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尚早,絲帛行并無顧客上門,店內(nèi)的伙計形容懶散,整齊陳列著的絲帛倒是色澤艷麗,隔得太遠(yuǎn)卻也看不真切,也不知有什么好望的。
春四娘覺得無聊,正要移開目光,春二娘牽牽她的衣袖,含羞帶怯輕聲道:“四娘你看…..”
一輛算得上華麗的牛車,緩緩從巷口駛了進來,停在了絲帛行的門口。趕車的先下了車,掀開了簾子。車?yán)镢@出一人,待他站在車旁整理衣衫的工夫,春四娘居高臨下,將他看了個清清楚楚。只見他身材高大健碩,滿臉絡(luò)腮胡子中間,露出黝黑皮膚,高鼻深目。
“阿三?”穿越前,春四娘在街頭近距離見過甩飛餅的印度人,如今在這人地生疏的大唐重遇,不知怎么,竟生出幾分親切感來。
春二娘雖不知她說的是什么,臉頰上卻飛起了兩朵紅云:“蘇郎雖是半個胡人,但自小在長安長大,生活習(xí)性與漢人并無區(qū)別。不怕四娘惱,蘇郎的官話,真正比四娘說得更地道哩?!?p> 春四娘看她神情,已明白了大半。再聽她這么一說,不由又看了那春二娘口中的蘇郎兩眼,絲帛行中早迎出來了兩名伙計,恭恭敬敬地將那姓蘇迎進了大門。春二娘猶自望著絲帛行的門口,唇邊的笑意,真是藏都藏不住。若是影視劇,給這笑意加上特效的話,春四娘覺得一定是咕嚕咕嚕,一個勁兒直往外冒粉紅色的心型泡泡。
“恭喜姊姊!”春二娘果敢爽快,說斷就斷,毫不拖泥帶水,春四娘自愧不如,不由得好生佩服。
春二娘收斂了笑容,嘆了一聲道:“奴原是個有些癡的,說來全虧四娘提點?!彼难劾铮降赘∑鹆艘荒ㄣ皭?。
春四娘忙勸慰道:“這蘇家郎君,看著是個厚道人,想來對姊姊應(yīng)該不差。而且生意似乎做得不錯,足可令姊姊衣食無憂。“頓了頓,她又道,“姊姊好福氣。”
春二娘微笑著道:“蘇郎一介商賈,算不得體面人,年紀(jì)也大了好些……好在生意,的確做得不錯。四娘或許不知,蘇郎并非奴的客人,而是平康坊的絲帛供貨商。玉娘院中,自然也是他的生意。單這一點,便強過多少混跡平康坊的客人。四娘你說,是也不是?”
她的一雙妙目,熱切地望著春四娘??创核哪稂c了頭,舒了口氣,嫣然一笑又道:“最難得他肯處處依奴。四娘你也知道,咱們這樣的人,是自在慣了的,哪里愿意去過大門大戶的拘束日子?他知道奴的意思,便特意另置了處宅子,買了好幾個婢仆。說奴過了門,名義上雖說是……妾室,關(guān)起門來卻也算是當(dāng)家主母?!?p> 她絮絮地說了許多,聲音越來越興奮,似乎要力證自己結(jié)了段多么美滿的姻緣,說到最后,神情卻漸漸轉(zhuǎn)為了悵然。
春四娘覺得,也許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她突然想起了老白的《瑟琶行》: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這就是她們這樣的女子最好的結(jié)局?
若她久困于此脫身不能,莫非也要走上這條路?
江州司馬老白在潯陽江頭遇到的,會是春二娘,春三娘,還是……是自己?
她低頭啜了口庶漿,在井水里湃過的冰涼液體,激得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也許是甜得太過了,或者是原材料本身霉?fàn)€變質(zhì)了,咽下肚后,嘴里竟有些苦澀。
她默然良久,勉強笑道:“望姊姊見諒,近日也不知怎么了,精神似乎不太好,竟絲毫不知姊姊好事將近。不知姊姊的好日子定在何時?希望能趕得上,為姊姊備份薄禮?!?p> 春二娘垂眸道:“吉日已定,便是后日。蘇郎已與玉娘談妥條件,贖金亦已交割清楚。只待吉日一到,便上門迎奴?!?p> 春四娘呆了一呆,遲疑道:“后日么……”這也太快了點。
春二娘忙道:“四娘不必多禮,你當(dāng)日好心提點,便是最大的禮?!蓖A送?,她又道,“的確倉促了些,蘇郎倒想著要周全些。不過,咱們待的,又是什么好地方?人多嘴雜,只恐夜長夢多,奴是一刻也不愿意待了,能早一日脫身,便早上一日罷。”
春四娘道:“如此,我惟有再次恭喜姊姊了。
春二娘含笑點頭:“你我雖相識不長,但四娘的見識,奴卻深感佩服??上嘧R恨晚,不過月余,又將別離?!彼壑橐晦D(zhuǎn),望了春四娘笑道,“奴記得,開了年,四娘便年滿十五了?!?p> 春四娘一愕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柳七娘可不是正月初七人日生的,開年便十五歲了。她笑著點了點頭。
春二娘將杯盞遞與一旁的紅線,默然良久,幽幽地道:“十五及笄,若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那及笄禮,何等隆重。便是尋常人家,日子尚能過得去的,想也斷沒有在這上頭節(jié)省的道理?!彼龂@了一聲,“只因及笄之后,便該論及婚嫁了。可惜,咱們命苦……”
春四娘的心沒來由地,突地一跳,她緊緊地握住了杯盞。春二娘沒看她,繼續(xù)道:“不過,平康坊的姊妹到了這日,也算成人了,假母們亦有一番打算。”她一挑眉毛,冷笑了一聲。
春四娘托住額頭,半日才慢慢地道:“姊姊的意思是……”
春二娘笑了笑:“玉娘一向最擅抬人身價。四娘如今已是這般聲勢,若再苦心經(jīng)營幾月,不知究竟身價幾何?指不定是萬金難求也難說?!?p> 春四娘只覺得全身冰涼,她自然早就知道,春玉娘將她塑造成一朵白蓮花,只不過是為了日后賣個好價錢而已。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
不過也是,十五歲在后世不過是個中學(xué)生,在大唐卻到了法定婚齡。她的情況又特殊,賭的就是個圖新鮮的心理,自然更要現(xiàn)炒現(xiàn)賣,一刻也耽擱不得。
道理雖然想得通,但事關(guān)自身,春四娘還是覺得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