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敏之近幾年與夫人不睦,但對這個問題,卻素來諱莫如深,從未當(dāng)面提及。這話一出,自己也愣住了,夫人更是臉色慘白,手足冰涼,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自知失言,卻也不打算解釋。
窗戶紙既已經(jīng)捅破,反而心一橫,冷冷地對夫人說了句:“夫人請回吧。夫人剛才不是問我要去哪里么,我還能去哪里?對了,夫人久居宮中,不知道我平日都去哪里實屬正常。不妨告訴夫人,我自然是去平康坊逍遙快活?!?p> 雖然去平康坊消遣是風(fēng)/流才子們最正常的娛樂活動,但在正常情況下,還是不讓父母知道的好。畢竟父母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
武敏之毫無顧忌地直言相告,顯然是毫不在乎母親的感受了。
那一瞬間,夫人的嘴唇都變成了慘白色。
武敏之卻看都沒看她一眼,一口氣下了樓,對楊氏道:“送夫人回去。”說完便頭也不回地?fù)P長而去。
武敏之的馬車緩緩駛出了國公府的大門,在第一個十字路口,拐進(jìn)了一條支巷,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走了,沉默著等在了那里。
等了不知道多久,終于,夫人那輛華麗的馬車出現(xiàn)了,一直駛向前方,那是去皇宮的必經(jīng)之路。
騎馬跟隨在馬車外側(cè)的魄淵不安地回了下頭,車簾低垂,似乎還在晃蕩。他的心里不由一緊。
而車簾后面,武敏之松開了先前握得緊緊的拳頭。
不過是意料中的事兒,他只是笑了笑,似乎也并未覺得失望。
昨晚在望月亭枯坐一夜,此刻只覺全力乏力。他頹然地往車廂壁上一靠,慢慢地闔上了眼睛。
魄淵心里著急,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卻不敢吱聲,也不敢動。他只是緊緊地望著車夫,一邊在心里和拉著馬車的馬兒說話,希望它乖乖地,不要亂動亂叫,以免給阿郎增添傷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武敏之的聲音傳了出來:“回望月閣?!彼拇_是乏了,聲音虛脫般無力。
武敏之徑直上了望月樓,吩咐小婢打開了月娘生前住過的房間。
案幾、妝臺、床榻;茶具、古琴、銅鏡……他伸出手指,一一撫摸著它們。初一是個有心的,這許多年了,斯人已逝,依然打掃得纖塵不染潔凈如新。
為何,一個婢子,尚能有此心,而她,身為母親,卻……
武敏之閉上了眼睛,月娘,你只知她怨我不顧忌她的感受,可她何曾又顧忌過你我的感受?我本以為,她會親自護(hù)送你回洛陽。我以為她會借這機會永離長安,永離大明宮,永離宮中那對夫婦。此后便留在洛陽日夜陪伴你,盡你生前她未曾盡到的為人娘親的責(zé)任。月娘,你告訴兄長,我的要求過份么?作為娘親,她難道不應(yīng)該這樣做么?
別人的娘親都是這樣做的,為何他的娘親就不能?她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親自送月娘回去。
她根本就不知道,月娘有多渴望自己的娘親,渴望自己的娘親能與其他人的娘親一樣。
她的眼里只有大明宮,只有那個人。
從洛陽九成宮回來,她先到的大明宮。如今,她又急著回了大明宮。她的眼里只有他,即使他不在,她也寧愿去宮中空等。
他握緊了拳頭。月娘,你放心,兄長會親自送你回洛陽。月娘,你不要傷心,她不是咱們的娘,她甚至不是咱們的......母親。她只是,大明宮中的一位......可笑的......夫人。
月娘,兄長是不是很聰明?月娘,你真是傻啊,你若能象兄長這般想,當(dāng)日就不會那般傷心了。
真的不會傷心了嗎,為什么他的嗓子眼兒一陣陣發(fā)哽?
武敏之有些惱怒,輕咳數(shù)聲,待平靜了些,正要走開,袍擺突然一緊。
他低了頭,一個通體雪白的小家伙,正睜著一雙漆黑的眼睛巴巴地望著他,嘴里緊緊地銜著他的袍擺不肯松口。
他一怔,旋即蹲下身子。小家伙一下子支起身子,象人一樣站了起來,撲入了他的懷里。兩只毛茸茸的前爪,軟軟地搭在他的肩上,眼睛里似盈了兩汪春水,粉紅色的小舌頭叭嗒著伸在嘴外。
“月奴?!彼穆曇艨刂撇蛔〉赜行┻臁:堪?,他怎么能把月奴給忘了。
兩年不見,月奴瘦了,曾經(jīng)圓滾滾的小肉球,瘦成了皮包骨頭。
他抱著月奴,輕顫的指尖下,一根根骨頭清晰可辯,硌得他的手有些疼。因為瘦,月奴身上的毛就顯得特別長些,顏色倒是依舊雪白,是小婢洗得干凈而已,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如枯草般耷拉在月奴瘦弱的身子上。
“月奴,你還認(rèn)得我?”他緊緊地抱住月奴,埋了頭在它的頸窩里,“這許久未曾來看你,你可怨我?”
月奴嗚地呻/吟了一聲,小爪子更緊地抱住了他的肩,還伸出小舌頭在他的臉上舔了舔。那溫?zé)岬挠|感,讓他幾乎落下淚來。
萬物皆有靈,的確,反倒是人……可人也有當(dāng)初……
“初一,月奴為何瘦成了這般模樣?”抱著月奴溫存半日后,武敏之突然想起,問小婢要了些松軟的百花餅,掰開了一小塊一小塊喂月奴。月奴似乎餓壞了,一口一塊,吃相完全稱得上是狼吞虎咽。
小婢一直望著月奴,眼里有強忍的淚光:“回阿郎,這兩年前,月奴一直懨懨的,不思飲食,每日只不過進(jìn)食少許,勉強維持著這口氣……是初一不好,未能好好照顧月奴?!?p> 武敏之沉默了好一會兒。
離開時,他將月奴交還給了小婢。月奴舍不得他,拚命想掙脫小婢的手,蹦跳著要往他懷里撲。
他摸摸月奴的頭,答應(yīng)以后每日得閑便來看它,月奴終于安靜下來,但是一雙眼睛一直盯住他不放,那似曾相識的毫不掩飾的依賴與渴求,讓他不禁動容。
他鄭重地加了句:“決不食言?!痹屡珕枇艘宦暎K于滿足了,繃緊的身子一松,軟軟地靠在了小婢懷里,眼睛仍一瞬不轉(zhuǎn)地望著他。
小婢與月奴送他到大門外,安靜地目送他走遠(yuǎn),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