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熱鬧’的婚禮
程靈慧和秀雯的婚事雖然是假的,可也辦得鄭重其事。村兒里人竟然一點兒也不意外程靈慧咋忽然變成了男孩兒。不少嬸子大娘還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臉上明晃晃寫著四個大字“俺就說吧?!?p> 回看程靈慧將近十六年的人生。從會走路就坐在爺爺擔(dān)子一頭兒,跟著爺爺和父親下地。能跑就跟著一大幫村里的男孩子到處瘋玩兒。和泥、逮兔子,上樹爬墻沒一樣兒少過她。再大點兒放牲口、割草,抽陀螺、做炮仗。伙著一大幫小子去背鍋、去挑煤。最主要的是,她去姑蘇書院上了四、五年的學(xué)。
上學(xué)在村里是很奢侈的。只有家里條件在那兒的人家才會送孩子去。大多也是上個一兩年,不做睜眼瞎就算了。像程靈慧這樣不圖功名還上了四五年的,四里八鄉(xiāng)絕無僅有。誰家肯讓一個閨女這樣不干活兒還費錢?何況書院從沒聽說過收女學(xué)生。
這樣一想,村兒里人的反應(yīng)還真不奇怪。程靈慧還真沒干多少像女孩子的事。
母親也格外開心。就仿佛她真養(yǎng)了個兒子似得。母親的病本來就是心病。心情好了病自然不藥而愈。出來進去在街坊鄰居面前腰也挺直了,說話聲音也大了。臉上一天到晚掛著笑。連眼睛似乎都好了不少。都看得見剪窗花了。
沙溪縣娶媳婦。要提前幾天選個好日子,請街坊鄰居里的全乎人兒來給新人縫被子。這事兒是大伙兒最愿意干得。一大幫婦女高高興興,說說笑笑就把活兒干了。中午管飯,臨走還有喜糖拿。
母親從箱子底翻出不知什么時候就繡好的被面兒,差點兒沒把來幫忙的婦女們眼睛閃花。百子圖上一百個小人兒,個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活靈活現(xiàn)。鴛鴦戲水、并蒂花開各個栩栩如生。那四匹繒(傳統(tǒng)手工織機配置。有兩匹繒和四匹繒之分。)被面兒更是平滑板順,連個線頭兒都沒有。
程靈慧也是到了這時才知道,母親的心靈手巧遠遠超過自己的想象。
房子現(xiàn)成的。就是以前大姐她們住的西屋。爺爺找了幾個本家叔叔大爺和僥幸沒有被征兵的兄弟幫忙。用壓扁的蘆葦桿裝裱了頂棚。用染了色的麻皮紙糊上去做釀襯(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天花板。)。內(nèi)墻用石灰重新粉刷。外墻用洗煤水摻上煤渣混合的液體,涂成灰藍色。窗欞刷成墨綠色,糊上雪白的麻皮紙,再貼上紅艷艷的窗花兒,格外的喜慶。
師娘本意不要鋪張,可一向沒有主意和隱形人兒似得母親這次非常堅決。非要把家里養(yǎng)來準(zhǔn)備過年的兩頭大肥豬殺了。最后還是奶奶出馬,好說歹說才換成殺一頭,留一頭。
舊社會普遍生活水平不高。娶媳婦殺頭肥豬做席面那可是很豐盛的。許多人家往往要賣掉一些肉,賣不掉的自己還要腌一些留著以后吃??赡赣H不,她把整頭豬都拿來招待親朋。借著這場婚事,把多年不走動的親戚全通知了一遍。那揚眉吐氣的樣子讓程靈慧覺得又好笑,又心酸。
老話說事無完事,誠不欺我。
成親那天本來里里外外一團喜氣。誰也沒想到會有不愉快的小插曲。
前面說過,程靈慧的爺爺親弟兄倆。爺爺這邊只有父親一個兒子。孫子輩兒沒有男丁。她大爺爺那兒倒是有三個兒子??杉懿蛔合眿D肚皮不爭氣。也只有大栓一個男孫。
大栓今年已經(jīng)二十三了。征兵時為了保住他,大爺爺差點兒沒把老二、老三家的幾個丫頭賣了。為此兩個嬸子很是和程靈慧大爺爺鬧了一場??稍谂f社會,女人本來就沒有話語權(quán)。生不出兒子更沒地位。雖然保住了自己閨女,可還是受了不小的委屈。
也該大柱媳婦猖狂。她嫁進婆家連著生了倆兒子。自覺比幾個嬸子有份量。凡事都要壓人一頭。在家里眼睛都是長在天上的。
在她心里,家里所有財產(chǎn)將來都是她的,包括沒有男丁的程靈慧家。誰知半路上殺出一個程咬金。程靈慧一夜之間從一個丫頭片子變成了小子,還要成親。
成親就成親吧,那場面鋪排的比自己當(dāng)年可體面多了。再看到那幾床被子,就跟別人生拉了她的肉似得。
不能怪這婦人眼皮淺。實在是鄉(xiāng)下成親,除了幾床被子再沒有啥好東西。
這婦人心里恨啊,說話就不好聽起來:“俺聽說,有那打小兒當(dāng)丫頭養(yǎng)得小子,長大了不喜歡女人的。娶了媳婦也白搭?!?p> 母親聽見就不高興了。她這么多年低頭做人,沒少受氣。往日聽的話頭子也不少,可今日格外忍受不了。當(dāng)場翻臉:“你個當(dāng)嫂子的咋說話的?”
這話本來也沒有什么,可架不住那婦人平日里橫行慣了。頓時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叫道:“俺說說怎么了?你心虛什么?”
母親怒了:“俺就是不許你這么說俺三慧?!?p> 那婦人怎會示弱:“誰知道打小兒當(dāng)丫頭養(yǎng)大的孩子有沒有毛???俺不過是實話實說。怕你將來門頭兒綠了還傻呵呵給別人養(yǎng)孩子。你丟得起人,俺們老程家可丟不起這人?!边@話可是歹毒,把不善言辭的母親氣得渾身哆嗦。
母親那些娘家后代不干了。自家姑奶奶因為沒兒子遭了這么過年白眼,好不容易守得云開見月明還要受侄媳婦的呲噠。天底下沒有這個道理。
奶奶也不干了,拉著大奶奶讓她給自己個交待。
爺爺本來心里還是有些向著大栓家的。畢竟兩家只有大栓這一個男丁??陕犚姶笏ㄏ眿D的話也不由得生氣。男賓席面和女賓席面雖然是分開的,可不過是屋里屋外那點兒距離罷了。屋里女人們鬧起來,外面男人們當(dāng)然不能坐視不理。各自把自家婆娘勸住,管事的又連說帶勸的安撫了一圈,這一場鬧才算平息。
但是,自此母親和大栓媳婦就不來往了。大奶奶自然是向著自家媳婦的。加上她也一直把程靈慧家的財產(chǎn)當(dāng)成自家的。對于程靈慧這個忽然變出來的兒子心里也是膈應(yīng)的很。兩家人漸漸的就疏遠了。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
程靈慧頂著程家小子的名頭成親,自然是要通知二姐夫和常繼文的。但是,常繼文不在家,沒能來。常老爺打發(fā)人按常理給送了床被子。那被子上好的綢緞面兒,雪白的絲綢里子,套的平展展,厚厚實實的。在鄉(xiāng)下人家是很少見的。
二姐是成親前一天來的。身上穿得還是出嫁時做得衣裳。只拿了個被面兒來,還是當(dāng)初嫁妝里最不好的。二姐難為情的不敢看家里人。程靈慧看見她脖子后頭的烏青印兒,心里又是氣憤又是心疼。成親那天對二姐夫一家不免愛搭不理。
按理說,小舅子成親姐姐、姐夫來就行了。二姐的公公婆婆連同嫂子、弟媳全來了。一大家子人兩手空空來也就算了。二姐的婆婆偏還要做出高人一頭的樣子。就連那跛腳的二姐夫說起話來都粗聲大氣,得意的不得了的樣子。
同樣身為程家女婿的姑父看不下去。當(dāng)眾從懷里摸出一塊西洋懷表,放到專管登記禮錢的禮帳桌子上。大聲道:“三慧子成親他姑高興的幾天睡不著覺。我這個當(dāng)姑父的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這塊表就給他玩兒了?!?p> 姑父家住在三十里外的核桃坪。家里也有些資產(chǎn),只是和轉(zhuǎn)水城的丁家不能比。丁家那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鄉(xiāng)紳。姑父家只能算土財主。
二姐夫一家這么趾高氣揚,明眼人誰看不出,仗憑的就是自家姑娘給丁家做姨奶奶。
男席開在院子里。姑父說完就望著二姐夫。意思很明顯:“你不是有嗎?你給啥?”一院子男客也都望著二姐夫??啥惴蚋鷽]發(fā)現(xiàn)似得。他的眼睛里全是那塊西洋表。恨不得眼睛里長出手來,把那表據(jù)為己有。眾人看了紛紛露出鄙夷的神情。
程靈慧看見了,心里也一陣冷笑。二姐夫趁人不注意,蹭到她身邊:“三慧,咱商量個事唄?”
“說。”程靈慧懶得理他。
二姐夫道:“把那表借俺玩兒兩天唄?”
程靈慧知道他打那表的主意,只是沒想到他竟然這么迫不及待,恬不知恥的就來跟自己討。她被氣急了反而樂了:“二姐夫,你這是給俺玩兒劉備借荊州呢?”
二姐夫道:“啥意思?”
程靈慧冷笑一聲:“你說呢?”走到禮帳桌子前,拿起表就還給了姑父。
西洋表是個稀罕玩意兒。姑父要不是實在看不下去二姐夫的樣子也不會拿出來。程靈慧給他,他推辭了兩下也就收回去了。二姐夫急了:“三慧子,你傻呀?哪有到嘴的肥肉往外吐得?”那樣子,就跟誰割了他的肉。
程靈慧真想過去照著他門面給他一拳。幸虧五爺在旁邊攔了她一下。
二姐夫一家磨磨蹭蹭到了賓客都走光了還不走。二姐的婆婆更是明里暗里圍著那吃剩的肉菜轉(zhuǎn)。母親心疼二姐,怕她回去受難為。拿個罐子裝了一罐子給二姐夫提著。一家人這才拖拖沓沓離開。程靈慧等他們走遠,一肚子火氣沒處撒。一腳踹在門口兒的石墩子上。五爺看了看石墩子,嘖嘖道:“這腿功,比你爺爺只好不差?!?p> 爺爺問道:“什么腿功?”走過去一看,那石墩子竟然從中間被踹裂一道紋。爺爺臉色一沉,抬頭看向五爺。五爺自知失言,連聲道:“天不早了,俺走了?!?p> 爺爺?shù)溃骸鞍橙ニ退湍?。”跟著五爺就走了?p> 程靈慧直覺不好,一路尾隨過去。遠遠看見爺爺追著五爺打。五爺身手不是一般的靈敏。程靈慧悄悄看了一會兒,覺得五爺大概吃不了多大虧,就回去了。
她怕爺爺回來追問她練武的事。到了家也顧不上生氣了。一頭鉆進西屋就不出來了。惹得院子里幫忙收拾桌椅板凳的本家叔嬸好一通笑話。
但是,該來的注定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