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釵頭海棠月

釵頭海棠月

羽扇非羅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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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2-07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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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結(ji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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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落梨花雨(原創(chuàng)短篇)

釵頭海棠月 羽扇非羅 8959 2021-02-01 00:07:22

  一

  他們叫我阿冉,我也不知道我的姓是什么。

  下山那日,煦煦溫和的春光鋪灑了整座明子山。梨花雪白,濡染了晨曉之色。畫眉鳥的聲音清脆悠揚,蕩徹整個山谷。

  戴著素色簪子的中年婦人微微弓下身子,伸出一只手,請我上馬車。我回頭,凈空師太站在寺廟門口,紅墻黑瓦襯著凈空師太青灰色的僧衣。

  凈空師太垂著頭,手里的佛珠正被一顆一顆地撥弄著。

  我收回目光,踏上馬車。馬車駛動離開寺廟,從始至終,那位養(yǎng)育我十六年的凈空師太也沒有抬起眼眸看我一眼。

  窗外的一切在我眼中都黯然失色,我并不高興。在我心中,寺廟才是我的家鄉(xiāng)。那個在別人口中的陌生粱京,并不是我的故里。

  我趴在窗邊,簾子被我卷起來。有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撿了一枝快要枯萎的梨花插在頭上。不過片刻,小姑娘的頭上的春色被阿娘一把拽了下來,小姑娘哭著鬧著。

  “翩鴻小姐,是否被驚擾了?”我的目光正隨著小姑娘而去,中年婦人就出現(xiàn)在我眼前。不知為何,我實在不是很喜歡她。

  我搖搖頭,抿唇把簾子放了下來。

  翩鴻小姐?她為何稱我為一個從未耳聞的名字?那我的姓呢,我的姓是什么?

  我心里稍許不安,困意卻打敗了好奇心,我終于一個人不顧形象地躺在馬車?yán)锖艉舸笏?p>  醒來時,身邊是一副我沒見過的景象。

  馬車停在了王府,市面上來來往往的人駐足觀看這位流失數(shù)年的郡主,里里外外圍了三層。我從簾子縫偷偷看了看,外面的人像是要把我吃掉一樣,議論的聲音振聾發(fā)聵。我咬咬牙,攙上了隨行婦人的手。

  接下來,身外的人一哄而散,權(quán)當(dāng)看了個笑話一樣離開。興許是因為我并不漂亮,所以才不被看好。

  不過又何必做到一鳴驚人呢,我竟有幾分大氣地安慰自己。不過,我看著他們,看著那些行人,覺得我同他們之間似乎被一堵墻隔離了起來。

  我從莫名地心緒中脫身而出,看到王府大門站了個穿著打扮富氣的矜貴婦人,臉上堆滿了慈祥的笑容看著我,想必就是祁太妃了。我心底有些許些許膽怯,和隨行婦人對了個眼神,那人示意我過去。

  我穿著鵝黃色的羅裙,走向了一群未知的人。那件羅裙是凈空師太連夜給我做的,布料也是山下阿婆家送的。

  我怎么也沒想到,那件羅裙,陪了我整個后半生。

  祁太妃的腳步有些慢,不過很穩(wěn)妥地踏著小碎步來到了我身邊,把我的手握在她蒼老的手中。

  她秀氣的眉毛一皺,低聲向身邊的仆人說什么。

  我不敢抬眼,說實話,我心中甚是懼怕。

  “乖孩子,你終于回來了?!逼钐τ乩疫M府。我終于敢環(huán)視周圍,一行人跟在我們身后。府內(nèi)的院子里,,種了一棵桃樹,開花正是盛時。

  我抬起頭,滿天泛著桃花之色,這座大宅子,漂亮極了。

  二

  我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沈翩鴻。

  多么秀氣的名字,但我還是喜歡阿冉這個名字。從前,我只要在外面一撒潑,凈空師太就不顧儀表地一邊輕輕念叨“罪過”,一邊在佛門凈地高聲叫著“阿冉”。

  阿冉,阿冉。我連那語氣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開始在每一個漫長漆黑的夜晚懷念。

  第二日,我見到王府的主人——七王爺。

  七王爺氣質(zhì)非凡,自身就帶一種壓迫性的氣勢。生人勿近好像刻在了腦門上,不過我也懶得主動搭話。

  我只是看了王爺一眼,王爺把我看了回來。兩人在大廳里干瞪著眼,我也毫不畏懼,王爺從面相上看,就不是紈绔之人。

  身邊的清寧說我是前國相的女兒,前國相救駕身亡,因此帝王下令一定要找回沈國相的獨女。

  我不敢多問,每次清寧提起一點我就記住一點。不過清寧說的那些,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興許是從幼年期就呆在佛寺,對外面的閑話也不太在意。即使出去買支簪花,有人明目張膽地議論我的身份,我也假裝失聰。

  我只在乎院里的池塘里有沒有魚,桃樹上的桃子什么時候才成熟。但我又不敢真的下水摸魚上樹摘桃,只能畏畏縮縮地在這偌大的王府討著生活。

  一晃便是數(shù)日,已經(jīng)是暮春了。

  祁太妃叫我到前殿去,我絲毫不敢怠慢,走在清寧前面就去了。

  祁太妃肅聲正色,似乎是要談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良久也沒有說話。

  我腳下的鞋子并不是很合適,擠得腳趾蓋疼,如此般,也只能忍著。

  終于,一襲青衣的長佩公主急急地趕了進來。

  長佩公主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卻已成家室。家中那位,是最年輕的開國將軍。

  長佩公主向祁太妃行了個禮,叫了聲“母妃”。

  祁太妃點了點頭,將手中的茶杯緩緩放下,揮了揮手。大殿里的下人全部散去,只留她們?nèi)恕?p>  “弦兒,明日就是三月三花朝節(jié)了,你帶著翩鴻進去,把她照顧好。”祁太妃的聲音不如平時那么柔和了,足以看出花朝節(jié)的重要性。

  長佩公主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我看不出那笑里到底是什么意味,有好奇,輕視抑或是別樣情感。

  “弦兒謹(jǐn)記?!遍L佩公主笑著,“母妃定要護好身子骨,明日翩鴻就交給我。”

  實際上,花朝節(jié)不過是每年宮眷聚在一起聊天的節(jié)日罷了。比如這家的小姐同那家的婦人姐妹情誼,便尋個空當(dāng)兒一起坐坐。

  我不愛看花,這都是那些閑情雅致的富家小姐愛做的。我只是盯著小亭子外的池塘,那里有錦鯉在水面浮動,吃著身旁女子們?nèi)拥氖臣Z。

  我看著魚兒翕動的腮,又不能下去抓魚,于是就單獨走了走。

  皇宮的御花園很大,大得跟七王爺?shù)耐醺梢枣敲馈?p>  我只是轉(zhuǎn)著,便看到前方有座亭子連著長廊。長廊里寂靜無人,我就躲在那兒睡覺。

  “大膽賤婢,這是你該來的地方?”一陣奸細嘹亮的聲音旋入耳蝸,我被嚇醒了。

  面前的人是個小太監(jiān),面色恐厄,手腳比她還慌張。

  我正不明所以,身后就多了一個人。

  “何事?”

  我一下就聽出了是七王爺?shù)穆曇?,轉(zhuǎn)過頭去,他面色淡然。

  “這是翩鴻郡主,不是別人?!逼咄鯛斏裆匀舻乜戳宋乙谎?,對著那一臉兇相的小太監(jiān)講。

  小太監(jiān)彎著身子,見七王爺沒有追究,就退下了。

  我揉著有幾分疲倦的眼睛,眨了好幾下才清明起來。

  七王爺似笑非笑地盯著我,我急忙站起身,摳著指甲。

  “皇上找你,你怎么在這兒了?”七王爺邁開步子朝另一個方向走,我快步跟上。

  “偷個清閑?!蔽倚χ谄咄鯛斆嫒萆峡吹搅艘婚W而過的訝異。我忽視,接著說:“皇上找我作甚?”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我爹是昔日皇上的救命恩人,說不定是要賜我點什么表達謝意?可我并未見過那位活在故事里的父親,他早已在十六年前的戰(zhàn)亂中去了。

  “清寧被皇帝看上了,你等下不要害怕,我在你身邊?!蔽覅s并不在意這番話,只覺得有何而恐懼的?

  只不過清寧服侍我半月,雖無過深的交集,平日里只是普通的主仆關(guān)系,但我也能看出她是一個沒心思的丫頭。若是真的被皇帝看上,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跟在七王爺?shù)谋澈?,走到了大殿。店?nèi)烏泱泱的一群人,有妃子,有官員家眷,長佩公主也在里面。

  清寧站在高處的皇帝身邊,簡單的發(fā)髻里多了一支梅花落雪的釵子。這一看便是個貴重物件,皇帝也是個知道好物贈佳人的多情種。

  七王爺站在我身前,有意無意地護住我。我并不想引起注意,奈何皇帝卻點了我的名。

  我同七王爺對了個眼神,七王爺點了點頭,我方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走過去。

  清寧垂著頭,我也沒敢看她,緩緩跪下行禮,等著皇帝問我問題。

  三

  清寧被封了美人,賜姓豆盧。由于出身低賤卑微,住處自然不比那些千金小姐出身的好。

  我記得那日分別的時候,清寧紅了眼眶。她先哭出聲,讓我記得回府找巡管房拿幾雙合腳的繡花鞋,不要委屈了自己。

  到了最后離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只說了保重身體幾個字。

  日頭過了,府里給我重新派了一個丫頭,看上去聰明伶俐,叫做連滿。不過連滿并沒有遵聽我的話,給我拿合腳的鞋子。我也不好強求,畢竟連滿是祁太妃的人,若是為難她,傳出去了就是為難祁太妃。

  連滿不愛隨處跟著我,我便一個人在府里瞎轉(zhuǎn)悠。

  花園的背后的池子有假山,我平素最愛去池子邊坐著,挨個數(shù)里面的鯉魚。

  花園外最近的一棟樓閣,據(jù)連滿說是個很神秘的地方。

  神秘不過在于,那棟樓閣只有七王爺獨自去過,就連祁太妃也要止步于那處。

  我猜,興許是像古經(jīng)里說的鬼神之事?院子里的那棵桃樹,更坐實了我的猜想。

  我實在是閑的慌,被下令不準(zhǔn)出府待在屋中學(xué)禮儀。只要一得空,我就滿府跑。

  這晚,我無意間跑到了樓閣面前,一陣?yán)滹L(fēng)襲來。我的批駁吹到了樓閣的窗戶上掛著。我怕連滿向祁太妃告發(fā)我亂跑,就決定進去闖一闖。

  凈空師太曾經(jīng)告訴我,我命格硬,不容易生病。而且我的手腕上帶著凈空師太親自給我開過光的手串,這更加讓我膽大。

  樓閣里隱隱約約有盞燈亮著,昏黃的燈光像是要溢出那一方紗窗。

  我悄悄繞過看門的家丁,從假山后面爬墻進去。我輕輕踏著樓梯,往樓上走去。那盞燭光忽然閃了一下,我的腳步定住。

  我不怕鬼,但我怕看見鬼。

  內(nèi)心想了很久,我還是決定放棄這個大膽的想法,回房睡覺。

  下樓的時候,由于鞋子不合適而從十五步的臺階上滾了下去。

  我忍著痛沒有發(fā)出聲響,但難免不被別人發(fā)現(xiàn)。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正準(zhǔn)備站起身溜走,就被身后的人逮住了領(lǐng)子。

  七王爺居高臨下地瞧著我,仿佛要把我瞧個仔細。擊透靈魂的恐懼瞬間侵襲了我,我愣在原地,喉嚨像被封住了一樣說不出話來。

  “你來這里作甚?”七王爺大手一揮,身后兩個應(yīng)聲而來帶著武器的侍衛(wèi)就下去了。

  我看到那閃著冷光的刀刃,咽了咽口水。我被嚇軟了身子,根本站不起身來。

  “我……我的披帛隨風(fēng)掛到那兒了?!蔽业穆曇艉苄。苓^七王爺?shù)娜玑標(biāo)萍怃J的目光。

  七王爺抬起頭,看到黑夜里飛揚的淡紫色披帛,將我扶起身來,面色緩和了許多。

  “一條披帛而已,不要也罷?!逼咄鯛?shù)穆曇粼谖叶吪腔病?p>  我的腦海里還回閃著剛剛那刀刃的冷光,急忙點了點頭:“好,不要就不要……”

  這件事過了許久,直到我都快忘了的時候,宮里來人召喚我進宮。

  我并沒有想的太多,我只念著皇帝能讓我搬出七王府,我不想再跟七王爺那個冷冰冰的家伙打任何交道。

  沿路路過御花園,園里又多了幾中花色,應(yīng)當(dāng)是最近才添置的。

  我再來到上回差點把我嚇哭的地方,這次我就淡定多了。

  皇帝看到我,饒是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轉(zhuǎn)頭看向旁邊賓客一席穿著怪異的人。

  那人應(yīng)該不是中原人,同皇帝老兒這么親昵又客氣,想必是要選我和親。我不想去遠地,比起陌生的邊原,那我還是希望我的故里是粱京。

  皇帝老兒又叫來了幾位年紀(jì)稍稍比我長的公主姐妹,一排看下去,那個長著絡(luò)腮胡看上去很野蠻的男人似乎只看中了我。

  我不知天命,并不知為何會這樣。按理來說,前面那幾位姐姐生的比我貌美,氣質(zhì)俱佳,為何偏偏選中了我這個大字都不識一二的?

  我一時慌亂,咬牙對著皇帝下跪。

  “陛下,我同七王爺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終身?!闭f出口后,我就后悔了。這可是天大的謊話,欺君之罪是要被斬首的。

  我的頭貼近地面,緊閉著雙眼等候發(fā)落。

  皇帝先是咳嗽了一聲,隨即讓那些人離開,宣了七王爺。

  我在殿前跪了半個時辰,腿都跪麻了,七王爺才不緊不慢踱步而來。

  面對皇帝咄咄逼人的問題,令我意外的是,七王爺一一應(yīng)下。最后皇帝拿我們倆沒法子,就放我們回去,還說要改日賜婚。

  今天出門的美好理想算是破碎了,還讓自己陷入了虎口。

  七王爺?shù)箾]有我預(yù)料之中的那么嚴(yán)厲,似乎把那句賜婚的話當(dāng)作了耳旁風(fēng)。

  他如常地與我并肩,與我坐同一輛馬車回府。

  一日,他忽然問我,想不想學(xué)字。

  我自然是想的,我想學(xué)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阿冉,不是沈翩鴻。

  七王爺一筆一畫地教著我練字,日常過于親密,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想要同我成婚了。

  但是同我成婚是沒有半點好處的,這我心知肚明。

  四

  五月二日,天氣開始轉(zhuǎn)熱,賜婚令果真下來了。

  我與七王爺一同接的旨,送走公公,七王爺泰然自若地在前廳喝起了茶。

  我躲和親的目的,不只是為了留在粱京,打心底里說,我也不太想要成婚。但這都是我口快說出來的多事,我能沉得住氣,沒想到七王爺也能沉得住氣。

  “你不會真是想要同我成婚吧?”我坐在七王爺?shù)纳砼?,學(xué)著他的樣子品了品剛送過來的茶。

  學(xué)字的時候,他教我寫了他的名字。傅成玦,人如其名,翩翩公子,溫潤如玉。

  我迷戀于他的眉眼,他眸海溫漣,望著我:“有何不可?”

  我自知無法同他爭辯,便主動放棄了交談。

  婚期在三日后,這三日,我能逃多遠呢?

  我寢食難安,到了成婚那日,我乖乖地梳洗。眼周烏青一片,嚇到了連滿。連滿急忙用白鉛粉給我敷了面,我知道白鉛粉是有毒的,但聽說偶爾的富家貴人也會用這個。

  被連滿扶到大廳的時候,我被紅紗蓋頭遮住了??床磺甯党色i的模樣。

  “小姐,今天是個好日子,你別犯傻?!边B滿附在我耳邊,用我們倆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我的身體僵了一下,瞬間細思恐極。

  難不成這些日子,連滿都在監(jiān)視她。并不是照顧,而是監(jiān)視。

  我感覺到我的身子迅速冷下來,唇色蒼白得唇脂也掩蓋不住。還好蓋頭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傅成玦看不出我難看的表情。

  婚宴大辦了三天,全國上下皆知七王爺成婚地消息。

  我嫁予傅成玦,原本是我的福分,但我怎么也開心不起來。

  傅成玦知道我還不能適應(yīng),于是洞房那日打發(fā)了門外的喜婆子,自己跑到了閣樓去住,留我一人獨守空房。

  我卸掉厚厚的妝容,頭上的簪飾也十分惱人,我褪了許久,才歸復(fù)平時的樣子。

  本來也有許多繁瑣的禮儀,傅成玦給我攔了,所以此刻才有空閑。我換上了凈空師太給我做的那件簡單素凈的裙子,坐在妝鏡前許久。

  妝鏡前有個匣子,應(yīng)該是裝的首飾。忙了一天,我還沒看過。匣子不大,裱著銀色邊框,一看就是非富即貴的人送來的。

  我在園內(nèi)找來了一塊石頭,砸開了匣子鎖。我猜應(yīng)該是對耳環(huán)或者手鐲吧,又或是臂釧之類的。

  匣子里,只躺了一張字條。

  我識不完字,只認得傅成玦三個字,便找來了連滿。

  連滿很是驚訝我獨自一人在房里,給她看了字條,她的嘴唇顫抖了一下,說是清美人送來的。

  “清寧送來的?”我奪過字條仔仔細細地看,但還是識不得字。

  “是,清美人的意思是,望您與王爺安好。”連滿說道。

  我覺得連滿有點可疑,但不敢多說,就把字條藏了起來。

  翌日,我在花園里閑逛,等著傅成玦一同到太妃那兒去請安。我把那張字條攥在手心,被汗水浸濕。既然字條上有他的名字,那他就一定知道字條是什么意思。

  我看到了傅成玦,從一扇木門出來準(zhǔn)備下樓梯。我正欲伸出手,卻看見了有一只纖細的手給傅成玦整理了一下領(lǐng)子。

  那人的模樣看不見,被參天大樹的繁枝茂葉遮住了

  我渾身血液逆流,落荒而逃。

  這府里,為何還有另一個女人。

  那女人住在俗稱鬧鬼的樓閣之中,過著另一番天地。

  我回到了屋子,不知所措。望著紅色的床帳和被子還有妝鏡前那些昂貴的首飾,不禁覺得有幾分嘲諷。他果真是考慮到我的緣故嗎?他只不過是有另一個佳人罷了。

  我把字條塞到了匣子里,把匣子扔到了床底下。

  傅成玦依舊是那副淡然處之的樣子,敲開門領(lǐng)她一起去請安。

  我木楞著,雖是表面掩飾的很好,但內(nèi)心的震驚卻無法言喻。

  祁太妃對二人喜結(jié)良緣十分欣喜,我看著她笑容可掬的模樣,有些可惜。

  她作為母親,知道傅成玦只是拿我當(dāng)槍嗎?

  我壓抑住詭異的情緒,決定改日進宮見清寧。

  三日后,傅成玦被皇帝派到乾州處理一樁令當(dāng)?shù)毓賳T束手無策的千古奇案。我雖想不通為何皇帝老兒要派他去,但這總是給我找到了見清寧的理由。

  五

  隔日,我便進宮。此時的清寧已經(jīng)是清妃,我看見她還好好的就放心了。

  天氣炎熱,清寧沒怎么吃食,躲在涼亭里乘涼。

  我被丫頭帶過去見她,她看見我異常欣喜。

  我笑著,看到石板桌上各種避暑的涼糕,無奈地搖了搖頭。

  清寧把下人們遣散了,獨留我與她二人。

  “那日,我派人送去的東西你看了嗎?”清寧壓低聲音。

  “我不識字兒?!蔽铱嗫嘈χ?,忽然覺得頭有些痛。

  “一個字兒都不識?”清寧訝異,我好歹也是福寺里長大的,怎么可能一個字兒都不識得?

  我搖了搖頭:“只識得我與七王爺?shù)拿帧!?p>  “我此番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件事,但你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清妃眼底有幾分憐憫和說不上來的為難。

  我點點頭,看了看四周無人。

  我已見過平日里謙謙君子傅成玦金屋藏嬌,實在想讓我震撼了。

  清妃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沈翩鴻?!?p>  一言既出,我四肢僵硬。

  “真正的沈翩鴻,在府里那座鬧鬼的閣樓里?!鼻邋鷩@了口氣,“我原本不想同你講,但現(xiàn)在情況有變。沈翩鴻由于幼時流落民間,被一群地痞流氓欺負,奪了貞潔之身。祁太妃固然不肯讓王爺娶一個殘花敗柳,況且那位沈小姐時而發(fā)瘋,狀態(tài)不穩(wěn)定。因此,七王爺瞞下了一切的人,包括祁太妃。真正的沈翩鴻,是在四歲的時候被獨母丟掉。你只是被接回來的一顆棄子。”

  我抿了抿唇,這話若不是清寧說出來,我估計也不會相信。

  從離開寺廟那天起,我就以為我有家了。原來到頭來,不過是一場通天的笑話罷了。

  當(dāng)我聽到清寧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我內(nèi)心深處抽搐了一下,伴隨而來的是久久的疼痛。那一瞬間我知道,我喜歡傅成玦,這份喜歡我也錯付了。

  我抬起頭,看著清寧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也全是疲勞,想必在這茅端四起的后宮里過得也并不是那么如意。

  “那我應(yīng)該怎么做呢?!蔽业慕廾潉?,不過我不會哭,凈空師太說我從小就不會哭。

  無論發(fā)生了多大的事,我從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所以說師太說我命格硬,幼時從樹上摔下來斷了條腿,被接好了也能活蹦亂跳。

  “皇帝知道你我情同姐妹,讓我告知于你。傅成玦在企劃造反,你要想好,如若繼續(xù)待在他身邊,你也是死路一條。”清妃說道。

  說實話,雖然我不太愿意接受這個事實,但這個時候由不得我了。

  “那祁太妃呢,那連滿呢。你又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我舉著團扇的手微微顫抖,聲若蚊蠅。

  “祁太妃是七王爺?shù)挠H娘,連滿傾慕于七王爺。只有我,我真切地看到過沈翩鴻的樣子,我以前是她的丫鬟?!鼻鍖幍氖指苍谖冶鶝龅氖直成?,“阿冉,我姓沈,我追隨主子姓,我叫沈清寧?!?p>  我抽回手,不可置信地望著瞞了我這么久的清寧。我的雙腿艱難地支起無力的身子,向后退了幾步。

  我的嘴翕動了幾下,卻又吐不出什么詞語來。

  最后,我慘淡地微笑了一下:“清寧,我知道,我現(xiàn)在都知道了。你放心,我清楚應(yīng)該怎么做?!?p>  我迅速的逃離了壓抑的后宮,在這重重圍圍的宮墻之內(nèi),不知折斷了多少這應(yīng)該在勢頭上的花兒。

  回到王府,我收斂了方才的情緒,避過丫鬟和祁太妃,獨自來到了樓閣。

  樓閣下依舊是兩個帶刀的侍衛(wèi),他們惡狠狠地四處掃視著。我心中再生詭計,決定爬墻。

  不是第一次了,這一次就顯得順利了很多,我忽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感謝那幾年滿山坡跑的自己。

  我沉重的腳步邁上那三十階的木樓梯,每一部都覺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將一切涌上頭的難過再壓抑回去,我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竊悲竊喜的自己了。

  師太,那日為何您不肯睜眼看我,是因為你早知道我有今天嗎?

  木門沒有上鎖,我輕輕推開,里面沒有人。順著屋內(nèi)的樓梯走上天臺,果真有一位佳人在那里。

  那位佳人絕色傾城,連發(fā)絲間都透露著溫柔。

  沈翩鴻身著一襲素色連衣裙,發(fā)髻中只插了一支木簪。

  那支木簪我識得,是偶爾一次我在后院看見傅成玦在鉆磨的一支。

  原來,我被叫了近四個月的名字,竟是頂了別人的帽子。我現(xiàn)在應(yīng)當(dāng)如何束之高閣,我也看到了沈翩鴻。

  我不能再很好的說服自己了。

  我腳步不穩(wěn),摔了一跤,引起沈翩鴻的注意。她轉(zhuǎn)過頭來,陌生的目光投向我。

  我狼狽不已,把擠腳的鞋子脫掉了,赤腳走在石板上。是六月,高溫灼痛了我的腳心,但我沒有停下腳步。

  沈翩鴻看見我腰間別的玉佩,笑了。玉佩是皇帝賜婚時贈的,她一眼就看穿。

  “原來是阿冉?!甭曇敉耆珓勇?,沁人心脾。

  原來傅成玦連這個都同她講過,想必她也知道這一切。從始至終,都是我被蒙在鼓里。

  我深呼吸一口氣,看著面前的美人。確實,我哪點都比不過她。

  “你好,翩鴻郡主?!?p>  尾聲

  時年七月,傅成玦從乾州回來,不知為何將翩鴻郡主軟禁了起來。這件事不知從誰口中泄露了出來,引起一時風(fēng)波。

  翩鴻郡主不見日月,被關(guān)在閣樓的一間小屋子里。

  同月,清貴妃大張旗鼓擺駕王府,點名道姓要見阿冉。

  她與傅成玦僵持著,憑借一己之力與遮了朝廷半邊天的七王爺抗衡。

  清貴妃態(tài)度堅決,傅成玦也不知,原本低賤丫鬟出身的葉清寧,此刻身后有一支大軍,隨時準(zhǔn)備同七王府鬧個魚死網(wǎng)破。

  清貴妃在大殿里盯著傅成玦,口中緩緩?fù)鲁鏊淖郑骸拔乙⑷?。?p>  我坐在昏暗無比的屋子里,一根燭芯就要燃盡。也不知點燃下一根燭芯是什么時候,反正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黑暗。

  燈光漸弱,我一只手襯著臉頰,盯著那燭芯。仿佛透過火焰,看到了深紅色的星星在跳躍。

  有點困,我闔了闔眼,眼前忽然浮現(xiàn)明子山寺廟的一切。

  先是凈空師太拿掃帚打我的屁股,警告我不許在胡鬧,可下次我卻偏偏從荒山野嶺抱了一只臟兮兮的小黑貓回來;再然后是跪在佛語面前,聽著師太念經(jīng);最后,是下山前見到的那個小姑娘,她的阿娘拍掉她頭上的梨花,說著臟死了。

  原來,早在一切就注定好了。

  我的命運就像那枝晚年的梨花,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罷了?;貞浀谋M頭,是一張純白色的背景,中心染了黑墨。

  師太,我錯了,我再也不胡鬧了,你來接我回家好不好……

  外面日色西落,烏云壓頂,連同遠處的高山,似乎要把粱京重重包圍起來。

  終于待星燼燃沒,我沉沉地睡下了。

  忽然耳邊傳來尖叫聲,刀刃交鋒的聲音,我聽到一個溫和地聲音叫著:阿冉,阿冉快起來了,我?guī)阕摺?p>  我睜開眼,整個屋子哄堂大亮。清寧舉著蠟燭,摸著我的頭發(fā)。

  我迷迷糊糊被清寧拉起來往外跑,才發(fā)現(xiàn),王府已經(jīng)血流成河。

  我愣住了,停在原地不動。

  “阿冉!阿冉快跟我走!”清寧焦急萬分,眼看著傅成玦舉著刀一步一步地走了上來。

  清寧顧不得了,丟下蠟燭,拉起我就往屋頂涼臺上跑?;实鄣脑婑R上就到了,只要再多爭取一點時間……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眉眼間透露出殺意的傅成玦,心灰意冷地笑出聲來。

  清寧扔掉的蠟燭點燃了木門,現(xiàn)在我們?nèi)硕坚пЭ晌!?p>  我坐在樓欄上,看著傅成玦。

  “傅成玦,傅成玦……”我一遍一遍念著他的名字,努力再熟悉一點,“傅成玦,你當(dāng)真沒對我動過心?”

  “從未?!备党色i的眼神像是要把我望穿,“你本可以安安心心做這個位子一輩子,可惜你非要與皇帝同黨?!?p>  我明白了,在那一瞬間我都明白了。

  沈翩鴻只是個幌子,真正重要的,不過是皇上欠的那份恩情作祟罷了。

  我抬起頭,空中逐漸飄下了豆大雨滴。

  “傅成玦,你那日教我寫字寫的是沈翩鴻,那你知道我原來叫什么嗎?”

  “我叫阿冉啊,我叫阿冉。為什么,你從來不肯叫我這個名字?!?p>  說罷,我往后一翻身。頃刻,我聽到了清寧的尖叫聲,和傅成玦急促的腳步聲。

  玦,絕,人如其名。

  阿冉啊阿冉,下輩子擦亮眼睛吧。我告訴自己,隨即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失去了意識。

  清寧落下淚水,同雨滴融為一體。

  皇帝的援軍已經(jīng)趕到了樓下,如今與傅成玦黨同伐異的,已經(jīng)沒有人了。

  清寧看著傅成玦,扯開嗓子。

  “真可惜啊,傅成玦,沒有一個‘沈翩鴻’愿意聽你的話?!鼻鍖帍陌l(fā)髻上取出一只木簪,狠狠地扔在地上。

  雨勢很大,大到像是要淹了粱京。

  明子山,靜。

  凈空師太倚靠在木門前,懷里抱著一只黑貓,一顆一顆撥弄佛珠,嘴里念叨了幾句經(jīng)咒。最后,伴隨著一聲長長的嘆息,話語聲和雨夜融為一體。

  阿冉,阿冉,我再多念念你的名字,接下來的黃泉路,要你自己走了。

  經(jīng)過奈何橋的時候,記得不要在燈籠上寫你的名字了。下輩子做只貓兒吧,我照顧你。

  雨越下越大,雷聲震耳欲聾。閣樓下的深草中,安靜地躺著一條玉佩,被大雨沖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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