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橫舟將雙手枕在腦后，干脆躺在草地上：“你們棺山上能看到星星嗎？”
侍天殿的慕天門和窮舍門兩派，分別將自己的地盤劃在相對而立的兩座山上，慕天門占的山頭叫荒山，窮舍門則挑了歷代掌門和門人下葬的棺山作為據(jù)點(diǎn)。
又則兩山之間夾著一條水流湍急的逃逃江，因著某次相斗把江上唯一的浮橋給毀掉后，兩派門人除卻每年大祭，都是不相往來。有些人是存了忿恨的心思，更多的則純粹是懶。
慕橫舟則是懶人中的極品，山中十幾年的歲月，也就去過兩次棺山，都是到了山腳下，辦完事便返回。在他印象中，棺山一直是光禿禿的，夏綠秋黃冬白雪，單調(diào)的緊。
“廢話?！备F木安不滿的回道。
“我和師傅第一次去萬安寺的時候，我十歲?！蹦綑M舟的思路跳的太快，窮木安有些跟不上?；厣砜戳艘谎?，見他空洞的雙眼一眨不眨的仰望著天空，要不是他還在說話，窮木安真懷疑，他還是不是活人。
“游冥節(jié)那天是沒有月亮的，星光也很淡。我和師傅是入夜十分才進(jìn)去的。也虧得我們不是修仙的路數(shù)，身上氣息和普通人沒什么差別，所以通過退魂罩很容易。很……容易。”
其實(shí)，并不容易，他說謊了。
師傅曾說，“不要相信別人告訴你的。如果打算相信什么，一定要自己試過才行?！彼援?dāng)他捧著侍天殿文史，搖頭晃腦地向師弟、師妹們炫耀自己看到的開門鐘的事情時，師傅直接拎著他下山了。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師傅每年都要去萬安寺修補(bǔ)退魂罩。
“為什么要修補(bǔ)退魂罩呢？”十歲的他已經(jīng)將陣法學(xué)的有模有樣，也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紀(jì)。
師傅解下熒守劍讓他捧在懷中，看著漸漸下沉的太陽，笑說：“當(dāng)然是因?yàn)闀r時受到?jīng)_擊，所以才需要修補(bǔ)?！?p> “那要是退魂罩壞了呢，會怎么樣？”熒守劍好沉，他的胳膊被壓得快要斷掉，連仰頭都顯得特別困難。
師傅笑了。
夕陽盡數(shù)沉入西天，最后散出的余暉更加鮮紅明亮。
師傅被籠罩在這樣的光輝中，整個人仿佛從血海里撈出來似的。從此，他最害怕的就是師傅的笑。自那以后，他害怕每個晝夜交替時，掛在天邊的血色殘陽。
熒守劍劍托上的咒符是他刻上去的，這花了他整整一年的時間。每天晚上，做完一天的功課，他便一邊看著符譜，一邊用玄鐵刻刀，認(rèn)認(rèn)真真的刻畫。他這樣做全是為了自己。因?yàn)閹煾嫡f，以后每年修補(bǔ)退魂罩的責(zé)任就由他承擔(dān)。
師傅說這些話的時候一臉欣慰，拍著他腦袋的手是輕柔溫?zé)岬?，而他的心是涼的?p> 修補(bǔ)退魂罩不可怕，可怕的是，師傅會和他玩一個游戲。
沒有月亮，沒有星辰的夜，他拖著比自己短不了多少的熒守劍，與師傅一起進(jìn)到萬安寺正殿。然后游戲就開始了。
師傅敲響開門鐘，與此同時他修補(bǔ)退魂罩。由正殿，到備禮殿，再到畫堂，最后到祭鐘門樓，一層一層修補(bǔ)下去。
他要膽大，不懼怕那些血淋淋、缺胳膊斷腿或是沒腦袋的東西。
他要迅速，不讓那些東西穿過殘罩，要在雞鳴之前將它修補(bǔ)好。
他要一心幾用，一面修補(bǔ)退魂罩，一面擊退那些看著就腿軟的東西。
師傅會將他背回荒山，也會在他噩夢時給予陪伴，卻不會在他哭著求助的時候給一點(diǎn)點(diǎn)的援手。
很多年后，他曾不經(jīng)意的問過師傅：“那年，如果我不揮動熒守劍自救的話，你會來救我嗎？”當(dāng)時，他望著師傅的背影還在幻想，就算自己什么也不做，師傅必定會以天神降臨的姿態(tài)拯救那個尚且弱小的自己。
“你會死在那里吧。”可以想象到，師傅說這句話時，嘴角帶笑的模樣。一如那個血色黃昏。
慕橫舟全身都在打抖，像是一根被用力撥動后的琴弦。
“橫舟！橫舟！”窮木安發(fā)現(xiàn)他不太對，于是用力拍打他的大腿。
調(diào)整了數(shù)次呼吸，努力清空腦海里的魔障，慕橫舟慢慢緩過神來。
窮木安干脆站起身，沖他伸出手，想要把他拉起來。慕橫舟看著他的手，腦子一時還有些混沌，并沒做什么動作。
“手給我，起來！”窮木安喝道。
慕橫舟緩緩將手遞出，然后一個烙鐵似的大手將他握住，隨之而來的是股很強(qiáng)的力量，他的身子離開了地面，他的靈魂離開了夢魘。這一握，他期盼了好久，從十歲那年開始，一直一直……
“看來，萬安寺里的東西不太好對付。”看他的臉色，很容易就能做出這樣的判斷。
慕橫舟深吸一口氣，他覺得自己的嗓子有些發(fā)緊：“就像我說的，退魂罩每年都要修補(bǔ)。說實(shí)話，我的手藝還不錯?！彼銖?qiáng)沖著窮木安笑了笑，不過面相著實(shí)難看，“按照往年的情形，撐個一年不在話下。只是……”
窮木安看著他，心中開始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慕橫舟苦笑道：“按照慣例，今年的游冥節(jié)敲了開門鐘。但是沒有補(bǔ)退魂罩?！?p> “不可能！”窮木安搖頭道，“今年我恰好在王城，并沒有什么異常的動靜啊?！?p> “那個，那個，”慕橫舟一臉苦相，抓了抓腦袋，笑道：“因?yàn)槟峭砦沂卦谌f安寺外面?！?p> “你……一個人？”窮木安張著嘴巴，一臉不可置信。
慕橫舟點(diǎn)點(diǎn)頭，聳了聳肩，攤手道：“我都習(xí)慣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p> “歐歐”“歐歐”不知道是什么鳥在叫喚，襯的此時的夜更加寂寥。
他們兩人半晌沒說話，各自懷著心事，面對面的僵立著。
不遠(yuǎn)處，一直在偷聽的慕景，已經(jīng)嚇得坐到了地上。從前，他總以為掌門偏愛慕谷和大師兄，不僅在門內(nèi)抬高他們的身份，還私下教導(dǎo)他們特殊的術(shù)法。如今看來，被師傅關(guān)照貌似也不是什么特別好的事情。如果把自己和大師兄換一換，估計他早就到閻王那里報到去了。
夜里的山風(fēng)有些涼，慕景因?yàn)閲槼鲆簧砗?，不禁打了個寒顫?！安粚?，這不是山風(fēng)！”等他想明白，欲回頭時，頸間早挨了一記手刀。
“這個黑影好熟悉。”慕景撐著看過最后一眼，便不甘心的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