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七年六月一十九日，算不得什么大日子，要說大日子，那得再過十天，將會是游方十八歲的生日，也是他行成年禮，接受武陵郡特使冊封，成為棲霞城城主的日子。

　　站在克己園長滿花花草草的后院里，撲鼻而來是各種草藥的味道，抬起頭，藍澄澄的天空宛如一汪碧玉，萬里無云，亦或者這天空，四方的框架束縛著，看不到一絲云彩。

　　一行云燕排成歪斜的十字從空曠的天宇飛過。

　　“少爺，鴻雁高飛，這是要有喜事發(fā)生了?！币粋€清亮的聲音從不遠處的草藥田中傳出，游方不用去看，也知道，說話的人便是服侍他的小廝——觀言。

　　還記得五年前他出去游玩時，看到路邊幾個大乞丐在毆打一個面黃肌瘦的小乞兒，出于同情，便把這小子帶回了城主府，請父親游少卿答應(yīng)，收了他做仆役。

　　那一晚，直到吃完飯進入夢鄉(xiāng)，游方總覺得，城主府氣氛怪怪的。

　　翌日才知道，居然是上京道與天外發(fā)生大戰(zhàn)，上京道主接受帝主敕令，召集治下修士和世俗軍隊征戰(zhàn)。

　　游少卿作為棲霞城城主，執(zhí)掌棲霞城修煉界與世俗牛耳，自然是擔任統(tǒng)領(lǐng)，帶著眾人前去參戰(zhàn)。

　　如今卻是五年過去了，戰(zhàn)爭早已結(jié)束，游少卿卻再無音訊，母親藍盈瑩也于兩年前病逝。

　　便是從那時起，棲霞城城主府再不似從前……變得陌生了，當中緣由，游方最是清楚不過。

　　看著從藥田中拿著小鋤頭走出來的觀言，一身藏青色的束身小袍，黑色的長靴只顯得他的小短腿更加短了，長發(fā)梳成一個小揪頂在頭上，像是腫起的一個小包，這是府中下人常見的扮相。

　　粗略看來，觀言比起游方個頭小上一些，體格也顯得有些纖細，對于這一點，游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克己園縱然在城主府中地位尷尬，如今只有主仆二人，衣食方面自然是比不上從前，但也不曾缺少，道理來說，就觀言那龐大的食量，怎么著也不至于這般瘦弱。

　　反觀游方，頭發(fā)隨意的披散著，冰藍色的緞子衣袍，袍內(nèi)露出白色祥云圖案的鑲邊，腰系玉帶，只是這手中本應(yīng)拿著的象牙折扇，換做了小小的藥鋤，讓他公子的富貴氣中夾雜了一些塵土味，卻也流露出幾分慵懶的隨意氣度。

　　游方含笑不語，不曾看向走過來的觀言，目光不知落在何處，星河燦爛般的眸子中閃過一絲不查的憂慮。

　　觀言臉上滿是得意，斜眼看著西南方向，不無憤懣地說道：“再有十天，少爺您就成年了，屆時，有些人一直占著的位子就必須物歸原主了，少爺您可要好好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看看，誰才是廢物……”

　　游方將手中的藥鋤遞送了過去，打斷了觀言的話。觀言自知口誤，一邊接過藥鋤，一邊悄悄地看了一眼游方的臉色。

　　“娘給你取名觀言，便是希望你能做到察言觀色，謹言慎行，看事情不要只看表面！再說了，我的確是一個廢物，大伯和三叔的孩子都通過了九司所屬學院的測試，資質(zhì)上佳，得以進入修煉之門，而我，一早就被刷了下來，雖然承蒙父親余蔭，有繼承城主之位的資格，但是就憑我，如何能夠服眾？”

　　“誰敢不服？少爺您那么聰明，又長得一表人才，最重要的您還是老城主的獨子，您繼承城主之位，那是名正言順的，誰敢不服！”觀言急了，險些跳起來。

　　游方憂心忡忡地看著觀言的腳邊，真擔心這家伙不知輕重，把他好不容易種植的藥草給踩死，皺著眉頭道：“什么有的沒的？悠著點兒，踩壞了我的藥，我罰你沒晚飯吃！”

　　果然，吃飯就是觀言的軟肋，一句話就把他給鎮(zhèn)住了，瞬間老實了下來，然而，游方心中的擔憂卻沒有消失。

　　“時候不早了，去廚房將晚飯拿回來，記著，不要貪嘴，等回來后一起吃?！笨戳丝刺焐?，游方吩咐道。

　　“知道了，少爺，每次去您都這樣吩咐，小的早就知道了?！甭牭匠燥?，觀言頓時眉飛色舞了起來，抱著兩把藥鋤飛快地沖出了后院。

　　看著觀言火燒尾巴似的模樣，游方只覺得好笑，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告訴這個少了一根筋的家伙。

　　雖然大伯和三叔對他下毒的可能微乎其微，一來游家還有五位族老在世，二來，游少卿僅僅是失去了音訊，并沒有確認死亡，游少敬和游少恭固然掌控棲霞城多年，二人彼此間也需要相互提防。

　　只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僅剩下十天，怕是用不了多久，大伯和三叔就要忍不住動手了。

　　自從藍盈瑩下葬之后，游方就從未踏出過克己園一步，對外只說是為了母親守喪禮，其中也不乏明哲保身的意思。

　　緩步走在廊下，朝著夕陽下恍若鍍上金粉的建筑走去，頎長的身影一點點融入了陰影里。

　　點亮了靈臺上的燭臺，昏暗的燭火光芒照亮了空曠的房間，在母親的靈位前上了一炷香，游方便在房子中央的蒲團上跪坐了下來。

　　“娘，孩兒怕是不能為您守滿三年的孝期了，希望您在天之靈，能夠保佑孩兒順利取……”正在這時，游方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便停止了言語，對著靈位恭敬地拜了幾下。

　　觀言拎著食盒從院子里走了進來，正好游方站起了身子，觀言連忙將手中拎著的食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少爺，您猜我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誰？”

　　游方瞥了一眼食盒，走了過去，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還能是誰，無非就是我三叔唄?！?p>　　打開食盒，嗅了嗅味道，又從袖袍中取出一個袋子，拿出里面的筷子，準備像往常一樣查看一番。

　　觀言瞪大了雙眼，呆滯地看著游方，許久才緩過神來，用費解地語氣說道：“少爺，您怎么知道？難道您偷偷跟著小的后面不成？”

　　“調(diào)皮，怎么跟少爺說話呢？”檢查完所有的食物，游方轉(zhuǎn)過身，故作兇狠地瞪了觀言一眼。

　　“好少爺，是小的錯了，您告訴我嘛。”觀言早已習慣了，迅速上前將食物從食盒中取出放好。

　　“這有什么難猜的，往日里西苑這邊，你該見的都見過了，也不曾見你有什么稀罕的，今天你回來時的那幅模樣，定是見了外人，除了三叔還會有誰？”

　　拉開椅子，游方坐了下來，接著道：“吃飯吧，往日里你總是迫不及待的，難不成今天還跟我講主仆那一套虛的？”

　　觀言也坐了下來，但是依舊沒有端起碗筷，看著游方，道：“少爺，城主府那么多人，就算不是西苑的人，我也是認識一些的，更何況我早年也是混大街小巷的，棲霞城里認識的人多到海里去了，您怎么就確定我看到的就是三爺？”

　　“既然你讓我猜，那就說明，這個人我認識，這幾年我一直呆在克己園，我能認識幾個人？能讓你激動成那什么樣子，不就只剩下這些年從未進入西苑的三叔嗎？”放下碗筷，游方?jīng)]好氣地看著觀言，“好了，吃飯！”

　　“少爺，您真是太厲害了！”觀言朝著游方豎起了大拇指，滿臉欽佩的表情，說罷，端起了碗筷，看著桌上的菜肴，頓時直咽口水，“少爺，我忍不住了，先吃了?！?p>　　游方臉上的不自然一閃而過，看著觀言狼吞虎咽的樣子，笑著道：“吃吧，多吃點，不夠，再去廚房取便是，想來比從前容易些?！?p>　　說罷，也端起碗筷，正準備吃飯，忽聽見院子里傳來些微的腳步聲，一道人影出現(xiàn)在眼角的余光里。

　　“大少爺且慢飲食，大老爺與三老爺在祥昌園設(shè)宴，請大少爺過府一敘。”

　　聽到來人略顯蒼老的聲音，游方拿住筷子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放下筷子，看著來人已經(jīng)自顧自地進了房間，不由心中暗嘆一聲：終于還是忍不住要動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