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牽絲繡羅
澪楓雖實在算不得是個擅長察言觀色,聽聲識緒的。但作為狐族,天生敏銳又加之后天修煉刻意加強了的聽覺、嗅覺與視覺,還是讓他能察覺到從他進了九天宮到現(xiàn)在,并不始終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縱然,他并不知道每種變化后的深意,但卻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
而且,他是有些呆,也并非真的白癡到世事皆不知,世故全不懂。而他之所以用“無知”和“天真”的傻樣子堂皇地做著無理的舉動,就算沒有五分,也有三分是故意的——為的,是讓明明就素不相識,卻心甘情愿地為自己擔下罪名的泉影離開九天王和諸仙的視線,不至于被揪著不放。
所以,他才會在九天王和顏悅色地對待自己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對他行了狐族最大的禮——他是明白的,哪怕他真的是因迷糊而那般莽撞,若不是九天王足夠溫柔且寬容,他丟了性命也屬正常,沒什么可抱怨的。
就在他以為,大概九天王是沒有什么脾氣,很體貼的好好先生時,只這一句話,九天宮內(nèi)的氣氛瞬間變得冰寒且古怪。
諸仙同情憐憫的眼神,和方才還和如煦風(fēng)現(xiàn)在面無表情的九天王。讓他不能不去想,他是不是忘形間說錯了話。
他倒不大在意說錯話會帶來的后果。
不,不如說,對做好了覺悟才飛入九天殿打旋的他,片刻前的沒有任何阻礙的心想事成看起來更像妄想。
他怕的是,他的無心,揭開了和藹的王的傷疤,讓他想起某些不愿想起的事。那才真的是無法彌補的罪過——簡直可以說是忘恩負義,以怨報德。
他一時想不出什么話來緩和,只能“嘿嘿”傻笑著。
“那個……對呢。我得到的已太多,貪心的確是不大好呢……我不娶就是了,諸位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嘛……”
“你不娶就是了?說話之前,能不能認清自己的身份和立場,看看自己是什么東西?”綺繡冷笑了一聲:“明明是個永遠不可能配上神女的小嘍羅罷了,可這副口氣倒好像是你了不起,我們?nèi)綦x公主是你想娶就能娶得到,想不要就不要的?!?p> 方才始終一副公事公辦,沒有好惡,也沒有明顯表情變化的她,那一雙英氣的星目中竟閃現(xiàn)出了點點的火焰。似乎不是當著九天王的面不便發(fā)作,她都能把澪楓撕碎了吃進肚子里似的。
澪楓本來還有些發(fā)懵,只能用零碎的言語和傻笑來試圖把凝聚在九天宮之內(nèi)寒氣驅(qū)散,巧巧的綺繡露出怒氣沖沖的樣子,反而讓他順過了氣息。
“我記得您是……綺繡大人,是吧?”
綺繡撇撇嘴,哼了聲。
“剛才您說的話真是好生有趣。澪楓竟有些不解,敢問——您可是在怪我心意不誠,難以持久,甚至還有點始亂終棄的意思嗎?”
“我哪里有這樣意思?”綺繡劍眉豎立:“你理解力差,聽不懂話也要有個限度。不要隨意曲解別人。”
“嗯,我承認。我的確有時候跟不上你們仙族的情緒,也跟不上你們說話,不過這也是正常的不是嘛。我聽不懂,把別人的話理解錯了的時候,由您來用正確的解釋讓我聽懂不就好了么?”澪楓一雙鳳目水汪汪的,盡是虛心討教之意,如清水靜流般的聲音更充滿了無辜:“您倒說說,您剛才面色通紅地朝我吼‘若離公主不是我想娶就能娶到,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初開埋怨我變心太快太過薄情外,還應(yīng)該怎么樣理解才是對的?”
綺繡的話,顯然是嘲笑澪楓自不量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九天王在上,又似乎很袒護這小子,她也并不想把話說得太白。不過既是對方主動問起含義,那就是他自取其辱,和她無關(guān)了。她本打算借著解釋明著辱他,孰知他卻并沒有問起整體,而是單單抽出一句話問她想表達些什么意思。
“話語是要整體去理解,才能把握正確的意思的。你這樣斷章問意,毫無意義?!?p> “可是——我并不想知道你的話整體是什么意思,只想知道你說那一句話的時候帶著怎樣的感情?!睗螚魍嶂^:“莫不是您們仙族最興的說話方式是自己心中有一個念頭,這要這一段話整體能表達您們心中意思就行,而其中的單句都是用來充數(shù)而隨口說的,看起來有含義,實則沒有?”
“那怎么可能!”綺繡脫口而出。
“若不是的話,那就請您好好解釋罷——也許您的解釋我也有聽不懂的地方,不過我也會像現(xiàn)在一樣及時發(fā)問,盡量全部弄懂,不留下分歧,以免日后和大家交流的時候出現(xiàn)誤解。”
澪楓豎起耳朵,表情乖乖的,不像狐貍,倒有些像純善的小白兔。
對著這樣的一個家伙這樣馴良的樣子,綺繡總有種不回答不大好,答了也會被拐跑的不祥預(yù)感。更讓她發(fā)愁的是,她的火氣在胸臆中越燒越烈,她卻完全發(fā)泄不出來了。
飛花一看綺繡輕咬著牙,嘴角卻在抽搐著;喉嚨有著極細微的響動,卻沒有說一句話。因之前自己也曾被澪楓氣了個半死,現(xiàn)在瞬間就知道了她現(xiàn)在陷入了怎樣的一種矛盾漩渦中。暗自好笑的同時卻也不忘偷覷外公——他本來像個在看戲的局外人一般,不說話,也沒有了任何的動作。但就在綺繡困窘之時,他朝仙列中有些站不住了的繡鴛鴦紅袍男子做了個手勢。
那男子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綺繡,想要上前去幫忙卻被某種無形的東西絆住了手腳。當瞥見九天王的手勢,霎時如蒙大赦,朝九天王投去個感激的眼神。
“代執(zhí)副手大人,請莫要在意。內(nèi)子就是這個樣子。表面上持重,內(nèi)里卻是一團火,只要稍微說不對了心思,就會炸開,然后開始胡說八道。”
綺繡乜他一眼,顯是在無聲地質(zhì)問他“你在說誰胡說八道”,紅衫男子就像沒看到,眼神完全聚在澪楓身上,淺笑著地朝他頷首:“在下九天司緣使牽絲,見過代執(zhí)副手?!?p> “司緣使?牽絲?難不成您就是地界之靈掛在嘴邊的姻緣神月老?”
牽絲抿嘴道:“確實有這么喚在下的?!?p> “哇,原來你就是月老?我以前還以為會是個白胡子老頭一類的,想不到卻是個少年吶?”
似乎每次有地界之靈飛升見到他,都要發(fā)出同樣的驚訝來。這還真是件無奈的事情。牽絲卻像第一次回答這問題般認認真真道:“在九天之上,年齡全無意義,青年才俊亦是垂暮老翁,知命白首也是朝陽正升,單靠皮相也無法斷定是父女母女還是姊妹兄弟——”
澪楓聽到這句話時,驀地想通,打斷了牽絲:“諸仙之中,聽到我話反應(yīng)最大的就是綺繡大人,您現(xiàn)在又站了出來——難不成若離小仙女,竟是您們二位的女兒嗎?”
綺繡泛紅的臉轉(zhuǎn)為慘白,牽絲的面色也是一變,但顯然在這件事上他表現(xiàn)得要比綺繡鎮(zhèn)定得多:“不,當然不?!?p> “哎,那為什么綺繡大人的表情……難道說綺繡大人與若離小仙女的母親是好姊妹么……”
綺繡像是承受不住了般快要倒下去,卿殊很自然地上前,很自然地扶住了她。
綺繡的指甲已摳進了肉里。
“說真的,每次看到你這副德行,我都……怎么說呢……該說覺得有點惡心還是有點無奈呢?”她小聲道:“虧得若離那孩子,只是吟心大人刻意引導(dǎo)沐魂將念想都托付于其身的一場假夢。如果她被編織出來的那身份是真的的話,可以想象,就算本來能被放過,看到你這德行,她只怕也是要死的了?!?p> 牽絲聽到九天王的一聲咳嗽,忙從衣衫中掏出個紅色小本子來,朝澪楓晃了晃,試圖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澪楓的目光果被那華麗的卷薄吸引,大聲念出了封面上的三個大字:“姻——緣——簿?”
“不錯。九天之內(nèi)的婚配,并不是隨著自己的意愿來,就連主上也不能決定而是要看這命中緣的。只有記在這姻緣簿上的,才能成親。否則就是忤命,是要付出代價的——內(nèi)子之所以生氣,是氣你都修成仙了,卻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她總是太過嚴苛,而且經(jīng)常會忘記常識這種東西,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而是被灌輸入頭腦后,天長日久,才會把它當作意識一部分的。”
他拍了拍澪楓的肩:“你看,你這又知道了一樁,以后會知道得越來越多,最后等到常識全都知曉了,就能完全融入天界了。”
哪里有這樣的常識來的?這不純粹是睜著眼睛胡說八道嗎?
一個面對謊言沒轍,連扯襟之禮這樣荒謬的話都會相信的澪楓,肯定會被牽絲哄騙住的吧?
飛花差點就要開口去戳穿牽絲的謊話。誰想的澪楓卻沒有徹悟般地接受了牽絲的解釋,而是很淡很淡地說了一聲:“我不知道?!?p> 牽絲一怔:“不知道什么?”
“沒什么?!睗螚鞯男θ葙咳痪筒辉賳渭?,甚至讓人有點看不懂:“你是說,這姻緣簿上沒我的名字嗎?”
“在我的印象中,是沒有的。即使有,也并不是對著若離公主?!?p> “只要名字相對,無論如何都會在一起。沒有相對,就永遠沒有機會在一起,是這樣嗎?”
牽絲“嗯”了聲。
“您介意我看一看么?”
牽絲搖了搖頭,雙手將姻緣簿遞了上去。
澪楓認認真真地翻看著,他看得很快,一眼下去,已過去了幾十頁。
“沒有罷?”
“嗯,沒有。”澪楓把厚厚的姻緣簿合了攏。
“所以……”
“所以,您和綺繡大人并不是夫妻,也永遠不能結(jié)成夫妻,只能用‘夫君’和‘內(nèi)子’這樣的稱呼互成來聊以慰藉嗎?那還真是好悲哀啊。”澪楓純潔無垢的眼中蒙上了一層陰影:“這上面——沒有您們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