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景業(yè)五年,秋,十一月十三日,宜嫁娶祭祀,忌開市動土。
“北莽軍神慕容龍城親率十萬大軍南下西流關(guān),棠無愁重傷,薛穿云身死,西流關(guān)不日即破?!?p> 消息像是深秋的枯葉,一夜之間就在蒼涼寒風的拂迎下鋪滿了西流城的大街小巷。人們奔走相告,談論著,吵嚷著,嘲諷著,但沒有一個人顯得惶惶不安,平日里繁華的街市酒家依舊喧囂熱鬧。
只是談論的話題,從誰家姑娘水靈好看,那家的酒水辛烈有勁,那個刀客在街市中比武丟了性命等等,變成了北莽鐵騎、慕容龍城和西流關(guān)。
在百姓眼里,西流關(guān)是牢不可破的;西流關(guān)邊軍是不可戰(zhàn)勝的,就連那些外來做生意的商旅游客,也幾乎有著盲目的自信。
就算西流關(guān)破了,還有他們這些百姓,當拿起刀劍時,他們就是可以為西流城、為家國流血犧牲的人。
他們不是不害怕死亡,生死之間有大恐怖,就算那些見慣了死生的江湖豪客,亦有螻蟻尚且偷生一說,更遑論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但西流關(guān)邊軍將士中,有他們的親人,有他們的朋友,親人朋友可以為保護他們而死,難道他們就不能舍了性命以血還血,以命還命?
邊城人的骨子里,不缺爭勇斗狠的陰戾,亦同樣不缺情義肝膽的血性。
只是這樣的盲目和熱血,在這風雪天,又能持續(xù)多久?
黑夜,厚實的陰云沉墜在西流城上空,沒有一縷星光月華滲落,像是一塊黑色的帷幕,圍裹住了這方天地一般,顯得沉悶而壓抑。
夜晚的西流城和白天不同,宛如深閨里退去了紅妝韶華的妙齡女子一般,盡顯靜謐和柔美。西流城地處北方,素有抱著火爐吃西瓜之謂,白天氣溫高如爐火,夜半時分卻尤為清寒,尤其是深秋寒冬時節(jié)。所以夜晚基本上沒人上街閑逛,呆在家里,紅泥爐火溫清酒,老婆孩子熱炕頭,方才是最愜意的日子。
不過,今夜的西流城,卻注定不會像往日那般祥和安寧。子時剛過,一道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寂靜無人的西流城內(nèi),沒有任何言語,只是相互間打了個手勢,點點頭,便各自掠向不同的方向。
一炷香的時間后,西流城中大大小小數(shù)十條街巷里弄,忽然有明亮的火光綻現(xiàn),初始只是星星點點;然則風助火勢,順著秋風,星火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瞬時就是火龍燎原的焚天之勢。
著火的地方都是一些百姓聚居店肆林立之地,房屋鱗次櫛比,一旦一家著火,火勢很快就會蔓延至整個街巷民居,難以控制。只是短短數(shù)息時間,陰沉黑暗的西流天空,便被耀目的火海撕裂開一條口子,猙獰而恐怖,火海之中,叫聲、喊聲、哭聲、嘶鳴聲,聲聲不絕于耳。
西流糧倉,箭樓之上,望著西流城中的火光,洛溪雨眼神陰沉的可怕,仿似懸掛在天際濃重的化不開的陰云,透著無盡的深沉和漠然。
“大人,是否派一些人去滅火,救援安撫百姓?”
洛溪雨身旁,一名年約不惑,身材魁梧,面容粗獷堅毅的男子望著西流城中的熊熊大火,焦慮道。
男子是西流州參軍,名為石愷,主管一州軍務,平日里西流城大小的巡護、防務、緝捕工作都由他負責。
石愷曾是龍蛇邊軍的一個校尉,后因傷退伍,被征辟為西流州參軍,受邊軍性格的影響,軍紀素來嚴明,以往如果發(fā)生這種事情,他一定會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火災現(xiàn)場,滅火救人,安撫百姓。
但是今天中午,他被刺史秘密召見,派他率領所有人看守糧倉,一切事宜聽從眼前洛溪雨的安排。
雖然離開了前線,但石愷依舊時刻關(guān)注著西流關(guān)的情況。慕容龍城南下,棠無愁重傷,薛穿云身死的消息,他自然有所耳聞,不同于百姓的盲目自信,他知道這些消息意味著什么。在被任命駐守糧倉時,他就明晰了其中緣由。
糧草為兵之重事,若糧草后勤出事,將無疑使西流邊軍雪上加霜。因此,北莽人會打西流糧倉的主意他一點也不意外,就像現(xiàn)在這場大火,西流城南轅北轍的四個方向同時起火,且皆是距離糧倉較遠的地方,明顯是北莽人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
但知道是一回事兒,無動于衷卻是另外一回事。望著遠處明亮如晝的火光,縱然聽不到絲縷的聲響,但他依然能想象到那火光之中撕心裂肺的痛哭與悲愴,亦有那無情的謾罵和詛咒。
石愷有些憤憤,他不怕背負責任與罵名,他只是于心不忍。
“你看,那些火光是不是很美?”洛溪雨微瞇雙眼,背負雙手,望著西流城中的熊熊大火,漫不經(jīng)心道。
“大人,那不是火,而是血?!笔瘣鸢櫫税櫭迹Z氣有些生硬。
“正因為是血,才美??!”
“如果我們現(xiàn)在不去滅火,你知道有多少百姓會被燒死,有多少人會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會戳著脊梁骨咒罵我們嗎?”深吸了口氣,石愷將心中的憤怒壓下:“大人,你知道嗎?”
“呵呵,這世上任何成功的事情,都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有時候甚至包括無辜的生命,不是嗎?”洛溪雨打量著被火光映耀通紅的天空,似笑非笑。
“生命?”石愷被洛溪雨臉上的漠然激怒,憤恨道:“恕末將無法茍同大人的意見?!闭f罷,轉(zhuǎn)身向箭樓下走去。
“石大人難道想抗命嗎?”洛溪雨開口道,依舊微笑著,卻笑得諷刺而無情。
石愷轉(zhuǎn)身,怒視著洛溪雨道:“我石某人拼著這個烏紗帽不要,拼著這條命不要,也要去?!?p> “石大人有沒有想過,今天夜里的這場大火最多燒死三五十人。但若此間糧倉不保,北莽大軍南下,死的將會是十萬人,百萬人?!?p> 石愷一愣,踏落地面的腳步仿似兩座沉重的山巒,再也抬不起來。
“只要我們保護好西流糧倉,就是救了大唐千千萬萬人的性命,孰輕孰重,石大人自己掂量一下吧!”
說罷,洛溪雨自顧走下箭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余下石愷孤獨凄冷卻又茫然的身影。
……
那一夜,注定是西流城悲傷的一夜,大火整整燒了一天一夜,西流城東南西北四個坊市,民居店肆,淪為一片廢墟。然而從始至終,官府都沒有派人來救過火,也沒有人給失去房屋、喪失親人的百姓一個說法。
天還未亮,數(shù)千沉浸在悲傷中的百姓自發(fā)齊聚刺史府門前,要求官府給他們一個交代。聲音交疊,宛如洪水浪濤,沖擊著往日里威嚴高大、讓人望而卻步的刺史府邸。
西流州刺史許繼,是一位年約五十多歲的老者,白白胖胖,平日里保養(yǎng)得宜,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知天命的年紀。能擔任邊城刺史,恰如其分的應對各方勢力,處理州政事務,管理邊城刁民,還能有閑暇把自己養(yǎng)的白白胖胖,許繼絕對是個有能力的人。
平時,許繼最喜歡睡懶覺,待到日上三竿時,才會起來,泡上一壺濃茶,坐在自家的庭院里,兩個剛?cè)⒌男℃蛔笠挥沂谭钤谂?,吟詩作畫,彈琴品茗,享受秋日里難得的暖陽天。
然而今天天還未亮,許繼就爬起了床,或者說,從昨天夜里子時那場大火之后,他就沒睡著過。大火自然燒不到刺史府,但是許繼卻覺得自己著了火,嗓子里冒煙,心里煩躁,腦袋發(fā)傻,不知該干些什么,只是呆滯地坐在廳堂的椅子上,聽著門外震天的怒呼聲,不知所措。
他現(xiàn)在在等,在等一個他可以將所有秘密告訴門外群情激奮百姓的消息。
等到石愷將一舉擒獲意欲突襲焚毀西流糧倉的北莽人,搗毀北莽重大陰謀這個消息傳來后,許繼就可以給所有西流百姓一個滿意的答復。
人常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然而,許繼此刻卻覺得,沒有消息,或許才是最可怕的消息。