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農(nóng)谷。
雨勢漸緩,唯天色暗沉依舊。
“爹?!笔捚畹椭^跪在一白發(fā)玄衣男子身前,而白發(fā)玄衣男子一臉怒氣,“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跟朝廷再有牽扯。那里的人哪一個是好相與的?為了利益什么都能做。景浦就是最好的例子!你倒好,還把他女兒帶回來。帶回來就算了,帶回來還讓我?guī)湍阒?。治就治,你還把阿賢都給卷進來。你你你你······”玄衣男子在蕭祁面前劈頭蓋臉地罵,來回踱著方步,蕭祁只是低著頭,一聲不吭?!拔艺媸前涯銘T壞了。才有今日!你這個不肖子,我有什么臉面去見你娘。”老頭子滿臉的褶皺擰成一團,胡子氣得一抖一抖,仿佛一不留神就要掉下來似的。
“爹,我娘可能還活著?!笔捚钐痤^,一雙晶瑩的星目直直地看向玄衣男子。
玄衣男子的身體不易察覺地一顫,隨即又恢復(fù)了氣急敗壞的樣子,“你娘早就被那畜生害死了,怎么可能還活著?你臭小子的手段我還會不知道嗎?”
“爹。我何曾用娘騙過你?”蕭祁抬起頭,與玄衣男子對視。
“你······”玄衣男子停下了來回的轉(zhuǎn)圈,頹然地攤在椅子上。
“爹······”蕭祁預(yù)料過父親聽到娘還活著這個消息時的種種反映,卻并沒有想到父親會露出這般神情,倒像是垂頭喪氣一般。
蕭延頹然地一擺手,“走,看病人去。”也不管蕭祁的反應(yīng),徑自就走出了門。
“谷主,有人求見。”
“明天再見?!笔捬有臒┮鈦y,哪還有那功夫見什么人,擺一擺手示意手下婉拒。話音未落,蕭延只聽遠處一陣喧嘩——顯然是打斗的聲音,隨即便見守門的弟子慌亂地跑來,道:“谷主,那和尚等得不耐煩,鬧將起來了。此人功夫了得,我等怕是抵擋不住。”蕭延聞言,蹙眉怒道:“要你們何用?”狠狠一甩袖,疾步向谷口走去,留下兩名弟子在原地面有愧色。
卻說蕭延到了谷口,只見一白眉白髯的老和尚手持一支葫蘆頭的拐杖,正與幾名守門的弟子纏斗在一起。白眉和尚看似動作不疾不徐,不曾使力,可每一下卻都中人要害,逼得人步步后退。此時正打了個旋兒轉(zhuǎn)過身來,一腳飛向一人腹部。蕭延見了那白須僧的葫蘆杖與腰間木葫蘆,心下已有幾分了然,此時見白須僧轉(zhuǎn)過身來,趕忙拱手道:“不知兄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卑醉毶煤J杖抵住一人的飛踢,聞言將葫蘆杖輕輕一抬,那人一個踉蹌,便跌倒在地。
白須僧不管不顧,大搖大擺走上前來,攬住蕭延的胳膊,大喇喇道:“蕭谷主最近可好?”蕭延啪一下打掉他的胳膊,沉色道:“你為何事所來?”白須僧嘻嘻笑道:“收徒?!?p> 蕭延聞言,蹙眉道:“我這兒都是些文弱苗子,也不曾收進新的什么人,只怕要讓惠法大師失望了……”“誰說沒有?”白須僧一手捶在他的肩上,“你這樣子,莫不是想自己藏起來?”蕭延微慍:“你這是什么話?我蕭某何時做過這等鄙事?”將袖子一甩,竟是要拋下白須僧兀自離開,“且慢?!卑醉毶w身攔住了他的去路,雙手合十,露出狡黠的笑意,“適才是貧僧妄言,多有得罪?!彼斯?,“蕭谷主素來便是慷慨直爽的君子。想來貧僧若是向谷主討要一人收作弟子,谷主當是不會介意的吧?”雖是問句,卻分明讓人沒有拒絕的余地。
蕭延聞言,望著白須僧狡黠的面容,心中暗自思忖,乃對白須僧道,“惠法大師若是不嫌,在寒舍喝杯茶如何?”又對身邊眾弟子屬下道:“這是我老友,不妨事。你們依舊去守門吧?!庇制骋姷厣媳话醉毶岬弥皇R豢跉獾牡茏訉傧拢瑓柭暶畹溃骸跋券焸?,待傷口愈合后,送去南谷叢林待三天?!北娙寺勓裕樕允且蛔?,但見蕭延面若寒冰,無人敢多言,均是拱手應(yīng)了。
惠法大師見了,也不多言,笑呵呵地拉了蕭延,熟門熟路地往谷中走去,邊走邊道:“我可當你是答應(yīng)了???那娃娃不論如何都是我的弟子了?!笔捬铀﹂_他的手,“我何時答應(yīng)過你?”心中卻暗暗回顧近幾日來新入谷的人來??伤紒硐肴?,卻依舊不覺這些人中有人能被這位素來刁鉆的惠法大師看中,只是看那老禿驢賊兮兮的眼神,蕭延心里,仍是有些莫名的不踏實。
白須僧眼見只有他們二人走在路上,突然湊過來,叫一聲“大馬臉!”蕭延本在心中盤算,被這一叫,被生生嚇了一跳,惱道:“你給我留點面子成不?若是叫我弟子聽見了,讓我的威嚴何在?”“哦?”白須僧湊過來,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你這老禿驢!”蕭延笑罵道,終歸還是說,“我答應(yīng)便是?!?p> “那你還不快帶我去找我徒弟”,白須僧聞言,也不意外,反倒拉起蕭延,“我見我徒弟可傷得不輕!”蕭延聞言,“哦?”他有些恍然了,怕是哪個耐不得寂寞,偷跑出去惹事被惠法大師撞見了罷,便問道,“你要找的是我座下哪個徒兒?”白須僧看也不看他,只顧往前走,“你兒子帶回來那女娃娃!”“這……”蕭延心下一震,不由懊惱自己方才怎么就這么輕易答應(yīng)了呢。轉(zhuǎn)念一想,那景容是景浦之女,而景浦除了善于玩弄權(quán)術(shù),在習(xí)武上天賦并不高,為什么這刁鉆的老禿驢偏偏就看上景容了呢?心中疑竇重重,再抬頭看時,卻不由叫道,“走反啦哥哥,那女娃娃被我安置在東廂房?!卑醉毶勓裕瑦赖溃骸澳阍醪辉缯f!”拉著蕭延換了方向,疾行而去。
卻說蕭祁心中帶著幾分疑竇,隨父親出了書房,卻不見了父親的影子,便匆匆往西廂房去。
景容滿身傷痕,兼是神思恍恍,扛不住疲憊又昏睡過去,此時將將蘇醒過來,但覺自己仰躺在一張青木床上,周身纏滿了繃帶,她微微側(cè)頭,只覺針扎一般的疼痛,她忍不住微微皺起了眉?!肮媚飫e動,臉上可還有傷呢?!币晃簧碇咨忌赖呐佣酥恢磺啻赏耄ねぷ吡诉^來,眼波粼粼,憐愛地看著她,“姑娘若是醒了,快把這碗藥喝了罷。來,我攙著您?!本叭葶躲兜乜粗?,沒有說不,也沒有答應(yīng)?!肮媚??”米色布衫的女孩兒喚著她,景容依舊沒有任何反應(yīng)。米色布衫心中暗暗著急,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只聽景容吃力地一字一句說道:“姑娘……姑娘……不知貴地可有鏡子?”“這……”米色布衫低下頭,不忍地看著景容,咬了咬牙,違心地答道:“姑娘,我們這里從不用鏡子。”景容嘆了口氣,也不追問。
忽然,只聽“吱呀”一聲,景容見白日里的藍衣公子推門進來,身后的小廝端著一個托盤——飯菜的香味兒一陣陣地進入景容的鼻子,景容的胃不由咕嚕嚕地開始叫喚——從早上到現(xiàn)在,她可是一粒米都不曾沾過呀。
蕭祁自然是聽見了景容腹中的動靜,心中忍笑,卻只作不曾聽見,向著那米色布衫道:“阿離,這粥菜務(wù)必讓景姑娘好生吃下去?!?p> “是?!卑㈦x脆生生地應(yīng)道,忍不住偷眼又看了蕭祁一眼。
“谷主可曾來過?”蕭祁打量四周,卻不見他爹的一根毫毛,乃問道。
“不曾?!卑㈦x應(yīng)道,“不過谷主差人送來了這副湯藥。”
“哦?”蕭祁走了過去,端起湯藥,仔細一嗅,立刻變了神色,“啪”地將拿碗摔在了桌上,冷冷道,“倒了?!?p> 阿離被嚇了一跳,卻還是強裝鎮(zhèn)定地回道,“少谷主,這是谷主的命令。”
蕭祁冷冷地道:“我讓你倒掉?!?p> “少谷主……”
蕭祁猛然爆發(fā),怒道:“你在谷中多年,難道還不知道這湯藥的后果嗎?”
蕭祁突然的發(fā)怒令阿離渾身一震,她不由地瑟縮在了角落里,眼里噙了淚,喃喃道:“忘了……忘了……也好。”
蕭祁不再理會她,冷冷道:“威,把它倒了。”
蕭祁身旁的小廝正愣愣地看著瑟縮在角落里,楚楚可憐的阿離,突然聽見少谷主叫他,猛然回過神來,“是,少谷主?!蹦昧怂幫?,便向門口走去。
卻聽身后蕭祁的聲音幽幽地傳來,“威,你的耳根有點紅。要不要我給你開副藥?”
被喚作威的小廝一驚,一個趔趄眼看著藥碗飛將出去,他慌忙屈身去接,卻覺前面一陣寒意——門被打開了,一位白胡子的僧人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藥碗,順勢嗅了嗅,嘆道,“好藥啊好藥。神農(nóng)谷果真是名不虛傳?!?p> 白須僧身邊的白發(fā)玄衣男子并不應(yīng)聲,對著威怒目而視,“你在做什么?”
威單膝跪地,拱手道:“谷主?!?p> “我問你,你在做什么?”
“我……”威低著頭,不知該不該說。
“我讓他把湯藥倒了。”蕭祁不知何時站起來,冷冷地看著蕭延。與蕭延的烈火般的憤怒相比,蕭祁的冷就如同一座冰山,同樣教人汗毛直豎。
“你讓我治人,就得聽從我的安排?!笔捬拥芍?。
“忘憂草并非對癥下藥?!?p> “她如若不忘,郁結(jié)在筋脈,如何恢復(fù)?”
“她如若忘卻,豈非不孝?”
“那是她的事。她想要活下來,必須付出代價?!?p> “我不準?!?p> “那你休要再叫我?!笔捬右环餍?,轉(zhuǎn)身便欲離去,卻被人攔住了去路。
老僧一臉諂媚的笑容,“我說,大馬……啊呸,蕭谷主,這好歹是我徒弟,您不看僧面看佛面,給治治唄。嘿嘿嘿……”
“你走……開……”蕭延本是一臉怒氣,原想發(fā)怒,可無奈老僧褶皺巴巴的一張臉諂媚地笑起來實在丑態(tài)可掬,不覺怒氣便消了大半,還是硬生生地,才把笑意給憋了回去。他自覺有些下不來臺,一拂袖,兀自便尋了一處坐下來,依舊板足了臉。而此時的老僧,趁著無人在意,悄悄掏出個小小的玉葫蘆來,將藥碗中的藥汁灌了進去,掖進灰色僧衣里頭,方才笑瞇瞇地跟上來。
蕭祁看著眼前的老僧,只覺似曾相識,“您是……”
老僧笑瞇瞇地掏出木葫蘆來,一拔蓋子,“你聞聞。”
蕭祁試探著一嗅,立刻掩住了鼻子,“你是何人?怎會有神農(nóng)谷的幻影散?”
“少谷主在苦心湖邊送的我,你忘了?”老僧依舊不改笑瞇瞇。
“你……你……我……”蕭祁一時無法反駁,而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蕭延鍋底般的臉色。
“惠法大師要收的徒弟可不是我們谷中人,還得看人家姑娘的意思?!笔捬雍貌蝗菀讖男耐粗谢謴?fù)過來,正色道。
“老僧會問過姑娘的?!卑醉毶Σ[瞇的。
“問了也不行,你一個和尚收什么女徒弟?”蕭祁很快明白了白須僧的意圖,出聲阻攔。
“谷主答應(yīng)貧僧了。”老僧不改嬉皮笑臉。
“可人家姑娘答不答應(yīng)就不好說了。”蕭延此刻也是笑瞇瞇的——他可不信景容會拜老禿驢做師父,想想那老禿驢吃癟,爽!
“爹!”蕭祁心中隱隱不安。
蕭延一抬手,“我答應(yīng)了?!辈涣羧魏沃绵沟挠嗟亍?p> 老和尚不知從哪里掏出一面鏡子來,捋了捋白眉,又捋了捋長胡子,笑盈盈地走上前去。
景容的身子此時雖因疼痛和繃帶而無法動彈,但房中的動靜她卻聽得一清二楚,此刻便思忖著如何客氣地婉拒。
此刻見老僧笑得皺巴巴的臉挨近來,問道:“姑娘,你愿意拜我為師嗎?”
她看著那張皺巴巴的臉,方要說出斟酌許久的婉拒的話來,卻見老僧神色一凜,輕聲道:“真相、復(fù)仇,我定會助你?!本叭菘粗虾蜕杏衷谝凰查g恢復(fù)的笑瞇瞇的神色,吃力卻清晰地道:“我愿拜您為師?!?p> 除了老和尚外,所有人都是一驚。
蕭祁箭步上前,推開老僧,連珠炮般道:“景姑娘,他可是威脅你了?你莫怕,只管說自己心里頭的話?!?p> 蕭延亦道:“景姑娘,只管說你心中所想,莫被他人攪擾?!?p> 景容閉上眼睛,半晌,只聽她一字一頓地說:“我自愿拜他為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