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為難

　　“皇后要我怎么做，只管吩咐便是，我一樣......不敢拒絕?！表樐镎f得柔順，聲音卻有些涼。

　　皇后與圣人身為帝后，都有不得已的難處，要她體諒。

　　這一體諒，就是十數(shù)年。

　　阿娘說得對，她與皇后，一母同胞，原本是榮辱與共的關(guān)系。她今天的一切，的確也有賴皇后。

　　這些雖從來未說，但她的內(nèi)處深處，的確是愿意為了皇后，舍棄一切的。

　　可這一切，并不包括她的孩兒。

　　一想到兩個孩兒，順娘的心里就一陣刺痛，可面對皇后，臉上卻依然習慣性地掛著柔順的笑容。

　　他們都有難處，她的難處呢？

　　他夫妻二人，都道自己對她照顧有加，可這照顧，不過是令她夾在他們中間左右為難，還讓她失去了女兒。

　　細想起來，若她能選擇，這份照顧真是寧愿不要也罷。

　　“說起來，我倒要斗膽埋怨皇后一聲了，明知道我愚笨，偏要拐彎抹角拉扯上這許多?！表樐锏穆曇艉軟?，是皇后從未聽過的聲音，“皇后到底還是不相信我。你自己想想，這許多年來，你要我做什么，我有哪一樁沒有依從？你自己說，我對你，何嘗有過一個不字？”

　　皇后被她問得語塞，卻也不愿再糾纏。她也冷下臉來，直言道：“渾儀監(jiān)已算好了日子，十日后便是吉日。月娘……該回洛陽了。月娘是姊姊的女兒，由何人護送回洛陽，姊姊自己拿個主意吧?！?p>　　順娘一愕，旋即又笑了：“謝謝皇后。皇后待我，比我想象的要仁慈得多。到底是姊妹一場，我......很欣慰?！?p>　　皇后佯作不知她話中的嘲諷，沉默少許，她慢慢地道：“我也是為了姊姊著想，姊姊上了年紀，身子不好，委實不宜留在宮中繼續(xù)操勞。洛陽是個好地方，對姊姊來說，也算是榮歸故里?！彼殖聊艘粫海蛧@了一聲，又道，“姊姊可……隨意出入九成宮?！?p>　　順娘的唇邊泛起了一抹戲謔的笑，因她一向柔順，從未這樣笑過，皇后覺得非常刺眼。

　　“謝皇后恩典。”順娘鄭重的行了個大禮，“皇后放心，十日之內(nèi)，我自會向圣人請辭?！彼痤^來，斜睨了皇后一眼，眼中的寒光，雖是一閃即逝，卻被皇后敏銳地捕捉到了眼中。

　　“皇后放心，我知道該怎么說。我一向都沒讓你失望，對不對？”順娘嫣然一笑，又一禮，“皇后請留步，我卻要早些回去了。圣人此刻只怕已經(jīng)醒了。皇后你是知道的，圣人睜開眼睛，若找不到我，定會動怒的?！?p>　　皇后沒有說話。順娘又笑了：“圣人性子雖好，到底是九五之尊，真要發(fā)作起來，只怕難以收場?；屎笳埍?，順娘這就告退?！闭f完不待皇后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皇后望著順娘款款遠去的背影，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她仰起臉，望著天空，藍天白云，真是個好天氣。

　　惟一不好的是陽光太過刺目，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皇后閉上眼睛，攥緊了指頭，低低地笑了一聲。

　　順娘的寢殿中，圣人已經(jīng)在發(fā)脾氣了。

　　他因為病痛折磨，睡得一向都淺。睡眠不好，病痛自然也就更甚。

　　多年病痛折磨，圣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濕潤如玉的謙謙君子了。他睡得本就不安穩(wěn)，醒來一看，順娘不在，心頭的火氣就更大了。

　　順娘一進寢殿的門，就看見宮人們跪了一片，圣人面前的地上，散落著杯盤枕頭，一片狼藉。

　　“我不過走開了一會兒，大家這是怎么了？”順娘壓下心中所有的情緒，溫柔地笑道。

　　宮人們聽到她的聲音，暗地里都松了口氣。

　　圣人心里也是一松，他向她伸出一只手，看向她的表情，象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乎沒意識到她改了對他的稱呼。

　　“你上哪兒去了？”他蹙眉問道，“不是說好會一直守著我的嗎？我才睡了多大會兒啊，怎么一覺醒來，就不見你了？”

　　順娘接過圣人的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方才皇后來了，邀我與她去太液池走了走。大家你也知道，皇后難得有閑，我們姊妹倆，已經(jīng)許久未能象今日這般悠閑了。興致好，所以又去馬球場看了五郎六郎的比賽。大家你猜，是五郎贏了還是六郎贏了？”

　　圣人沒心情猜，胡亂道：”五郎，也許六郎？“反正都是他的孩子，誰輸誰贏，他根本不必在意。

　　”可不正是六郎。雖然贏了比賽，可這孩子還在埋怨哩，怨敏之不肯加入他的隊伍，害他贏得這般辛苦。這孩子，平日看著再老成不過的一個人，在我面前，卻總有些孩子氣。”

　　順娘用緊握著圣人的手，送至唇邊呵了口氣，“不過才九月，大家的手，怎么這般涼？”

　　圣人不耐煩嗔道：“我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反握住順娘的手，驚問道“你的手怎么也這般涼？”

　　順娘抽出手來，微笑道：“我的身子，大家也是知道的，一到九月，便是如此。今歲似乎更嚴重了些?！币娛ト嗣媛稇n色，她忙道，“許是年紀大了吧，大家不必憂心，太醫(yī)都診了這么些年了，年年都說并無大礙。你看，這么多年了，我不也沒事兒嗎？”

　　圣人若有所思道：“皇后怎么突然想起，與你同游太液池了？”

　　“我不說了嗎，皇后難得今日有閑，我們姊妹，也很久未能在一起閑話家常了?！表樐镎f得云淡風清。

　　“她都與你說了些什么？”圣人仍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順娘想了想，淡笑道：”不過是些閑話，東拉西扯的，我并未往心里，如今卻教我從何處說起呢？早知道大家要問，我就該用心一一記著了。“

　　圣人拍著順娘的手，慢慢地道：”我是怕她......為難于你。“

　　順娘心里一暖，眼睛跟著一熱。怕圣人看出她的情緒，她慌慌地低了頭。

　　“我知道大家是關(guān)心我?！痹S久，順娘抬起頭來，對圣人笑道，“不過，你也知道，皇后待我一向不薄.....“她似乎動了感情，眼里一片波光，“況且我與她姊妹同胞，大家你說，她怎會......為難于我呢？“

　　圣人似乎沒有看出順娘的異樣，他依舊輕拍著順娘的手，很放心地道：“如此，我就放心了?！?p>　　順娘望了圣人一眼，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一看他那安然的神情，又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