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夫人笑道:“便知道騙不了阿娘,我最是糊涂,哪里知道什么上進(jìn)不上進(jìn)的。不過因這是我那孩兒的書,故而多看了眼罷了?!?p> 榮國夫人接過韓國夫人遞給來的卷軸,展開看了一眼,不由笑道:“這孩子,平日里也沒看見家里有這些書。想是因你這作娘的回來了,特意悄悄放這里,要讓你高興高興的。”
韓國夫人聽了這話,一張俏臉流光溢彩。榮國夫人瞅她一眼,又道:“順娘好福氣,敏之面冷心熱,嘴上雖不說,心里一直惦記著你這作娘的哩。”
韓國夫人望著母親,雖然很開心,似乎又不太敢相信:“阿娘說的,可是真的?”
榮國夫人道:“如何不真?我自小看著他長大的,難道還不知道他?”
一席話說得韓國夫人又是感動,又是慚愧:“我的確是個失職的娘,竟不了解自己的孩兒?!?p> 榮國夫人合上卷軸,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安慰她道:“順娘不必難過。敏之能有今日,雖說是仰仗媚娘,卻也離不了你這作娘的,這許多年來的苦心經(jīng)營?!?p> 這話韓國夫人卻聽著很是刺耳。她沒有說話,心里卻想著,我兒自小聰敏過人,連圣人都稱贊他有見地,好文才,還寫得一手好字。我這作娘的,何曾為他作過什么?連飲食起居都未曾照顧,遑論其他?他能有今日,全是他自己的努力。
她看了母親一眼,不快地想,別人這么說也就罷了,阿娘看著我兒長大的,怎么竟也說出這種話來?若孩兒聽見了,不知道有多難過。
為兒子鳴完了不平,她又想到了一層,不覺更是錐心??嘈慕?jīng)營?這許多年來,她所作的一切,在阿娘的眼里,不過是苦心經(jīng)營?
連阿娘都這樣認(rèn)為,其他人還用說么?他,他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罷?
她的唇邊浮起了一抹嘲諷的笑。皇后到底是自己的妹子,雖高高在上,卻還算了解自己。
那晚,皇后是怎么說的?她說,阿姊若是為了敏之,苦心經(jīng)營,我倒不擔(dān)心。說到底,這宮里的人,誰不是為了一己私利,在蠅營狗茍?我自己尚且如此,又怎能怨阿姊?
只是阿姊,你不該動了真心。我曾經(jīng),也如阿姊般,滿懷憧憬,可最后卻發(fā)現(xiàn),愛情,在這宮里,是最可怕,也是最可笑的。
的確......可笑。可笑之處在于,你為了所謂的愛情可以不惜一切,可是他的心里,從來就沒有這兩個字。
更可笑的是,既然明知這是最可笑的,皇后,素來以寬容大度自詡,為何還要覺得它可怕?為何不能將它當(dāng)做笑話,笑笑便罷?
明知道,若不是這可笑的愛情支撐著她,她何嘗能走到今日?
她又搖頭。不,不能怪皇后。其實,她的愛情,早就死了。死在了數(shù)年前……這兩年,她更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阿娘說得對,這兩年,她的確是在苦心經(jīng)營。既已走到了這一步,斷沒有回頭的道理。若就此回了頭,她這一生,倒真成了一個笑話了。
她不要緊,可是她那孩兒,他的一生還那么長。以前,她將所有身心,都撲在了愛情上,她忽略了女兒,也忽略了兒子。如今她的女兒死了,她不能不為兒子打算。
這兩年,她的確想利用自己的愛情,為兒子做些什么,她已經(jīng)失去了女兒,絕不能再失去兒子。
只是她萬沒想到,真相比她想象的更殘忍?;屎?,也遠(yuǎn)比她想象的更厲害。
說起來,真不怨皇后,只怨自己,看錯了人?;屎笳f得對,她到底是自己的妹子,流著同樣的血。可恨自己當(dāng)初鬼迷心竅一念之差……其實也怨不得她,皇后再厲害,不過是個女人,這天下,到底是姓李。
帝與后,放眼天下,任誰,都會作出與她相同的選擇吧?
她不過一尋常婦人罷了。
韓國夫人沉默半日,才慢慢地道:“我知道阿娘是為了安慰我??蛇@話,別人不知道,說說倒也罷了。阿娘是清楚的,還望阿娘莫要再說這話。我那孩兒能有今日,全憑他自己努力,當(dāng)然,也離不開我那皇后妹子?!?p> 她的唇邊泛起了一抹嘲諷的笑:“我這作娘的,連自己都沒活周全,哪里又能顧及到我那孩兒了?”
榮國夫人見她鉆牛角尖,不由一皺眉頭:“順娘……”
“阿娘!”韓國夫人這聲“阿娘”,尖銳而急促,與平日大不相同,似乎暗含警告。榮國夫人知道順娘雖一向溫順,但若犯起脾氣來,卻也是個難纏的。只得將想要繼續(xù)勸她的話,咽了下去。
韓國夫人見母親不語,緩和了語氣,慢慢地道:“順娘無意冒犯,阿娘千萬莫怪。阿娘你該知道,順娘如今別無所求,惟有我這孩兒,讓我放心不下?!?p> 榮國夫人嘆道:“順娘你也知道,我與你一樣,放心不下的,也是敏之。既然放心不下,卻躲在這屋中作甚?莫非躲在這屋中,你這孩兒便有更好的前程了?”
韓國夫人臉色一白,馬上又笑道:“我兒能有今日,順娘心滿意足。阿娘所言更好的前程,順娘從未奢求?!?p> 榮國夫人淡笑道:“順娘從未奢求,敏之呢?”
韓國夫人道:“我那孩兒自有他的造化。況且,有阿娘這樣的祖母,有皇后這樣的姨母,我哪里用得著擔(dān)心我那孩兒?”
她突然一揚眉毛,笑了起來:“阿娘還說了解我兒,如今看來,阿娘其實尚不如我了解我兒。我看了這幾日,卻覺得,我那孩兒或者更希望我這個娘為他作的,應(yīng)是好好地待在府中,象所有普通的娘親那樣。”
頓了頓,她又道:“我對阿娘,亦如此?!?p> 榮國夫人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順娘好半日,嘆了一聲,半日道:“順娘可是打定主意了?”
韓國夫人毫不遲疑地點了頭:“可不是打定主意了。順娘知道,在阿娘的眼里,順娘一直是個沒主意的。這許多年來,一直是阿娘在替順娘拿主意。這一次,求阿娘你就讓順娘,自己作一回主吧?!?p> 韓國夫人一直笑著,可是那笑,莫名地讓榮國夫人覺得很是不安。因為之前,她從未見順娘這樣笑過,倒是媚娘,時常這樣笑。
可媚娘這樣笑的時候,似乎總會有人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