這樣一些人,默默關心你,不求回報,把你感動到束手無措。
為什么?因為愛。就足夠。
“雖然不懂什么是愛,雖然不懂如何去愛。我會盡我所能,讓你不受傷害,保護你一輩子。不要問我為什么這樣做,我只會說我愛你?!?p> 我把紙條攥在手心。
我也愛你。
盡管那人多次示意我可以住著,盡管沒有什么原因,但我覺得,這房子畢竟是他的了。況且,只有我一個人,像一只無家可歸的鳥,終于會被雨打風吹折磨死的。盡管他多年從未出現(xiàn),我還是時常會回去打掃,順道打掃回憶。
齊利芝強忍著沒叫出來,冬雪抱著我,我們看著那個在沙發(fā)上熟睡的男人。
他是我爸,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敢相信他比照片上的男人憔悴了這么多。
只是我不可能叫他爸了,不可能陪他說一句話。
我們等著他醒來,我也漸漸明白了一切。原來房子并不是賣給了別人,只是轉到了他的名下。只是沒人知道,他,這個陌生人,是我爸。
他在外面有了房子,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有了另一個家,有了事業(yè),有了一切。
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家沒了,公司沒了,什么都沒了。
他的妻子,孩子,因此喪生,他在病床前質問為什么讓自己活了下來。對方死了一對度假的夫婦,他們有一個女兒,和我差不多大吧,他把錢都賠給了她。
他在反復確定死者姓名時,助理沖了進來:“公司破產(chǎn)了?!?p> 我們把東西都搬了回來,這里又有了家的樣子。他看著存折上的數(shù)字:“至少還需要這么多,才可能東山再起。”
冬雪說,我?guī)湍?。所有在場的人倒吸一口冷氣?p> 一個月后,夏氏集團重建。半年后,總資產(chǎn)翻倍,夏洪再次成為了響當當?shù)娜宋铩?p> 我再次感受到了家的溫暖,我的生活也越來越充實。
我多次提議想把媽媽接回來。他一直說,媽媽還不能回來。他的眼眶似乎有點濕,筆尖也在輕微抖動。
不知為什么,曲琪琪似乎越來越恨我了。
終于要畢業(yè)了,學校產(chǎn)生了兩個候選名額,爭奪出國學習一年的機會,回國便是高薪待遇。
候選人:我和曲琪琪。
可以說,無論什么方面曲琪琪都更勝一籌,我想過主動放棄把機會讓給她,但齊利芝一直不讓我退縮,讓我揚眉吐氣。(或許因為我的緣故吧,曲琪琪對她也充滿輕蔑)
然而,在公布最終結果時,我憑借特殊的加分微弱優(yōu)勢戰(zhàn)勝曲琪琪拿到了唯一的交換生名額。
“憑什么?因為她又聾又???”
“這是學校的規(guī)定,殘疾自然會獲得特殊關照。”
更令她氣憤的,我想,是我竟然把機會讓給了齊利芝。
學校奇跡般的批準通過。
“你們都合起伙來欺負我是嗎?你們等著,我會讓你們還,”她惡狠狠地看著我們,然后用手指向我,“特別是你!”
很多年過去了。從紙做的花朵到鮮艷的玫瑰,再到閃亮的鉆戒。我們已走向社會,我和冬雪也準備真正在一起了。
我們的婚禮向每個人都發(fā)了請柬,當曲琪琪很不屑地接過,準備扔掉時,她瞪大了眼,似乎一記響雷從她耳邊炸過,渾身發(fā)抖。
婚禮當天,整個會場都被裝飾成銀白色,素潔而華麗。
一切如期進行著。忽然傳來酒杯碎裂的聲音,兩個潔白的身影糾纏在一起,整片天空都被染成一種詭秘的血紅色。
曲琪琪手持一把尖刀沖了過來,一雙強有力的手把我推開,刀從他的后背插入,前胸刺出。
“夏洪,男,53歲。夏氏集團執(zhí)行董事長,事發(fā)當日搶救無效身亡。曲琪琪,女,25歲。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15年。根據(jù)可靠消息,曲某某父母于八年前車禍喪生,肇事者即死者,夏某。輿論初步認定屬仇家報復,具體信息有待……”陳冬雪拔掉電源,房間重歸安靜。他看著請柬上的夏洪二字,沉默不語。
處理完父親葬禮的第二天,我決定去看看曲琪琪。母親曾對我說,無論做錯了什么,都是可以原諒的。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將紙貼著玻璃給她看,然后遞了紙筆進去。
對面曲琪琪披頭散發(fā)地盯著我,仿佛要把我吸到她的瞳孔里,攪碎,燒成灰。
你終于體會到了失去親人的痛苦嗎?你奪走了本該屬于我的一切!我的愛情,我的事業(yè),我的家庭。
我恨死你,恨你不死!
他一掌拍向玻璃,鋼化玻璃赫然出現(xiàn)一道裂縫,搖搖欲墜。我看著像野獸一般的她。不知怎么回事,頭腦一陣腫脹,眼前發(fā)黑,肢體麻痹,暈了過去。
“裝死?我要一根一根崩斷你的手指,讓你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隨后獄警趕來,救護車也隨之而來。
警長貼著玻璃看著不斷給他拋媚眼的曲琪琪,說“這也怪了,這么清秀的姑娘怎么會做出這種事呢?你們都出去,我審一審她?!?p> 當色鬼遇上了美人,英雄便成了狗熊,還是冬眠的狗熊。
“這獄警真是傻的可以,竟然忘了拉警笛,還順道把監(jiān)控碰滅了,還有,看著像狗熊,戰(zhàn)斗力連豬都不如?!?p> 她揪了揪警長肥碩的大耳朵?!安A榱?,隔音就是差。我連夏水仙去了哪家醫(yī)院都聽得清清楚楚,哥們兒。少看點言情,改看武俠吧,再練個防身術。貼得這么近,玻璃不砸你砸誰呢?還有玻璃掉頭上就暈也太菜了吧?”
她對著他的耳朵說:“我不會聲張你是被迷倒或是被砸暈了的,對美色也不要表現(xiàn)的太熱烈,多謝,我走了?!?p> 當警長在電視上大談特談如何如何與她斗智斗勇然后光榮負傷昏迷讓她逃走的消息時,她已來到了水仙的病房前,從容的敲碎報警器的玻璃,舉著滅火器趁亂沖進了病房。
陳冬雪趕來的時候,曲琪琪倒在血泊里。床上是泡在粉沫里的夏水仙。她對著水仙瘋了似的噴干粉,然后向著自己的頭砸了下去。夏水仙被撈出,頭部充滿血泡。曲琪琪顱骨碎裂腦部重創(chuàng)當場死亡。
手術被干擾。
“這是一種母系遺傳病,遇到刺激會突然發(fā)作,病人一旦發(fā)作,一般活不過幾個月,甚至……”
“最壞的結果?!?p> “蘇醒一次,然后腦組織迅速死亡?!?p> “很抱歉,我們盡力了?!?p> “醫(yī)生你一定要救救她,讓我干什么都行!”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雙手緊緊地握住醫(yī)生的手。
他拉住剛跑到的齊利芝。“跟我去趟瘋人院,快!”
“阿姨。”她沒回頭。
“醫(yī)生,我們真的有急事?!?p> 她慢慢轉過頭,“還是到了這一天?!?p> “其實那天晚上,水仙媽就不在了,他讓我定期穿上她的衣服,背過身不看你們,裝成瘋了的樣子。她只想讓水仙知道。她不是一個人……”
“對不起,騙了你們這么久。這是她最后留給我的信,請你們交給水仙。”
結束了,但一切還在繼續(xù)。
冬雪,我出去走走,以后你自己生活,一定……
陳冬雪掃了一眼門上的紙條和空蕩蕩的房間就沖了出去。
“夏水仙!”落日的公園,她的影子拉得好長。
看見他來了,她迅速掩飾掉眼角的淚痕,興奮地寫著:奇跡發(fā)生了,我能聽見了你的聲音真好聽,還有鳥叫……
陳冬雪摟住著她,“傻水仙,大冬天哪來什么鳥?我們回家?!?p> 兩個人都極力裝成很快樂的樣子,假得忘記眼淚。
“不許哭,哭了就變丑了……”
我累了。“那就歇歇吧?!?p> 在夕陽的余暉中,他看著水仙一點一點地離開自己,離開這個并不愛她,她卻深愛著的世界。
一家人終于團聚了。
冬雪坐在窗旁?!拔叶嘞M覀冞€像原來一樣?!?p> 他淺吻了水仙的花瓣,一朵花飄下,隨風飛出窗外,落在潔白的大理石墓碑上。
翻滾。躍動。
越來越多白色的花瓣撒下,紛紛揚揚。
冬雪抬起頭。
哦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