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母與子(下)
英哲趕緊走到小客廳門前,抬手輕輕敲了敲門,沒等聽到回音就推開門,伸進腦袋探視,看到媽媽正坐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
“媽媽?!庇⒄苄÷暯械?,“媽媽,英哲進來啦?”
李春子已經(jīng)聽到英哲的聲音了,但沒有說話,頭靠在沙發(fā)靠背上,眼睛并沒有張開。
“媽媽?”英哲在她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又小聲叫了一聲。
“說吧,什么事?”李春子說。
“媽媽,英哲經(jīng)過這一天的慎重思考,決定當前還是應該以學習為主,不再想著其他亂七八糟的事了?!?p> “所以呢?”
“媽媽,你知道嗎,在滿洲這地方,要想把小提琴演奏水平提升到具有國際水平,幾乎是不可能的?!庇⒄鼙M量放緩語速,把他認為必須說的話說清楚?!半m說薩沙大叔是個很棒的小提琴演奏家,可他畢竟脫離那個專業(yè)環(huán)境、脫離國際交往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連他自己都說假如一直和他學下去會耽誤英哲的前程呢?!?p> “所以呢?”
“媽媽,薩沙大叔已經(jīng)給英哲打下了很堅實的音樂理論和小提琴演奏基礎,英哲就想,與其在這里繼續(xù)和薩沙大叔學習,不如索性選擇另一種更有效提高小提琴演奏水平的學習方式?!?p> “哪種學習方式?”李春子睜開眼睛,看著英哲問。
“出國留學,去歐洲或者美國?!庇⒄芙K于說出了憋在他心里的話,“薩沙大叔可以推薦英哲去國外考音樂學院,而且他說相信英哲一定會考取的!”
“你想離開滿洲去歐美留學,是嗎?”
“是?!庇⒄芤徽2徽5赝鴭寢?,目光里滿含期待。
這時,李春子又把眼睛合上了,一言不發(fā)地沉思著。
金英哲焦急地看著閉上眼睛,一語不發(fā)的媽媽,他覺得仿佛是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他才聽到媽媽說:“你走了,媽媽怎么辦,怎么生活?”
英哲一下子沒聽懂李春子的話,遲疑了一下才說:“英哲不明白媽媽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也難怪你不明白我話的意思,因為咱們母子之間從沒有談過這方面的事,所以你不可能知道媽媽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英哲,不要說你遠離我,即便你一時不在我身邊我都會有一種很不安的感覺,生怕你會發(fā)生意外……更不用說你去遙遠的國度生活……假如這樣,媽媽豈不是度日如年?”
“就是說英哲不可以遠離媽媽,不可以出國,是嗎?”英哲問。
“你可以回漢城學習,或者去東京學習,這是我最大的讓步?!?p> “這不可能呀,媽媽!”英哲兩手抱在胸前,幾近絕望地說,“英哲想做一個世界頂尖的小提琴演奏家,只有去歐美學習才能實現(xiàn)這個理想!”
“我已經(jīng)說過了,不可以去歐洲或美國留學!”李春子說罷就從沙發(fā)上站起身,打算離開小客廳。
“媽媽!”英哲急了,立刻來到李春子身邊,“噗通”一聲跪下,一把抱住了媽媽的雙腿,“求您了,英哲保證畢業(yè)后回到媽媽身邊,再也不離開媽媽!”
“起來!”李春子命令英哲。
“只要媽媽不答應,英哲絕不起來!”
“站起來!”李春子低聲訓斥英哲,“一點男子漢的樣子都沒有,叫媽媽將來怎么依靠你?”
英哲站了起來,神情有些木訥。
“從今往后不要再提出國留學的事,就老老實實在薩哈羅夫老師指導下完成你的學業(yè)?!?p> 英哲眼里噙著淚水,哽咽著說:“請媽媽再考慮一下,給英哲一次出國深造的機會,英哲會永遠不忘媽媽的恩情?!闭f著,他幾近絕望地看著媽媽。
驀地,李春子想到一個問題,英哲這樣執(zhí)著地要到歐美留學,莫非是和柳芭有關?難不成他倆要躲到國外去結(jié)婚?想到這,李春子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仰起頭,看著這個哭哭滴滴欺騙她的兒子,心火“騰”地竄了上來,揮手打了英哲一記耳光!這是近十八年來李春子第一次打英哲,不僅讓英哲吃了一驚,就連她自己都驚呆了!打完了英哲,李春子的手臂好一會兒沒收回來,就那樣舉著,如同雕塑一樣。
母子倆對視著。
“媽媽……”英哲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李春子這才放下手臂,說:“今天,媽媽說的話,你要記住。還有,英哲你永遠不要忘記,你是媽媽心中的頂梁柱?!?p> 說完,李春子轉(zhuǎn)過身來,淚水已然奪眶而出,她趕緊快走幾步離開了小客廳。
此時,金英哲還不知道,他的人生之路,或者說他和柳芭的人生之路,開始偏離他們兩個年輕人設計的方向,而未來路途漫漫,人生坎坷,任誰也想不到會發(fā)生哪些事。
李春子來到畫室,問站在畫案前盯著《家望》愣神的金海鎮(zhèn):“他爸,英哲是不是跟你說過出國留學的事?”
“什么?”金海鎮(zhèn)頭也沒抬,隨口問了一句。
李春子走到丈夫身邊,又問:“我是問你,英哲是不是和你說過出國留學的事?”
“是和我說過,沒想到這混小子也學著上進了?!苯鸷f?zhèn)這才收回目光,看著李春子說,“不瞞你說,當時聽英哲一說他計劃出國留學的事,我還挺受感動的,真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吶。”
“你答應了?”李春子盯著丈夫問。
“我跟你說實話,他媽,當時我看到這個不肖子孫懂得知恥而后進,就一口答應了他的要求?!苯鸷f?zhèn)原以為妻子也是會很高興,但他發(fā)現(xiàn)妻子一臉不高興的樣子,立刻很奇怪地問,“怎么了,不舒服嗎?”
李春子搖搖頭,轉(zhuǎn)身邊向沙發(fā)走邊對金海鎮(zhèn)說:“他爸,你過來坐一會兒,咱們商量點事。”
金海鎮(zhèn)發(fā)現(xiàn)李春子有心事,立刻跟著她走到沙發(fā)前,在李春子對面坐下,隨手把放在茶幾上的茶杯往李春子面前推推:“這是熱茶?!?p> 李春子說:“方才,英哲找我說了出國留學的事,我沒同意。”
“哦?”金海鎮(zhèn)有些不明白,“為什么?”
“如果回漢城或者去東京學習,我會同意的,因為我可以很方便就去看他,可到歐洲或者美國,那太遙遠了,我根本就不可能放下這個家千里迢迢去看他!”
金海鎮(zhèn)覺得妻子的話有道理,情不自禁點點頭。
“還有,我覺得英哲出國留學這件事有隱情……”
金海鎮(zhèn)又覺得妻子的話有些不靠譜,笑笑說:“沒那么復雜吧?”
“你覺得我這是婦人之見嗎?”李春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說,“你沒想想,如果柳芭也和他一起出國留學,他們兩個是不是就可以在國外結(jié)婚了?”
聽妻子這樣一分析,金海鎮(zhèn)立刻覺得妻子說得非常正確,是自己判斷失誤,險些被英哲騙過。他很生氣,混小子竟然敢如此囂張,竟敢欺騙他的父親大人,這還得了!想著,金海鎮(zhèn)就“騰”地站起來,要去找那個不肖子孫算賬。
“他爸,你先坐下?!崩畲鹤訑[擺手說,“我已經(jīng)和英哲挑明了,不允許他出國?!?p> “他膽敢欺騙我,你沒教訓他?”
“好啦,你消消氣,他已經(jīng)知錯了?!崩畲鹤影涯遣璞频剿媲埃拔易屗魈旖o你認錯?!?p> 金海鎮(zhèn)深知妻子寵愛英哲,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我問你,讓英哲去軍隊的事,你和東條英機將軍說沒說?”李春子忽然問丈夫。
“說過了。”金海鎮(zhèn)告訴她,“東條參謀長說,如果我決定這樣做時告訴他,他會安排的。”
“那你明天就告訴東條將軍,請他安排,希望盡快讓英哲去軍隊?!?p> “怎么,你想通了?”
“我想柳芭還是要上大學的,既然咱家不同意英哲和柳芭結(jié)婚,也不要耽誤人家姑娘的前程,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英哲到軍隊去待一陣子,別干擾柳芭的生活才是?!?p> “你說的話有道理,我同意。”金海鎮(zhèn)說,把那杯茶重又推給妻子,“你看這樣好不好……”
“什么?”
“從明天開始就先不讓英哲到薩哈羅夫家學琴了。”金海鎮(zhèn)對李春子說,“現(xiàn)在時間還不晚,你馬上給薩哈羅夫打個電話,給英哲請個假,就說不同意他出國留學,讓他在家里冷靜一段時間再去上課?!?p> “好。”李春子點點頭。
“另外,千萬注意,別提柳芭,只說英哲?!苯鸷f?zhèn)提醒妻子,又自言自語說,“柳芭是個好姑娘……”
李春子輕輕嘆口氣,隨即走向放在寫字臺上的電話機。
薩哈羅夫正坐在書房寫字臺前認真翻看一冊小提琴獨奏樂譜,為明天給英哲上課做些準備。突然,電話鈴響了?!巴砩虾谩!彼抗膺€停留在樂譜上,一手拿起話筒說,“薩哈羅夫?!?p> “晚上好,薩沙老師。”從聽筒里傳出李春子的聲音,“我是李春子?!?p> “啊,春子夫人,你好?!彼_哈羅夫很親切地和李春子打招呼。
自從10年前兩家家長(金海鎮(zhèn)基本上不介入)開始交往以來,柳芭的父母和李春子之間應該算是朋友了,所以彼此的稱呼早已隨便多了,尤其是兩個媽媽之間更是如此,甚至就連家庭瑣事也可以聊上一陣。
“是這樣,”李春子斟酌著詞語和薩哈羅夫說,“英哲剛才和我說起他想出國留學的事,我們從各方面考慮沒有同意,英哲當然想不通,所以有些情緒。以他現(xiàn)在的思想狀態(tài),我覺得他目前不太適合去上課學習,所以我考慮讓他在家里冷靜一段時間,待情緒穩(wěn)定下來后再請薩沙老師繼續(xù)給他上課?!闭f到這,李春子停頓片刻后說,“薩沙老師,你看可以嗎?”
薩哈羅夫一聽就明白了,這是把英哲和柳芭分開,讓他倆都冷靜一段時間,別再在結(jié)婚這事上糾纏了了。他能說什么呢?看來,的確需要冷處理了。再說,分開一段時間,對柳芭也不是壞事,起碼她可以靜下心來,想想上大學的事,畢竟很快就要開學了。薩哈羅夫想著,就和李春子說:“春子夫人說得對,我同意。這兩個孩子的確都需要思考一下接下來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我馬上把你的意思告訴伊蓮娜,我想她也會同意的。”
李春子聽薩哈羅夫這樣一說,立刻放下心來,輕輕吁出一口氣,對著話筒說:“給薩沙老師打這個電話,我也是下了決心才拿起電話的,請理解我們的決定。請你一定要轉(zhuǎn)達我們對伊蓮娜的歉意。真的,我們這樣決定也是很不安的。還有,也請柳芭諒解我們,她真的是個好姑娘?!?p> 薩哈羅夫已經(jīng)站了起來,他手里拿著電話說:“……是的,春子夫人,我們是老朋友了,不必這樣客氣,我們都理解……那么就再見了,請轉(zhuǎn)達我對金先生的問候?!彼畔码娫?,走出書房。
薩哈羅夫來到臥室,和正坐在沙發(fā)上編織毛衣的伊蓮娜說:“春子夫人來電話了,說她不同意英哲出國留學,和我說讓英哲停止一段課業(yè),讓他冷靜冷靜再來上課。”
聽著丈夫向她復述李春子來電話的事,伊蓮娜并沒有把手里的編織活兒停下來,依舊很麻利地在運針。見丈夫不說話了,她只是聳聳肩,什么話也沒說。說什么呢,該說的都說過了,這么多年的交往,她已經(jīng)很了解李春子這個人了。李春子心地善良,也很有主見,非常疼愛英哲,她既是一個母親,也是那個大家庭的主婦,她所做的都是她應該而且也是必須做的,所以伊蓮娜無話可說。只是有一點,伊蓮娜對任何人都沒說過,憑著一個女人的敏感,她有時會隱隱約約覺得這個韓國上層社會家庭的一家之主既不是那個金海鎮(zhèn)老爺,也不是他的夫人李春子,當然更不是別人,而是這個有時有點不著調(diào)的英哲君,因為不止一次,她竟然能因為這個年輕人眉宇間偶爾閃現(xiàn)的一絲憂郁而瞬間自心底產(chǎn)生像閃電般的戰(zhàn)栗。每當這個時候,伊蓮娜都會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胸口上,暗自祈禱上帝保佑這個年輕人。
“怎么和柳芭說?”薩哈羅夫問妻子。
“我明天和她說?!币辽從蕊w快地編織毛線活兒,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金英哲獨自坐在琴房的小沙發(fā)上,看著放在茶幾上的小提琴發(fā)呆。他知道柳芭在等他的電話,可是此時打電話該說什么呢?沒有一點好消息。晚飯前和父親談得效果不錯,滿以為勝利在望,可結(jié)果滿不是那么回事。不過,這個電話還是必須要打的。英哲想到這,嘆口氣,拿起放在茶幾上的電話,撥通了薩沙大叔家。他沒想到接電話的就是柳芭。原來,柳芭估摸著英哲應該來電話了,于是就到小客廳等著接電話。所以,電話鈴聲一響柳芭就搶先拿起電話:“喂?”
當她聽到從話筒里傳出英哲的聲音后,先答應了一句“柳芭”,然后就對著話筒說:“爸爸,是英哲來的電話。”言外之意是“請爸爸放下電話”。薩哈羅夫自然聽得出女兒的言外之意,于是就輕輕放下了電話,并小聲對身邊的伊蓮娜說:“英哲君?!?p> 伊蓮娜沒吭聲,沒抬頭,也沒有停下手里的編織活兒。
柳芭問英哲:“怎么樣?”
從話筒里傳出英哲情緒不高的聲音:“媽媽堅決不同意。”
柳芭咬著下唇,沒有說話。
從話筒里又傳出英哲的聲音,語調(diào)比剛才明顯高了:“明天我會繼續(xù)找媽媽談的,相信我,柳芭?!?p> 柳芭點點頭:“好,明天見面再說吧?!闭f完,她放下了話筒,靠在沙發(fā)上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