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送爽,也送來了一絲悲涼,但很快便隨著章然和那兩名中年男子的離去,而消失無蹤。
就連集市中的混亂也很快得以消弭,沒有一絲痕跡留下,沒有人再記得發(fā)生過什么,就像從來就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一樣。
或者,對于邊城人而言,這樣的事情太常見了,常見到誰也不會去留意。因為,邊城,從來就不是一個太平的地方。
章然的事情讓唐笑風有些懨然,心頭仿似壓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本來開心的日子也變得有些沉重。不過想起章然臨走時的笑容和比劃喝酒的動作,應該是在暗示他下次見面一起喝酒吧,唐笑風不覺安心了許多。
村鎮(zhèn)的集市很熱鬧,以往行走在街頭,看著琳瑯滿目的貨物,聞著清香甜美的小吃,聽著客商之間的討價還價,唐笑風都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從街頭走到街尾,短短數(shù)百米的距離,都能走上一兩個時辰。
走累了,到街尾的茶寮歇一歇,聽南來北往的行商講述著途中的趣事異聞,少年偶爾也會忍不住插嘴說上兩句沒見識的話,惹得茶寮眾人大笑不已,屆時,他會摸著鼻子尷尬的低頭垂首,卻又忍不住豎起耳朵偷偷地聽著眾人口中的半個江湖,一坐,就是小半天。
然而今天走過街市,從街頭到街尾,只用了半刻鐘的時間,遠遠的和茶寮的老板打了個招呼,唐笑風覺得有些無味,在小攤上買了三兩熟牛肉、兩個馕餅和一壺酒,便準備回山。
牛肉、馕餅和酒,是唐笑風給亡老和自己準備的,今天大先生和山下的那些老人會聊到很晚,唐笑風也不想去打擾他們,所以他準備到書樓坐一坐,和亡老小酌一兩杯。
書為伴,酒解憂,怎么也算是一樁美事。
山道上,又已積了一層枯葉,不太厚,也不太滑,煞是好看。提著酒和牛肉,伴著還未完全踏出云層的晨曦,唐笑風順著那條青灰的山道,慢慢向山上行去。
書樓,永遠是英賢書院最安靜的地方,不染紅塵蕭瑟天。
回山后,唐笑風徑直繞過前院,來到了后山書樓。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亡老壓根就不在書樓。唐笑風有些不敢置信,在他印象中,亡老好似從來都沒離開過書樓。
“計劃總趕不上變化?。 ?p> 看著手中兩杯相敬可解憂的美酒,摸了摸鼻子,唐笑風不禁苦笑一聲,笑聲繾綣,在清寂的書樓內回蕩不休,宛如一首輕快的樂曲。
將手中提著的酒、牛肉、馕餅放在墻角亡老經??磿牡胤?,唐笑風伸手在衣袂上抹了抹,將手上沾惹的一些油漬擦拭干凈。
所謂以濁污書,于賢者不敬,于禮不合,往常看書前,唐笑風都會用清水濯洗或者用毛巾擦拭一下雙手,不過今天來的匆忙,所以也只能湊合著用衣衫充當一下毛巾了,反正這件衣服也該換洗了。
走到書架前,唐笑風隨手取出一本書籍,正準備翻看時,書樓門口忽然有腳步聲響起。
抬首間,只見一個身著青衣長衫如風似仙的少年踏入書樓,少年黑發(fā)如墨,如夜色般流下,勾勒出一抹清瘦與孤高;清泠的雙眸間,有淡淡的流光飛舞,仿若夜間最美最清的月華,偶然間,又似月華隱沒的那一片無垠天,納容了整片天地;微微勾起的唇角,若一彎清泉,洗去了那一抹孤高與深沉,化作萬家燈火,變得輕柔緩和,多了幾分紅塵綠柳的生氣。陽光傾瀉,負手而立的少年,踏江山萬里風流意,飄飄如是謫仙人。
青衣寫瘦月,凡間幾人為。
把酒問青梅,風華絕代人。
唐笑風的腦中不知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的詞語,但眼前之人,的確有一種令人自嘆弗如的魔力。
青衣少年慢慢走進書樓,身后的光芒在書樓的灰暗中漸漸斂去,看上去方才不那么遙不可及,反而多了一絲柔和與靜謐,仿若秋雨過后的長空,澄凈而清爽。走了幾步,青衣少年忽然停下,望向書架陰影處執(zhí)書而立的唐笑風。
將手中的書本放回,唐笑風正想打個招呼,青衣少年卻率先開口道:“李先生告知于我今天書樓沒有人,先前冒昧,還望見諒?”
青衣少年口中的李先生,是指大先生,大先生原姓李,只不過天下讀書人和西流城的人都喜歡稱其為大先生,所以很多人都只知大先生而不聞李先生也。
“沒事!”唐笑風走出書架,斟酌片刻,還是決定告訴青衣少年書樓的規(guī)矩,畢竟關乎性命的規(guī)矩,知道一下對自己總沒什么壞處:“那個以后公子如果要進書樓的話,最好是敲一下門,亦不用等回復,敲一下即好?!?p> “為什么?”青衣少年疑惑道。
想了想,唐笑風還是覺得告訴外人亡老喜歡將妄進書樓的人扔下斷崖云海這件事情,對英賢書院的聲名不好,笑道:“這是書樓的規(guī)矩?!?p> “謝謝!”
……
青衣少年的到來雖然讓唐笑風有些意外,平添了一絲往日里沒有的新奇,不過青衣少年顯然沒有和他交談的意思,只是簡單寒暄了幾句,就自顧去了書樓二層。
而唐笑風則返回一旁的書架,重新拿起方才那本書籍,靜靜的翻閱起來。他想在一樓等等亡老,畢竟那里,還有一壺不算好也不算太壞的酒。
想著酒,翻看著手中的故事,享受著書樓的寧靜,漸漸的,唐笑風沉浸到書籍的世界中去,不知不覺間,已經是晌午時分,但依舊不見亡老的身影。
“嘿,看來今兒個只能自己享受了!”看著空蕩蕩的書樓,唐笑苦笑一聲,不過旋即又想起了二樓的青衣少年,唇角微揚:“孤杯獨盞使人愁,閑云為伴令人悠,以酒會友,看來也是個不錯的選擇?!?p> 二樓和一樓一樣,也滿是書架,但相比而言,二樓留存的書籍都是江湖人夢寐以求的功法典籍,比一樓的經史子集不知要貴重多少。
當唐笑風來到書樓二層時,一眼就看見了倚著書架翻閱典籍的青衣少年,然而令唐笑風頗感意外的是,青衣少年翻閱的并不是什么江湖功法秘籍,而是一本名為《星易集注》的易數(shù)星象古籍。
“這里的書很多,也很有趣,不過,可惜了!”看到唐笑風,青衣少年放下手中的書籍,微微嘆道。
唐笑風略顯尷尬的笑了笑,知道對方在可惜些什么。書樓藏書豐富,但英賢書院喜歡看書的人卻很少,至少小先生、趙千山等人就從來不來書樓,因此書樓的很多典籍都滿布灰塵。
蒙塵的好書,恍若明珠暗投,確實是可惜了。
“不過也不算可惜,故事只說給喜歡故事的人聽,這里的書至少遇見了李先生,遇見了沉先生,遇見了你?!?p> 青衣少年展眉一笑,有清風卷起閑云,裹了一抹深秋與清幽。
“沉先生?”唐笑風皺了皺眉,李先生是指大先生,沉先生指的又是誰?
唐笑風稍作沉吟,遲疑道:“公子所說的沉先生可是指亡老?”
“亡老?他現(xiàn)在是叫這個名字嗎?”青衣少年眉鋒微挑,繼而輕嘲一聲道:“亡老,亡還是忘,未亡人,又怎么能忘?”
“呃……”唐笑風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英賢書院的人他都比較了解,唯獨對于亡老是兩眼一抹黑,而且無論是大先生還是小先生,也都很少提及亡老的過往。
好在青衣少年也沒糾結此事,轉移話題道:“你是李先生的學生?”
“我不是大先生的學生,但英賢書院是我的家?!碧菩︼L聳了聳肩,堅定道。
“家嗎?”
聽到唐笑風的回答,青衣少年嘴角微翹,眸光輕柔綻放,仿若深夜中最純粹的暗,映出的無暇明月,有璀璨星河為伴,淌出涓涓細流,幽幽而深沉。
雖然青衣少年臉上沒有流露出半分情緒,但唐笑風還是從其話語中感受到了無盡的哀傷與無奈。
“相見即是有緣,如果可以的話,我請你喝兩杯?”說著,唐笑風晃了晃手中的酒埕。
男人的快樂在酒中,男人的悲傷,也在酒中,付之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正好,他有一壺從山下買回的酒,絕對是消愁解憂的好東西。
“酒?”青衣少年一愣,隨即淡淡輕笑,宛如清風霽月,醉了人間:“我叫楚傾幽。”
“楚清幽?”唐笑風囁嚅道:“一抹香色傾城舞,半縷深秋鎖清幽?!?p> “不是清幽,是傾城的傾,清幽的幽!”青衣少年說道。
“啊……不應是深秋鎖清幽嗎?為什么會是傾幽?”唐笑風不解。
“曾經也有人這么問過!”青衣少年喃喃道,仿似看見了歲月那端的那抹身影。
那時他歌我舞,紅泥爐火,半縷深秋,黃葉為伴,酒香風清,他說:深秋鎖清幽,何以為傾幽?她笑言:傾了這深秋與清幽,才能自由自在。
那一年,她還小,他還在。
“還有,我不是公子,而是姑娘,莫要再叫錯了!”
“姑娘?”
看著莞爾一笑的楚傾幽,唐笑風微微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