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貞開年三月。
江南的一場毛毛春雨過后,空氣變得格外清新起來。就連鳥叫聲都變得格外清脆悅耳。
南城官道上,一隊送親的儀仗隊伍格外醒目,兩隊人馬舉著大紅漆木牌子,上面寫著‘陸府’‘送親’。后面便是一頂花轎,花轎后跟著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
再往后便是身著紅衣的小廝們或抬著或扛著的嫁妝,這對人馬浩浩蕩蕩,絡繹不絕,一直往后綿延數(shù)十里,甚至還請了白道上的中遠鏢局坐鎮(zhèn),紅衣白馬,高牌醒目,好不威風......
同一時間,遠在千里之外的沛王府內一片死靜,書房內無關人等都退下了。只留下了沛王蘇瀛,王妃王襲煙,以及蘇鈞、蘇康。
蘇瀛看起來年約三四十,他坐在首座上,身上穿著青色常服,國字臉,劍眉星目。只是眉頭微微皺著,他低頭抿了一口茶,略一思忖,終于將手中的茶碗放下,沉聲道,“好了,這件事就這么定下了。阿康你就委屈一下。畢竟鈞兒現(xiàn)在......”
他停住了,表情嚴肅,并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蘇鈞有腿疾,不良于行。世子位已經(jīng)讓襲于蘇康。如果再讓他娶個瞎子,未免會遭人口舌。他思來想去,只有讓蘇康先受下委屈了。
坐在下首的被叫做蘇康的男子,面色平靜如水,他如畫的眉眼中也沒有絲毫情緒,視線靜靜的落在對面坐著的蘇鈞的輪椅上。
對面輪椅上坐著的少年,一襲白衣素袍,頭戴玉冠,肌膚如雪,俊容不凡,雖然看起來才十四歲,但卻是他們家的嫡長子,曾經(jīng)的世子爺。
不過現(xiàn)如今是侯爺。
蘇康沉默半晌,上前一步,似乎要應下這破天荒的婚事。
可是他剛一張嘴竟然兩眼一黑,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前倒去......
“砰!”世子爺忽然就暈倒在地,不省人事。
——“阿康……”
——“蘇康你!”
王妃和王爺同時震驚了!
王妃趕緊將外面的丫鬟婆子叫了進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湯水,可是蘇康就是死活都不睜眼睛。
到是一旁的王爺指著倒地不醒的蘇康,氣的胡子都哆嗦了起來,負手在屋里來回踱步,嘴里不停念叨著,“逆子啊逆子!”
讓他娶個瞎子就這么難么,大不了、就當多養(yǎng)了個下人就是了!
蘇瀛背著手在屋里來回踱步,看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蘇康,心里面一絲異樣劃過心頭......
沛王妃慌忙的張羅著將蘇康抬進了偏殿中,又讓人叫來了郎中。偏殿里這才稍稍安靜下來。
蘇鈞眼神平靜的看著偏殿里進進出出的丫鬟婆子,爾后垂眸,纖凈的手指搖著輪椅進到偏殿中。
“母親,大哥身子怎樣?”他半撩起簾子問道。14歲的男子,聲線有些沉。眼眸里深邃無邊。
她這才反應過來,大廳里還有一個蘇鈞,看他在簾子外臉色有些蒼白,于是擦了擦汗,抿嘴唇笑道:“哦,蘇鈞啊,你大哥這邊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看你今天也受了不少驚嚇,快點回去歇著吧啊......”
蘇鈞看了看床上的大哥,見他沒有大礙,又看著沛王妃,道:“母親不要太擔心,哥哥洪福齊天,不會有事的?!?p> 沛王妃視線有些恍惚,只著急的看向蘇康。不知道蘇康是真暈還是假暈,這孩子,干什么都不跟她商量一下。
“.....孩兒先行告退了。”
蘇鈞抿嘴,簾子傳來一陣輕輕的響動,隨后就傳來一陣輪椅摩擦地板的聲音。陽光將他的身影拉長,斜斜的落在木地板上,留下兩道輪椅的痕跡。
蘇鈞走后,便有小廝從屏風后面走出來,垂著頭跪在地上,將地板上的印記擦去。
另一邊——
送親的隊伍走了小半個月后,終于穿過了沛國邊界線,來到了相縣。(沛國,郡國并行制,相當于郡。)
在距離相縣驛站的不遠的地方,隊伍停下了。
花轎后的中年男子上前一步走到花轎前停下腳步,他身上穿著藏青色冕服,身形高大魁梧,面上有些許歲月留下的皺紋,眼中露出一絲犀利的精光。
他貼在花轎的窗戶上,沉聲吩咐道:“阿釧,你嫁過去后要好好照顧自己。你也莫怪伯父心狠,伯父也是遵照你父親的遺囑辦事?!?p> 話畢,不知名的鳥兒啼叫著從送親隊伍的頭頂飛過,劃下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
陸釧已經(jīng)‘醒’了一會兒了,伯父這句沒有絲毫溫度的關心話,她在前一世也曾聽到過。感受到自己不能動彈的四肢,陸釧還有什么不明白的,老天終于開眼,讓她重活一世了。
這一世,她再也不會心慈手軟。
就在陸伯父等的臉色漸變時,轎子里面終于有了聲響。
“阿釧知道...謝謝伯父的教誨?!?p> 女子的聲音有些冷清。
也有些虛弱。
陸伯父聽見此話,眼中的光芒柔和了許多,他直起身子給身后一個婆子遞了個眼色。
那婆子涂得花里胡哨的老臉點了點,任誰看到她那張花臉都會笑暈過去,但是偏偏那婆子眼中散發(fā)出一種凌厲的氣息,別說讓人笑了,哪怕是多看一眼,都讓人犯怵!
那婆子進到轎子中,粗魯?shù)膶⒔壴陉戔A手上腳上的繩索解開,隨后將繩索扔進了雜草叢中。
送親隊伍繼續(xù)吹吹打打向前走著。
這動靜聲勢浩大,不一會兒整個相縣的百姓都知道了:原來這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陸家,過來送親了!
陸家在江南魚米水鄉(xiāng),是個家財萬貫的大商賈。但是自從陸家掌事失蹤后,生意就一落千丈了。
不過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看這陣勢就知道了。怪不得最近蘇王府家的客人越來越多了。
于是儀仗隊一進到城中,就時不時的有人拉住送親的人問上兩句。
畢竟,沛王嘛,也是先帝的親兄弟,所以人們很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竟然會遠行近千里來嫁給蘇家。
聽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街道兩旁議論紛紛,陸釧擺正身子,憑著前世的記憶從花轎中找出了這一路上積存下來的干糧。
那是六張餅。
上一世她不想嫁,因為即便是仗著父親留下來的豐厚遺產(chǎn),母親的豐厚嫁妝,她就算不嫁,也會活得比任何人都滋潤精彩。
可是她十歲那年父母離家后再也沒有回來。就連外祖母也病倒了。沒有爹疼娘愛,也沒有姥姥親。
所以,婚事就更加由不得她了。
陸釧坐在轎子中,對著六張餅狼吞虎咽起來。前一世的她本想絕食,可是那老嬤嬤會拳腳功夫。即便是她不吃,也被她捏著下頜硬吃了四張餅。
只是再次醒來,她不會那么傻了。有什么吃什么就是了。
至于嫁給蘇康......陸釧的嘴角掛上了一絲冷意。
上輩子她是個恩怨不分的傻瓜,那么這一世,至少在她死的那一刻,直到現(xiàn)在醒來,她的愛和恨變得無比分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