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我微微吃驚,忙豎指唇前,芽黃色的輕紗蓋在纖細(xì)的雪色手指上,愈加顯得粉色的指甲嬌嫩白皙,‘噓’的一聲,迅疾四下一探,眼見無人方湊近,神色肅重而悄聲地微責(zé)道:“你縱有此愿,亦不可輕易道出。御殿之內(nèi),到底人言可畏!”
裊舞一時醒悟,面色微紅,緊緊抿唇,低眉寥落道:“是我失言了?!?p> 見裊舞落寞至此,我亦不忍苛責(zé),神情也黯淡幾分,垂首瞧著白石子路上虛晃晃的兩道烏黑人影,烏黑麻漆,輕吁一聲,苦口勸道:“你所求可謂天下所有閨閣女兒的期盼,何人不愿如此?”頓了頓,到底不忍心,吁出一口長氣,吐不盡哀愁,散不盡蒼涼,語氣斷絮,寒涼萬千,“然木已成舟,還是舍棄為妙?!?p> 裊舞的哀眸登時深重,含露光點,愁眉即時緊鎖,不過須臾,為長睫盡數(shù)掩下,眨眼間恢復(fù)平淡,抬頭對我淺淺一笑,語氣平靜道:“我自明白輕重?!?p> 見她如此,我心內(nèi)不禁悲涼三分、心疼七分。
靜謐漫步須臾,待到眼前綠竹斑駁之時,后方傳來一聲叫喊,語氣宏亮歡喜,中氣十足,“清歌,你們住在哪一殿?”
瑩然一回頭,婺藕拉著斂敏笑嘻嘻趕上。她倒無礙,只斂敏面色淡淡泛紅,氣息微微不勻,玉色紗裙愈加顯出她姿容嬌嫩,惹人憐愛。
“主子,你走得好快呀!”婺藕身后匆匆趕上一位內(nèi)御,氣喘吁吁,緩不上氣來。
“是你太慢了,薔薇,有空你真該好好練練腿腳?!辨呐翰蛔〉匦Γr出妃色衣裙上的秋海棠分外嬌俏。
斂敏亦笑意連連,透不上氣來一般,臉色分外通紅。
“主子,您無礙吧?!彼砗蟮膬?nèi)御神色頗為擔(dān)憂。
“無妨,不過笑得厲害了些。你不必?fù)?dān)心我,茗兒?!蔽⑽⒕彋夂螅瑪棵魷睾偷?,擺擺手。
見此情狀,我與裊舞不禁松了心思,不由得失笑起來,一時忘卻了方才的愁重悶憂。
“清歌——”笑夠后,婺藕看向我,睜著明亮澄澈的星眸明眼,笑著復(fù)問道:“你們居于何殿?”
裊舞淡笑回答,“櫟樺殿。”
“枎榕殿。”我亦淺笑。
“當(dāng)真如此?”聽罷,她睜大雙眼,笑意愈發(fā)甘甜,回道:“我居檣梶殿?!?p> 斂敏面容亦頓時驚喜許多,在銀線繡山茶披帛的襯托下,勝過日光百媚,云色千嬌,嘴角噙著笑,眼中悅色更深,“我居杉檫殿?!?p> 枎榕殿、櫟樺殿與杉檫殿、檣梶殿、橘杹殿并排挨著,正位此道末端。
原來緣分竟然如此湊巧!
“既如此,咱們一同回去吧!”婺藕笑嘻嘻挽了吾等的手,往前走去。
日光瀉在石子小道旁的綠竹幽徑上,耀眼的明輝流出碧枝濃霧。此時恰過署日,竹林遮擋出的一片陰涼之地正系納涼好去處。翠竹伴隨著風(fēng)動,不住地?fù)u曳生姿,竹葉之間的摩擦發(fā)出‘唦唦’作響的聲音。吹來的涼風(fēng)伴隨著竹葉的清香,仿佛夾帶了幾分杏子的丹色,拂衣生涼,別有一番情自然。
“這竹林真是好,吹來的風(fēng)都涼絲絲的,舒適愜意非凡。”婺藕不由得脫開了手,走近幾步,高高昂頭,深吸一口氣,似要將竹葉淡香盡數(shù)吸入腹中,滿臉舒欣安適。
行了幾步,前方一道輕盈漫娜的修長身姿飄入眼簾,紫色長裙拖曳在地,身姿飄灑窈窕,然則一見之下卻叫我隱隱不安。
“看來她所居側(cè)殿亦位此道,只不知系何人?”斂敏壓低嗓子,輕聲道。
我心下一沉,微感不妙。
“上去瞧瞧不就知曉了。”婺藕大咧咧疾步上前,樂呵呵地招呼道:“不知這位姐姐——”未言畢,神態(tài)便滯住了。
“申姐姐,有何不妥?”見她一時呆滯不動,我困惑上前,亦看清了此淑女樣貌——不出我所料,果真系墨氏,叫吾等不禁錯愕萬分。
“喲,真是湊巧!”她瞧見系吾等四人,冷笑一聲,語氣滿是尖酸嘲諷,隨即徑自離去,紫色輕綃衣裙上的金絲在日光的照拂下愈加顯出冰冷諷刺的深刻色澤,只余吾等四人面面相覷,苦笑不已。
“申姐姐,錢姐姐,你們怎的站在此處?”溫雅之聲自身后響起——原來是朱氏。
趕忙一回頭,婺藕如獲大赦,笑著上前招呼,“朱淑女?!?p> 側(cè)頭瞧了竹林盡頭那一抹紫色嬌貴,她眼中帶了幾分了然之色,不曾點破,然則婉然出言:“妹妹住在橘杹殿,咱們一同回去可好?”
我心下暗道:怪乎彼時她為墨氏求情······
婺藕愈加歡喜,連忙答應(yīng)道:“求之不得?!?p> 剩余時日與先頭無異:破曉起身更衣;梳妝后即刻用膳,受教宮中禮儀;午膳后稍稍午睡,受訓(xùn)姿態(tài)儀容,有站立、蓮步、請安、用膳等;前后足足持續(xù)二十四日畢。然閑暇時分,我常與裊舞一同探望斂敏與婺藕。次數(shù)愈多,愈發(fā)覺得斂敏心思縝密、婺藕明朗不拘,深可信任。
不知不覺,時日已至八月初一。
那日晚間,我?guī)缀跻灰刮疵?,早早便起身梳洗,薄施粉黛,依舊梳靈蛇髻,靈動怡人,精巧別致,只以一枚碧玉杏枝華勝裝飾發(fā)髻正中央,綠嫩若柔,似一道淙淙綠水自山澗潺潺不絕地流出,髻后緊一把南海紅珊瑚雕合歡珠花,潤光丹色,朱麗赤輝,身著一襲鴨黃連繡金絲輕紗裝,清爽翠淡。
眾人聚集慧容殿后,方由教引嬤嬤領(lǐng)至這棣萱臺。裊舞較我先入澤媛殿,離去前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報之一笑,以安穩(wěn)的目光鼓舞她,心中自信滿滿:吾等二人定能雙雙入選。
待人一列列被傳喚出去,閣內(nèi)愈發(fā)肅靜,恍如隔世,可聞針落之聲。不多時,門外傳來內(nèi)侍尖細(xì)傳喚,我、素歡如等五人方整衣肅容,齊步前往主閣,參拜帝后。
微涼流火中,清寒濃霧入素英,秋風(fēng)肅肅晨風(fēng)思,身后一抹金爍撒下凡塵,宛如天女手中的金沙飛揚出晚霞之色,燦爛金黃,耀眼奪目,遠(yuǎn)勝秋日艷紅的楓葉之林,猶如飛舞出一只只金色翩翩的蝴蝶,宛如羲和女神手持花籃,自天際云端散花金粉,漫天揚起明黃之色,一片黃曜燦芒顯出云天夏色之孤寂、木葉秋聲之愁獨。
鴨黃色的輕紗衣袖柔軟而絲滑,我卻是雙手緊握成拳,輕輕提著宮裙,胭脂色的嘴角抿著嫣然淡笑,晶瑩的肌膚呼出芳郁蘭氣,壓著轟然的心跳,凝著千絮沉水的決心,萬般無退縮,一步步邁入澤媛殿,蓮步姍姍,緩步前行。
入主閣立定,待內(nèi)侍高喊,五人一齊行福身禮,等候向上一一報名。
殿中描金刻銀、棟梁燦爍,遍繪祥云普照之圖、絢麗斑斕之色。九龍纏繞鼎武赤金龍椅,紫檀底座,鏤刻金龍騰飛之象,芒冠耀金;鳳座亦赤金打造,紫檀底座,鏤刻鳳翔翱空,牡丹群蕊,彩鳳和鳴,紅寶金燦。
墨黑金磚上,我慌張至極,不敢出半口大氣,心跳如雷轟,額冒大珠冷汗卻不敢外露。
澤媛殿內(nèi),淑女五人一排,供皇帝、中宮選閱。本朝定例:選秀唯帝后二人可出席,以證夫妻同心一體。
“蒲州人士素歡如,年十五?!?p> 素歡如聞聲,輕盈盈脫列而出,款款走上前,福身行禮,衣裙提攜之間,一股杏花芳香彌漫出來,嗅之和煦舒暢,令人遍體舒心歡愉,“民女素歡如,參見陛下、中宮,陛下萬安,娘娘金安?!彼貧g如玲瓏聲喉,縱使隨意道出,亦分外柔和婉轉(zhuǎn)。
“陛下,這位素淑女的姿容與華兒不相上下,如初春白杏與末秋紫菊,當(dāng)真絕色淑女?!币坏狼迓曧懫?,中宮神色端儀,語氣平和溫婉,似夏夜微涼,鳳體之上著明黃七彩純金線雙面繡百鳥朝鳳牡丹紋本緙絲天華錦八鳳袍,神采輝煌;萬千絲縷綰成母儀天下的凌云髻,正中央一頂赤金朝陽黃岫玉鑲東珠掐金八尾鳳冠,碧彩輝煌,金光四耀,襯得姿容華貴端莊,琬琰尊華,高貴明莊。
緙絲技藝挑經(jīng)顯緯,乃皇家御用織物之一,織造過程極細(xì)致,摹緙常勝于原作,故有‘一寸緙絲一寸金’之稱,除卻帝后服制衣裳,唯獨寵妃可用。
“梓童所言不錯。朕自小便覺華兒容貌幽魅,與你相比,各有千秋。如今此女亦堪稱國色。”皇帝側(cè)頭贊同道,嘴角含一絲歡喜的笑意,聲腔陽剛,渾厚低沉,頭戴赤金絲編制而成的十二旒白玉珠通天冠,著明黃七彩織金九龍騰飛祥云紋明緙絲妝花錦九龍袍,龍吟九天,威勢顯赫,望之高高在上,只依稀見得膚色白皙如玉,隱約可見雙眸深邃潤黑似星芒璀璨。
聞得皇帝此言此語頗含欣賞、喜愛之意,中宮一時出神,微微憂愁之下,輕嘆一聲,右手悄無聲息地覆上了自己的小腹,眉間帶上了些微黃昏之際的黯淡陰翳,隨即消散而去,恢復(fù)平和之氣?;实垡琅f深陷其中,絲毫不曾察覺。
覷著帝后的眼色,內(nèi)侍趕忙記下素歡如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