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侍再沒想到,武后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說到梟氏那孩子,的確是天資聰穎,五歲上便能背誦古詩五百余首,又勤奮好學(xué),崇儼你知道他的授業(yè)恩師是誰嗎?便是那大學(xué)士徐齊聃,可見圣人當(dāng)日對他的用心。眾人都說我對這孩子太過無情,其實有誰知道,我也覺得這孩子挺可惜的?!?p> 武后嘴里說著可惜,眉梢眼角卻浮起一抹狠厲。
可惜這孩子投錯了胎,錯生在了梟氏腹中。
大公主早夭,太子弘算是武后的第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帶給了她好運,她也對他寄予了厚望。
“幾個孩子中,就弘兒與小公主,是我一手帶大的?!蔽浜蠛苁莻?,“作娘親的,自己吃了苦頭,總想著,定要讓孩子輕松一點。那些世間的丑惡,能藏著便藏著,能掖著便掖著,不想讓他們知道,只想給他們最好的。誰知道,將他們保護得太好,結(jié)果卻是,他們不懂為娘的一片苦心,反怨起你行事齷齪用段狠厲來?!?p> 她來回踱著步,因為心緒煩亂,踱了好幾個來回才停了下來。
“崇儼你說,這叫什么事兒?。俊彼嘈χ鴨柮鞒鐑?。
明崇儼欠身,淡淡地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可憐天下父母心,明崇儼簡單幾個字,卻讓武后呆了半日。
明崇儼鮮少揣摩上意,從不阿諛奉承,她為何獨獨寵信于他?
就因為他簡單幾個字,總是能直指人心。
“可憐天下父母心。”武后笑著嘆氣,“的確......可憐。前幾日我還說,弘兒自監(jiān)國以來,處理政事,樁樁件件甚為妥當(dāng)。這幾日我忙著處理姊姊的喪事,并未陪他上朝,他也未出什么差池。還想著再過段日子,便放心地將一應(yīng)政事交由他全權(quán)處理。誰想得到,話音未落,他就給我出了這么個難題。”
“太子仁孝,加上年少,難免一腔熱血?!泵鞒鐑坝值?。
“仁孝?”武后笑了,“當(dāng)初,也曾有人這樣夸贊圣人。世人更說,圣人之所以能榮登九五,就是因為這仁孝二字。這么多年看下來,我卻知道,生在帝王家,最容不得的,便是這兩個字?!?p> 贊李治仁孝的長孫無忌,最后不就死在了這個仁孝的親外甥手上?不過,世人將這筆帳記在了她這個野心勃勃的惡毒婦人頭上而已。
“也罷,圣人和太子既然喜歡這兩個字,惡人就由我來做吧?!蔽浜笙肓税肴?,揚眉笑道。“我一直想著,太子是我的孩兒,卻忘了,他將來會是一國之君。我的孩兒可以一腔熱血,一國之君若不知人間疾間,可怎么成呢?”
武后迅速打定了主意,立時便讓人去宣太子,自己卻回了寢殿更衣。
太子弘原本覺得,往事已矣,又恰逢盛事,阿耶與自己所議之事不過是理所當(dāng)然。再加上當(dāng)年,梟氏那孩子,雖與他是異母兄長,待他卻很是不錯。他一腔熱血,滿心感慨,不免便多說了幾句。
誰想到了最后,阿耶鄭重其事地叮囑他,恐生變故,今日種種,萬不能在阿娘面前透露風(fēng)聲。須等明日到了朝堂之上,當(dāng)了文武百官的面直接宣了,阿娘縱有異議,然勢成定局,也就由不得她了。
太子弘聽得一怔,心里不由忐忑起來。
武后宮里的內(nèi)侍來宣太子弘的時候,太子弘因為心里有鬼,又想起阿耶說阿娘在宮中耳目眾多,馬上便想到定是與阿耶所議之事敗露,阿娘找自己興師問罪的。
一邊是重病纏身的阿耶,一邊是全心輔佐自己的阿娘,太子弘一路眉頭緊鎖,有心向內(nèi)侍打聽下阿娘找自己所為何事吧,又怕讓人看出自己與阿娘有了嫌隙。
他左思右想,只是不得主意。只恨這一路太短,不覺間竟已到了武后的寢殿。
“孩兒見過阿娘。”太子弘恭敬地對武后行了個禮,“不知阿娘找孩兒,所為何事?”
武后忙忙地迎上來,攜了太子弘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關(guān)切地道:“孩兒看著清減了好些,可是近日在朝堂上遇上了什么煩心事?可要說出來,讓阿娘為你出出主意?”
太子弘搖頭道:“勞阿娘掛念,孩兒一切安好?!鳖D了頓又道,“朝堂之上,并無什么煩心事兒。若有不能處理的,便沒阿娘這話,孩兒也自會向阿娘討主意。”
武后望了太子弘笑道:“如此最好。”替太子弘整了整衣襟,又問道,“孩兒的咳疾,今年可曾好些了?我留心著,最近倒沒有見你咳嗽?!?p> 太子弘回道:“孩兒一直用阿娘給的方法調(diào)養(yǎng)著,今年倒好,并未犯病?!?p> 武后拍拍他的手:“你這身子,一到秋冬便不好。目前雖未犯病,卻也千萬不能大意。這天氣越來越冷了,還有好幾個月呢?!?p> 她又問起太子弘的宮中地龍燒得可暖?可記得開窗通風(fēng)?可記得及時關(guān)窗?
太子弘這病,用明崇儼的話說,須得保持空氣清新,同時卻又受不得冷空氣,便只能隨時開窗,通風(fēng)半盞茶時間,又必須得關(guān)上。麻煩是麻煩了些,不過東宮內(nèi)侍宮人眾多,倒也算不得事兒。
這些事自然有宮人負(fù)責(zé),太子弘身為太子,哪里會注意這些?武后自然也是知道的,不過憐子心切,關(guān)心則亂罷了。
太子弘打了無數(shù)腹稿,以應(yīng)對阿娘的詰難。沒想到,阿娘不但只字未提,反而只關(guān)心自己的身子。他又羞又愧,若不是憐及阿耶重病在身,只怕就要將實情全吐露出來了。
“阿娘,孩兒很好。倒是阿娘自己,千萬要保重身子。”太子弘幾乎不敢看阿娘的眼睛。
武后道:“阿娘這把年紀(jì)了,再怎么保重,也就這樣了?!闭f到年紀(jì),她突然回過神來,“阿娘真是老糊涂了,特地叫了孩兒來,只顧著說這些有的沒的,倒把正經(jīng)事兒給忘了。阿娘好久沒去感業(yè)寺了,今兒天氣晴好,孩兒若無事,不如陪阿娘走一趟吧?!?p> 太子弘聽說阿娘叫自己來不過是為了這事兒,心里不由一松,忙應(yīng)了聲“是”。
武后慈愛地望著太子弘笑道:“孩兒最是孝順,我就知道,便有事兒,你也會推了陪著我的。本不想耽擱你。不過明崇儼說了,孩兒這身子,雖然禁不得冷風(fēng),但也不能老關(guān)在宮中。遇上晴朗日子,還是得多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