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州與和州都緊鄰應(yīng)天府,二地的府幫形同虛設(shè),皆由督捕司直轄。歷來身份有點不干凈的江湖中人都繞著這兩個地方走。愈是如此,行程愈發(fā)緊張,人力馬力絲毫不吝,甚至到最后連鏢師都擼起袖子親自上陣。僅僅半天,鏢隊已至太平境內(nèi)。
太平府幫,名為三江幫,人稱跑腿幫,蜀山幫的人又蔑稱為瘸腿幫,因為連跑個腿都不行。例如這次,又有三車貨需蜀山幫代勞。代勞就代勞吧,還得鏢隊派人到府縣蕪湖接貨,而鏢隊只經(jīng)過繁昌。
蔡應(yīng)文帶著幾個車夫早早就分往蕪湖去了。鏢隊先在繁昌扎營,然后與蔡應(yīng)文在太平和寧國交界處匯合。
太平全境沒有綠林好漢。原因很簡單,單單蕪湖縣一地就駐扎督捕司一百余人。
至于督捕司為何在此處布下重兵,皆因開國之初數(shù)次武亂,陳友諒余黨走水路順江而下半日即到南京,而督捕司即便得到消息,也無法及時傳達,猝不及防下南京方面損失慘重。痛定思痛,督捕司設(shè)“江南衙門”在此,有一名指揮通知親自坐鎮(zhèn)?!熬鸽y”之后,朝廷對南京的安穩(wěn)尤為重視,督捕司當(dāng)然更不敢馬虎。
在繁昌休整了三四個時辰,三個車夫趕車到了,卻不見蔡應(yīng)文。
“蔡應(yīng)文去又去哪了?”牛三友大發(fā)雷霆。
“說……說是去建陽衛(wèi)一趟……讓我們先走,等我們到南陵他就趕上來。”
“哼!咱們走!”
這一上路,明顯與之前不一樣了。馬天復(f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莫德走在車隊最前,葉雙押在最后,牛三友騎馬居中。至于聶繼先,馬天復(fù)都沒留神他去了哪兒。其余人,鏢師也少了幾個。
“三哥,怎么少了這么多人?”只好留在牛三友身邊的馬天復(fù)問道。
“曹氏兄弟三個是前哨。聶繼先掛單了。蔡應(yīng)文吃狗屎去了?!迸H褠灺暤?。
“這……呵呵?!?p> “去送信去了!狗日的成天腦子里就是三五十文的勾當(dāng)?!?p> 馬天復(fù)沒忍住,笑出聲來。三五十文是最下等娼妓的價錢,“三五十文的勾當(dāng)”通常就是指這種上不了臺面的事。蔡應(yīng)文當(dāng)然不會是去尋歡作樂,而是代兄弟們送信去,兜個圈子下來大概三五十文進賬吧。
按道理說,繁昌在蕪湖西南,建陽衛(wèi)在東北,根本不順道,是不應(yīng)該專門跑去的。但牛三友沒辦法嚴(yán)令禁止,因為這涉及到了許多兄弟。
“都聽著,后門頭,關(guān)!”牛三友大聲道。
這就是地地道道的暗語了,馬天復(fù)完全猜到不什么意思。不過稍后便能感覺到,鏢隊行進明顯慢了下來。再一細看,只有幾架車后面的趟子手還伸手推著。
馬天復(fù)環(huán)顧四方,并無高山密林,他不明白牛三友為何如此謹(jǐn)慎。趟子手不出力,鏢隊可不是慢了一點半點,兩個多時辰下來走了三十多里地,于翻要求歇馬。眾鏢師絲毫不敢大意,散布在外圈巡視。
牛三友見馬天復(fù)懶懶散散躺在地上,微笑道:“督運是否覺得此地地勢平坦,并無必要?”
馬天復(fù)笑笑,算是默認(rèn)。
“如果不是十年前那次,我也覺得沒必要?!?p> 自此處直至涇縣,才有山林,按理說無藏匿之處即無流匪,不料偏偏就有那么一次,三個膽大包天之徒,偷偷摸上最后一架馬車,挾持車夫及一名幫眾,生生劫走了這架馬車上的貨物,鏢隊幾十號人竟束手無策。
“人沒事吧?”
“他們敢!幾個小雜毛!”牛三友對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
鏢隊繞過南陵后,蔡應(yīng)文終于趕了上來。大約是怕挨訓(xùn),蔡應(yīng)文都沒跟牛三友打招呼,直接站到后隊,與葉雙并肩而行。
“你!去替聶繼先!”牛三友陰著臉指著蔡應(yīng)文。
蔡應(yīng)文訕笑著:“鏢頭,大老遠的,讓我歇口氣吧?!?p> 牛三友瞪了蔡應(yīng)文好久才轉(zhuǎn)過頭。
“聶繼先干什么去了?什么是掛單?”這個馬天復(fù)早就想問了。
“就是一個人吊在哪兒。反正他能看見我們,我們看不見他。真出事了,他會判斷該不該放信鴿求援?!?p> “求援?上哪兒求?合肥?”
“當(dāng)然是就近。沿線每個州府都有我們外管的弟兄。每過一處我們都會領(lǐng)一次信鴿。一旦接到飛鴿傳書,他們會立刻報給當(dāng)?shù)囟讲端?。敢一次吃下我們這幾十號人的,也必須得督捕司出馬了?!?p> “但那時……”
“呵呵,那時我們估計是不在了,但肯定有人幫我們報仇?!?p> 牛三友平平淡淡幾句話,馬天復(fù)聽著毛骨悚然。
前方突然傳來幾聲鳥叫。
莫德手一抬,鏢隊立時停下,趟子手們紛紛從車底抽出兵刃。
牛三友搭了個涼棚正欲細看,馬天復(fù)道:“那三個人攔路中間做什么?”
“你能看見?三個什么人?”牛三友很驚訝。
“好像是幫服吧。跟黎振那個老頭的樣式差不多,顏色不一樣?!瘪R天復(fù)站上車輪又看了一眼道。
“鏢頭?”莫德叫道。
“碰頭!”牛三友高聲應(yīng)道。
眾人隨即收起兵刃照常前行。莫德撮口也學(xué)了兩聲鳥叫。
不料前方又回了幾聲,比之前要急促許多。莫德再次示意停車。
“別他媽裝神弄鬼了!過來說話!”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牛三友壓低嗓門叫道:“把后面幾輛車的三江幫旗子扯了!換咱們的!”
幾個趟子手手忙腳亂換旗,遠處說話聲已急速靠近。
“踟躕不前,在搞什么鬼!”
三個衣著襤褸、披頭散發(fā)的老者在莫德面前站定,挺胸負手,一臉倨傲之色。
牛三友急忙下馬,離八丈遠就躬身抱拳走上前去:“不知幾位前輩駕到,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小日子過得不錯,???”居中一人譏諷道。
馬天復(fù)走近才看清楚,原來他們的衣服不是顏色不對,而是褪了色,雖然破爛,但相當(dāng)干凈。除了須發(fā)有點亂,三個人都給人感覺清清爽爽的。
“知道我們是誰吧?”那老者毫無防備地走過來,肩并肩勾住牛三友的脖子。
牛三友一個踉蹌,點頭道:“知道,知道?!?p> “知道怎么做嗎?”
牛三友抿了抿嘴唇,低聲道:“叫他們卸幾袋糧食給幾位前輩?!?p> 三個老者一人背一袋糧食,搖搖晃晃走了。
鏢隊全員,全程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只有馬天復(fù)東張西望的。待三人走遠,眾人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曹大虎直拍胸口:“嚇?biāo)牢伊?!我操,聽不懂暗號是吧你們!?p> “你說是‘天門三寇’了嗎?媽的,害老子差點來不及!”
“‘天門三寇’怎么說?我說了,后隊危險!”
“幸虧我臨走的時候多帶了幾面旗!”
“幾個老家伙,這還沒到?jīng)芸h呢!”
“正好正好,南陵米好吃?!?p> 牛三友下令繼續(xù)前進時居然興奮地又喊起了號子。馬天復(fù)一頭霧水——被人訛了幾袋糧食,這么高興?
“三哥,那幾個老頭是什么人?怎么跟市井無賴一般!”
“你這話不對,”牛三友正色道,“人家可不是無賴,是好漢!他們原先都是天門幫的開幫元老,五年前,南京被圍,他們幾個不顧督捕司彈壓,帶著心腹手下就去救援,可到那兒時,城都破了,忙沒幫上,一干人等還被通緝。當(dāng)時,救有救的道理,不救有不救的道理,誰也不能說對方就是錯,唉……”
“那后來呢?”
“后來不就這樣了。這伙人一直在山中流竄,也沒人愿意花大力氣去逮他們。他們也還好,從不打家劫舍,就是對我們這些過路的,呵呵,要點口糧?!?p> “那鏢旗的事?”
“這個……唉……他們就覺得咱武人愧對皇恩,尤其是看督捕司特別不順眼。三江幫時常給督捕司跑腿,連帶著也就遭了恨。要是被看見掛著三江幫的旗,那幾車東西恐怕都保不住了。也怪我。這幾個人不是每次都能遇上,遇上也一般是在山里?!?p> “明白了。不過……也不至于這么高興吧?”
牛三友奇道:“躲過一劫,怎能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